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缇骑纷纷护在他身前。
迦楼罗遥遥望着他,忽然转过身,朝他走过去。
“喂……”夏侯潋吐了一口血痰,擦着嘴站起来,“你的敌人是我,我不会输,也不会死,”夏侯潋重新恢复了进攻的姿态,黑刀旁的双眸锋利得仿佛可以斩碎一切,“我们,再来!”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黑面佛顶的岁月,一次又一次趴下,一次又一次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嘶吼“再来”。双手在刀柄的磨砺中生出厚厚的茧子,身体在摔打中伤痕满布。风雪之中一个沉默的刺客站在他的身前,寂静如古镜的眸子注视着他,在哀风中送出绝强的一刀。
时光仿佛是一个圈,流转着又回到原地。
他忽然记起很多年前在湛蓝星空下那个刺客对他说的话——“别担心小潋,如果你的刀可以斩破黑夜,那么它便是无坚不摧。”
迦楼罗停下步子转过头,曾经在他手里毫无反击之力的青年忽然变了,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在夏侯潋的身体里重新燃烧起来。迦楼罗握紧刀,微微下蹲,低声道:“伽蓝刀·逆字一心斩。”
夏侯潋也同样蹲伏下去,黑刀横于胸前,“伽蓝刀·逆字一心斩。”
两个人同时开始对冲,破裂的衣袖带着呼啸的夜风,宛转的萧声在他们之中哀婉地流淌。他们像两只飞蛾,无声地在夜空中飞行。
倘若手中之刃是为挚爱所挥,它是否便可以斩破最深的黑夜,从此冰火难侵,无坚不摧?
沉如生铁的黑暗中两个人划过一线,刀刃斩风的呼啸声戛然而止。沈玦和其他人看见两道黑色的影子相背而立,静寂得像两座礁石。沉寂中人们听见“咔”的一声响,是什么裂开了。迦楼罗脸上的面具忽然碎成了两半,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碎发飞扬,人们终于看清了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张脸。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双唇,右耳上有一点萤光,在黑暗中微微闪亮。
“喂,持厌,”夏侯潋扛着刀转过身来,“我现在够格了吧。”
“勉强。”
“你大爷的,下手这么狠,差点以为你真要宰了我。”夏侯潋揉着肩背抱怨。
持厌伸手揉了揉他的背,夏侯潋痛得吱哇乱叫。
沈玦叹了一口气,“别废话了,他们出来了。”
林间薄雾里,八个黑衣瓷面的刺客缓缓走出,如同夜里的幽灵现出了真身。
沈问行还蒙在鼓里摸不着头脑,“这……这怎么回事?他是持厌!?还有,怎么又来一波刺客?”
“你没注意到萧声停了么?”沈玦淡淡道,“他们是鞘,不过现在是刀了。”
夏侯潋和持厌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朝刺客们走过去,人们这才发现月光下他们二人的背影一模一样,同样的高挑修长,同样的凶煞如狼。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缓缓前进,黑刀和刹那在月下是弯弯的一弧,流淌着妖异的光泽,如同女人秀丽的眉宇。
夏侯潋舔舔牙齿,眸中血色浮现,“我们兄弟俩送诸位……往生极乐!”
第121章 哀鸿低徊
沈问行紧张地直哆嗦,凑过脑袋问沈玦道:“爹啊,您怎么认出舅老爷的?”
“方才他和阿潋对战的时候,用的是刀背。”沈玦道。
“原来如此!”沈问行恍然大悟。
“只是持厌六年前就失踪了,不知为何会被伽蓝所制。”沈玦皱着眉低吟。
刺客犹如鬼影,踏着月光而来。夏侯潋和持厌背靠着背,封锁住刺客通往沈玦的必经之路。
“喂,持厌,”夏侯潋道,“你怎么回伽蓝去了?”
