“夏侯潋!”沈玦遥遥地喊他。八部封住了沈玦的去路,他脱不开身。
段九站在月光下望着夏侯潋,目光中有佛陀一般的悲悯。
“小潋啊,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失败吗?”他叹息着低语,“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啊,男人该学的东西,你永远也学不会。你的软肋太多了,你抛不下朋友,抛不下亲人,也抛不下爱人,甚至连已经死掉的人你也抛不下。背得东西越多,你就越迟钝,就越容易被杀。”
段九一边说一边拉紧牵机丝,傀儡十七扭曲的右手再次抬起。
“小潋,既然你放不下,便去见他们吧。”
夏侯潋忽然觉得很累,一路走来,他以为他的刀足够锋利,可以斩破茫茫黑夜。可原来,斩破一重,还有第二重,斩破第二重,还有第三重。这黑夜无边无际,千千万万。可他的刀再锋利,也终有锈蚀的一天。
他第一次对手中的刀产生了怀疑。原来就算这刀无坚不摧,也不能够无往不胜。
又是一刀落下,傀儡的攻击无休无止。而他已经累得几乎提不动刀了,两把刀在空中相击,反弹的大力让他下盘不稳,傀儡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他捂着嘴,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要死了么?这一回,终于要死了么?
十七因他而死,他或许应该把这条命还给十七。
月光洒在肩头,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口子,他自己都忘了,血水流下来,模糊了视野,他眼中的世界一片血红。他倒在尸堆里,傀儡一步步向他走来。
忽然,在前面血水的泥泞里,他看见一张纸条。是在打斗中从什么人身上掉出来的么?他伸出手,抓住那张纸条,在眼前展开。
鲜血浸透了墨迹,他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句话——
“老大,送我这最后一程,给我解脱。”
他全身一震,怔怔地抬起头,月光下的十七脸色苍白,黑黝黝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却分明藏了深重的悲哀,像暗夜里的烛火,萤萤地跳动。
段九再度收紧牵机丝,他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快废了,没有人可以抵挡这样的攻心术,他的所亲所爱是他致命的包袱,终有一天会将他拖垮。今日,便是这么一天。他也曾惋惜,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却终究要亲手送他步入黄泉。
傀儡终于走到夏侯潋的面前,段九绷紧了嘴角,收紧双拳,牵机丝如蝉翼一般振动,傀儡全身痉挛着举起刀,如同一个发狂的病人手舞足蹈。利刃朝夏侯潋的头顶落下,夏侯潋却低着头,没有丝毫抵挡的打算。
“后会无期,小潋。”段九低声说。
他正要收束丝线,却发现丝线纹丝不动。他惊讶地“咦”了一声,抬眼望去,却见夏侯潋握住了傀儡十七的刀刃,鲜血沿着他的指缝哒哒地滴在地上,他却仿佛不会疼一般,紧握着不放,缓缓站起来。
“段九,你不会明白,”夏侯潋轻声道,“他们不是包袱,不是累赘。因为有他们,我才更加强大。”
朦胧的视野中,他仿佛看见很多年以前秋师父和他坐在宽宽的屋檐下面,望着远山绚烂的红霞。秋叶的侧脸温柔恬静,一如无声流淌的静寂岁月。
他转过头来,温柔浅笑,“小潋,你知道为什么伽蓝那么多孩子,我最希望你来继承我的衣钵吗?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星光。”他手搭凉棚,眺望逐渐暗下去的天穹,一颗颗星子接连亮起来,像黑夜里无尽的灯火,“记住,就算是最深的夜,也一定有最亮的星。”
他的至亲挚爱,便是他的星呀。
夏侯潋握紧傀儡十七的刀刃,右手挥动黑刀。空气中发出“迸”、“迸”地弦响,一道道银光接连在十七周围闪过然后消失,十七的身体一寸寸颓靡,最后倒在夏侯潋的怀里。夏侯潋将他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朝段九走去。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变成飞奔。黑刀携裹着长夜哀风,卷出凄长的低啸,仿佛是无数魂灵的絮絮低语。那一刻,冥冥之中若有无数魂灵在他身上复苏,段九惊讶地发现,似有无数双熟悉的眼睛在夏侯潋的眼底睁开,目光灼灼,犹如冬焰。
夏侯潋在飞奔,脚下树影婆娑而过,像数不清的魂灵从他脚下呼啸而过。恍惚中他听见死去的故人在他耳边低声絮语,是秋叶,是戴先生,是十七,是他娘——夏侯霈。
“小潋——我们,一起!”
无数双手同时握紧步生莲,与夏侯潋一同挥刀。刀光绚烂地炸开,犹如朦胧的月华在空中飞泄。夏侯潋与段九错身而过,一刹那间整个世界流淌过凄迷的波光,潋滟一动。
刀停了。
夏侯潋站在月光下仰望天穹,静立无声。夜风在他耳边流淌,故人的呼唤再度远去,听不分明。
地上倒插着一把断刃,那是段九的“雁归来”,段九拔刀的瞬间就被夏侯潋斩断,翻转着插进地里。
离夏侯潋几步远的地方,段九低头摸了摸腰上淋漓的血口,“这招叫什么?”