“这个故事很长。”持厌道。
“刚才差点用牵机丝杀了你,”夏侯潋用余光看他,碎发之下一点萤光若隐若现,“幸好没事儿。”
身后的刺客愣了愣,说:“你说错了,差得很远。”
夏侯潋:“……”
一叠掌声从林中传出,一个黑斗篷的男人拍着手缓缓走出来。他立在月光下,黑得像一条潦草的墨迹,又像一根孤生的枯竹。他拉下兜帽,夏侯潋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他老了很多,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褶皱,赭色的脸庞如同冷硬的生铁。
在伽蓝,夏侯潋最熟悉的人除了他娘,就是段九和秋叶。小时候他拔光别的刺客家的公鸡鸡毛,用鸟屎弹打别人满身鸟屎,永远是段叔拎着他的后脖领去赔礼道歉。这个高大又壮实的男人看着他长大,可也是他,站在阴影里漠然地望着他娘被柳氏门徒分尸。
他曾感到恐惧,原来一个人的心是如此的深不可测,犹如看不见底的深渊。
“好一出兄弟情深啊……”段九微微笑道,“小潋,好久不见,你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拜你所赐。”夏侯潋握紧黑刀,骨节咯咯作响。
“我原以为你是一把废铁,却没想到弑心真的成功了。”段九用刀鞘挑起地上的一根牵机丝,“你不仅复原了伽蓝失传已久的牵丝杀术,还学会了隐居避世的唐门傀儡绝技。伽蓝刀你学得虽然不过尔尔,不过也勉强能登入堂室。”段九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你竟然选择了叛逃。”
“你是有多大脸,”夏侯潋冷笑,“你杀我娘,还指望我为伽蓝卖命么?”
“杀你娘的不是我们啊,是你自己。”段九叹息着道。
夏侯潋一愣。
段九抬起眼来,望向他的目光冷漠又孤独,“小潋,是你太弱。倘若你从一开始便如你的哥哥一般,我又何必费尽苦心将你锻成绝世名器?是你太弱,你的刀护不住你自己,更护不住夏侯霈。”
仿佛有一把刀割进夏侯潋的心头,鲜血淋漓。他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想要说话,一只戴着南红玛瑙珠串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沈玦从他身后走出来,道:“既然夏侯潋远不如持厌,你和弑心又为何要放弃持厌选择夏侯潋?”他转了转指上的筒戒,道,“若咱家没有猜错,你和弑心的目的应当不同吧。弑心继承了渡心的遗志,想要刺杀百里阎罗,而你则是百里家的拥趸。”
段九显然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渡心?”
“伽蓝世系谱。”沈玦道。
段九微微笑起来,“不愧是厂公,对我伽蓝了解竟如此深厚。”他望向沈玦一行人,伤的伤,残的残,剩余的缇骑不过两人,马车边上的沈问行和明月都手无缚鸡之力,“也罢,持厌的刀术再强也无法在八部的刀下护住你们所有人,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
沈玦垂眸道:“洗耳恭听。”
“三百多年前,第一任百里阎罗成立伽蓝山寺,以七月半挟制诸刺客,自那时起,伽蓝便内斗不休。刺客桀骜,七月半虽为苗疆至毒,却也无法掌控所有刺客。久而久之,伽蓝内部分化出了两个党派,一党异想天开,妄图刺杀阎罗,甚至不惜拉上所有人一同下地狱。”段九摩挲着瘦骨嶙峋的指节,道,“至于另外一党,便是我们。”