“潋滟心刃·斩夜。”夏侯潋说,“不是伽蓝刀,我自创的。”
“难怪我接不住。”段九低低笑了笑,“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小潋。”
他颓然倒地。山道尽头忽然响起沉雄的马蹄声,火光照亮了半边黑夜。他们听见兵甲的撞击,军士的沉喝。刺客们愀然变色,不再恋战,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血水,枭鸟一般遁入柘林。
皂靴在段九眼前踏过,他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
他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方才夏侯潋挥动步生莲的那一刻,他却好像看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人。很多年以前,那个绝强的刺客也曾这样挥刀,鲜血淌过刀尖滴在地上,一步一莲花。
他们,曾是挚友。
“持如……”
他还记得那场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渡心和八部的尸体在雪地里逐渐冰冷。他在昏迷的持如身边向阎罗俯首,“他在伽蓝有妻子,还有孩子,是最合适的住持人选。阎罗,求您饶他一命!”
“为报阎罗大恩,我愿成为阎罗秘眼。从此,叛阎罗者,我皆诛之!”
他背着持如在风雪中艰难前行,雪太深,没过了脚踝,没过了小腿,他们一齐倒在雪里,浑身冰冷。
持如在他背上睁开眼,“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们,悄悄跟来的。”
“大家都死了……都死了……”
“没关系,”他握紧持如的双肩,望进他枯涩的双眼,“我们还活着。阿如,我们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他也记得后来山上朦朦细雨中,他靠在蒲团上抽着旱烟,弑心笃笃地敲木鱼。
火星在烟锅里一闪一闪,他沙哑地开口:“老家伙,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弑心闭着眼道,“持厌是伽蓝有史以来最锋利的刀。”
“他要是失败了怎么办?”他叹息着道,“阿如,或许顺从阎罗是更好的法子。”
“那便锻夏侯潋,夏侯潋废了,便从伽蓝村里遴选。总有一把刀会成功。”
“你想要小潋变成第二个持厌,夏侯霈不会同意的。”
木鱼声忽然停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弑心长长叹了一声,“老朋友,我要走一条修罗之路,你会帮我么?”
烟锅里的火星闪闪灭灭,像一闪即逝的烟花。他沉默良久,终于道:“会的,我们是朋友啊,弑心。”
视野渐渐黯淡,他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背叛弑心,或许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可惜,这是一条修罗之路,他们所有人都难以回头。手和脚一寸寸地变得冰凉,像一块石头。原来死是这种感觉,弑心当初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他心里突然有了悲恸,这悲恸犹如冰冷的海潮,将他兜头淹没。他忍不住想,如果走过彼岸,他是否可以得到原谅?
不会的吧,他早已众叛亲离。他朝黑暗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持厌恬静的眸子。
“后会无期,段先生。”持厌道。
泪水划过眼角,他笑了笑,闭上眼。
“后会无期。”
第123章 无上极乐
回府之后才知道书情逃走了,那时候急着救沈玦,夏侯潋忘了书情会缩骨功,绳子绑不住他。沈玦和夏侯潋伤得都很重,只有持厌受了点儿轻伤。敷药的当口,沈玦让医正给夏侯潋诊脉,诊出来还是老样子,半点儿好转也没有。沈玦什么也没说,躺下睡了,只是老做关于夏侯潋的噩梦。
他借着受伤的由头在家一连歇了好几天,一面继续派人寻访名医。虽然这样,公文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宫里送出来堆在他的案头。起不来身,便让沈问行在旁边念给他听。临北侯府人去楼空,辽东的乱子还没有平定,很多事情需要他拿主意。
夏侯潋没让沈玦知道他把他娘骨灰扬了这事儿,反正沈玦一时半会儿不会去祠堂,能瞒多久瞒多久。他让缇骑送十七的棺木回杭州,又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再封上自己所有的积蓄。棺车启程,消失在莽莽苍苍的黄土垄道尽头。夏侯潋忽然有一种感觉,或许终有一日,他也将踏上这样的归途。
回到家,沈玦在书房里看公文,夏侯潋去找持厌。沈玦让持厌自己挑了个院子住,那家伙挑了个最偏僻的,窝在院里头四天没有出门。刚踱进院子,便见持厌蹲在柳树底下喂猫。不知道他从哪引来这么多野猫子,黑的白的黄的都有,在他脚边上挨挨蹭蹭,还有一只杂毛的攀在他肩膀上。
持厌比夏侯潋还穷。前两天莲香抹着眼泪来找夏侯潋,说伽蓝太欺负人,这么老实一孩子荷包里半个铜板也没有,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刹那顶点银钱,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说着便把他的衣裳全拿走了,夏侯潋无奈,只好又问沈玦借衣裳穿。
或许是因为有股呆性,持厌格外讨女人喜欢。昨儿沈玦去他院里探望他,看见几个丫鬟争着要喂持厌吃饭。持厌抱着一只花猫坐在回廊底下看她们互相扯头发,神情有些慌张,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他大概没想到女人发起疯来比刺客还凶。
沈玦气得几欲吐血,一挥手把院里伺候的人都换成了男的。本想和持厌说几句体己话,毕竟是大舅子,礼数得周到。两个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沈玦回屋去批公文了。
持厌看见夏侯潋,放下怀里的狸猫,两个人坐到花架下的石桌上,望着满园的海棠花,许久都没有说话。
“伤好了吗?”持厌问他。
“差不多了,”夏侯潋说,“在这儿住得习惯么?明儿带你去咱家转转,那是娘留给咱们的。”
持厌淡淡地说了声:“好。”
夏侯潋扭头看了看他,“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回到伽蓝去了?当年你在朔北,为什么会失踪?”