“百年来,阎罗担忧伽蓝住持只手遮天,在伽蓝中设置秘眼,以与住持相互钳制。”他仰头望着天边明月,继续道:“叛逆一党挣扎了许多年,可是从未成功——直到渡心出现。这个男人发动了伽蓝有史以来最大的叛乱,诛杀了所有保守派的刺客。那天晚上是个修罗场,鲜血从天王殿的阶梯一直往下流,流过山门,流过碑石,一直流到山脚的伽蓝村。他在阎罗秘眼出逃之前找到了他,将他吊死在山门,然后用半年的时间重整旗鼓,一面从各地招收新的刺客维持伽蓝的正常运转,迷惑阎罗的双眼,一面组织八部,北上刺杀阎罗。”
“秋师父就是那时候进的伽蓝。”夏侯潋低声道。
“不错。”
“他们失败了,只有弑心一个人活了下来。”沈玦道。
“是啊。”段九长长叹了一口气,“小潋,你们是胜不过百里家的。你们以为百里一族钳制刺客的法子只有七月半,以为拼了性命便可以从此解脱。错了,你们都错了。第一代阎罗天子在创立伽蓝刀的时候留下了十二道空门,只要刺客修习伽蓝刀,便永远也战胜不了百里一族。那次八部倾巢出动,连同渡心一起通通埋骨朔北,只剩下一个临阵退缩的弑心。也正是因为他的胆怯,他被选为了新的住持。那次叛乱震动了整个百里家,刀可以杀人,却也容易伤及自身。百里一族决定彻底隐退幕后,住持成为明面上的伽蓝主人。从此以后,唯有住持能够进入朔北雪山,参拜百里阎罗。”
“你也被选为伽蓝秘眼,”沈玦负着手道,“弑心没有放弃刺杀,为了还债他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锻炼成绝世杀器。但他不会想到,他的挚友竟然是抵在他后背的刀。”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啊,夏侯家不是人,个个都是疯子。弑心、夏侯霈、夏侯潋还有持厌,你们不将性命放在眼里,可我们还想活!”段九道,“那天弑心披着血回来,告诉我他们从前都错了。刺杀,只需要一把刀,一把绝胜之刀。他开启了‘锻刀’大计,他要打造一把绝世利器。他选中的人,就是持厌。
“他花费十四年的时间,让持厌隔绝人世,日复一日地练刀,甚至用活人试炼。他成功了,持厌是我见过的最强的刺客,他十四岁就达到了宗师的境界,放眼天下,竟无敌手。持厌十四岁的时候,弑心带着他进入雪山,参拜阎罗。当他成为新一任住持,他便是悬在阎罗头顶的绝强利刃。”
沈玦低声道:“可他没有被百里家承认。”
“没错,”段九唇边有嘲讽的意味,“这样锻造出来的刀确实是真正的刀,可它无情无欲,连心也没有。没有心就没有软肋,没有软肋就无法操控。老阎罗要的是可以握在手里听凭掌控的刀,要的是掐住死穴难以解脱的刀。持厌不是!”
“我有软肋的。”持厌忽然出声了。
所有人望向他,持厌望着段九,月光照进他的眸子,眸色淡若明净的琉璃。
他很认真地说:“我喜欢小潋。”
山道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夏侯潋心里发苦,走过来揽住持厌的肩膀,用力按了按。瘦削的刺客薄得像一片刀刃,肩膀的锋棱利得扎手。夏侯潋说:“我也喜欢你,持厌。”
沈玦:“……”
段九抽了抽嘴角,道:“我现在知道了,你不用提醒我。”
“所以夏侯潋是第二把刀。”沈玦道,“可他的刀术远远不如持厌,所以弑心杀其母,成利刃。恰巧夏侯潋也是你选中的人,他不似持厌无情无欲,软肋极多,是最好的住持继嗣。”沈玦眯了眯眼,“没猜错的话,你是想挑个时日悄么声地告诉夏侯潋弑心是他真正的杀母凶手,再借夏侯潋的手杀弑心。届时叛逆的弑心死了,新的住持也有了,伽蓝便可平稳换代,从此安稳下去。”
段九点头叹道:“可惜我没想到弑心这个懦夫最终还是放弃了刺杀,转而将这两个孩子送出了伽蓝。我知道他一直试图研制七月半的解药,可他花费数年都未能成功,药人一个接一个七窍流血而死,老天眷顾他,最后还是让他找到了解药。”段九唇边勾出诡谲的笑容,“虽然,只是个半成品。而掌握了真正的药方的厂公你,却仍是没能将它送到夏侯潋的手中。”