持厌没有回答,只问道:“小潋,你怕死吗?”
夏侯潋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怕死,”持厌伸出手,接住一枚飘落的海棠花瓣,“那么我就可以告诉你。”
六年前。
绵密的冬雪笼罩了整个世界,地上的积雪很深,足以淹到小腿。大清早的一个人也没有,巷子和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呼呼的冷风。
一阵埙声随着冷风飘过来,有人开了轩窗探出脑袋。那埙声藏在雪花的背后,向着很远的地方飞去。人们窝在被子里听着,莫名地觉得这埙声很冷,枯涩得像冬天的寒塘,埙声漫无目的地飘着,仿佛是被雪挡住了,中间呜咽了几下,像嫠妇宛转的哭声。
一曲终了,弑心放下陶埙,对身旁的持厌说:“这是我教给你最后一首曲子了,持厌。”
他们坐在别人家的屋檐底下,边上被熏得漆黑的炉子里炭火嗤嗤地响着。有好心的人家会在门口放火炉,供过路人烤烤手。
“雪山地图我已经画在你的背后了,这是数代伽蓝住持秘密勘察的结晶。循着它你可以躲过雪山上的所有兵卫,找到阎罗的所在。”弑心慢慢道,“只是记住,我给你的药只能支撑不到五年,你必须抓紧时间。”
持厌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映着他悲伤的笑脸。
“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我是锻成小潋的最后一滴血,”弑心拂落持厌身上的雪花,道,“等你听见我的死讯,便去栖霞寺寻他,那个头上扎着绷带的人就是他,你认得出来的。你们一同去往雪山,互相作伴,在茫茫大雪里就不会失去方向。”
“你一定要死吗?”持厌问。
“持厌,段九的耳目太多了,你们必须离开伽蓝才能去往雪山。为了清理追杀你的人,我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要送小潋离开,便只有我躺出一条血路。也只有战胜我,小潋才有挑战阎罗的资格。”
“我一个人足够。”
弑心摸摸持厌的头,沉默的青年头发软软的,像一个小孩儿。
“你不希望我和小潋死对不对?”
持厌点点头。
弑心笑了笑,转过头,指着风雪之外矗立的一座灰色影子,“持厌,你看,那里就是雪山,伽蓝的先辈长眠之所,伽蓝真正的刀冢所在。我们的先辈前赴后继,有的独行,有的结伴,却终究埋骨大雪,无人生还。他们的名字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即便是我也只记得第二十六代迦楼罗苏摩,第二十五代乾达婆阿日那,第二十三代摩睺罗迦张小怜……我老了,右臂的旧伤让我再也拿不起步生莲。持厌,你和小潋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你要记住,当你们进入雪山,伽蓝的先灵会护佑你们到达终点。当你们踏入漫漫黄泉,我、秋叶、夏侯霈、渡心……伽蓝所有先辈会守望在彼岸,为你们点亮回家的灯火。死亡不是远行,而是归家。”
持厌垂下眼眸喃喃:“归家……”
“是啊,归家。”弑心微笑着答道,他帮持厌把黑色葛布围巾拉起来遮住口鼻,又帮他戴上灰布兜帽,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去栖霞寺以前便去山里藏着吧,阎罗和朔北东厂有勾结,这里对伽蓝刺客的搜查松散很多。出门的时候不要露脸,更不要露财,给你的钱要省点用。如果遇见了喜欢的女人,可以和她说说话,但是不要和她睡觉。”
持厌轻轻地点头。
“我走了。”
弑心站起身,走向小镇外的茫茫雪原。他墨黑色的影子像一道孤瘦的老松,在一片雪白中有点扎眼。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持厌遥遥地问。
弑心顿了步子,仰头眺望着风雪中朦胧的远山。他道:“不会了。如果小潋没能打败我,你就逃吧,持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他扭过头,微笑在雪中是模糊的,甚至有些透明,“只是不要害怕,持厌,所有在阳世的诀别,都是为了死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