沈玦垂下眼眸,在月光下他的睫毛是米色的,苍凉地歇落在瓷白的脸颊上。
“段叔,”夏侯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段九一愣,转过眼来看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夏侯潋喊他段叔了,昔日那个被自家养的鹅追着跑,口里大喊“段叔救命”的小孩儿现在已经长大了,只是他永远都不会再向他求救了。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哀,像三月天在林间低徊宛转的夜风,散入长空。
“你有没有后悔过杀我娘?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夏侯潋低着头道,“你可曾有一刻后悔过,为那个叫阎罗的人,背叛你所有的朋友。”
“……”
夜风凄冷,月光凄迷。段九抬起头,仰望漆黑天穹上的圆月。今日的月亮黄晕晕的,像很多年滴在纸笺上的泪滴,晕成一道淡色的泪渍。
段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小潋,你真的很幸运。在伽蓝,无论你闯了多少祸端,总有弑心暗暗为你撑腰。在杀场,无论你的刀法如何差劲,总有夏侯霈为你保驾护航。就算出了伽蓝,你也有沈玦倾司礼监和东厂之力相护。你真的太幸运了,以至于你忘记了除了你之外,伽蓝其他孩子根本没有这样的好命。你没有尝过裹着一条发硬的老棉裤走在冰天雪地里的苦,你也没有试过为了一个馒头遭受比你高三五倍的人的毒打。你要知道有些人是天上的凤凰翱翔九天,而还有一些人,注定是阴沟里的蝼蚁。”
刺客们缓缓靠近段九,和他站在一起。段九的声音喑哑又低沉,“小潋啊,我们和你不一样,伽蓝是我们的家。不进伽蓝,我们会在大雪纷飞里冻死饿死被打死。进了伽蓝,我们便满手血腥血债滔天永不可回头。我们不像你有你的小少爷护你疼你,光明容不下我们。黑暗,才是我们的归宿。”
“我知道了。”夏侯潋低声道。
“这都是命啊,”段九眼中有霜雪一般的孤独,“我们终将为敌。”
黑暗中,一道刀光闪过,锋利得仿佛割在眼皮之上,凛冽的杀机从天而降。夏侯潋猛然一惊,拉住沈玦的腕子将他带到身后,同时举刀格住天降的一击。
“不过你要先胜过这个人,”夏侯潋听见段九冰寒彻骨的声音,“你的好兄弟——唐十七。”
第122章 后会无期
夏侯潋沿着眼前的刀刃一寸寸往上看——握着刀柄的苍白右手,僵直的手臂,惨白的脸庞和一双无神的双眼。隐隐发亮的丝线缠在他的手脚,连接处裹着陨铁钢环,深深地嵌进唐十七发白的肉里,却没有鲜血流出来。
夏侯潋和那双空洞的双眼对视,在里面看见震惊又悲恸的自己。
“你的兄弟很讲义气,我威逼利诱,用尽手段,他也不肯帮助我们制作机关傀儡。”段九微笑地望着夏侯潋,“也罢,我只好让他自己成为傀儡。怎么样,小潋,你要如何打败他?斩断手,斩断脚,还是他的头颅?他不过肉体之躯,比不得钢铁那般坚硬,斩断他轻而易举。只是……”段九唇角的弧度越发深邃,“这样一来,你的兄弟便和你的母亲一样,身首分离,死无全尸。”
段九猛然一拉牵机丝,丝线蜂鸣中傀儡十七蓦然发动,握着森冷的一线刀光劈向夏侯潋的面门。夏侯潋的手在颤抖,随着傀儡十七的砍击步步后退。
其余八部枭鸟一般奔向沈玦,黑色的衣袖如同蛾翅一般翻飞,刀刃的寒光深藏在袖中。持厌冲入战圈,和沈玦背靠着背。
“你去帮阿潋!”沈玦喘着气道。
持厌没有动,只道:“他能行。”
厮杀的间隙中沈玦望向夏侯潋那边,他在傀儡十七的刀下踉跄着后退,身上鲜血淋漓。
沈玦咬着牙喊道:“他快要输了!”
“他是个男人,不是孩子。”持厌漠然地斩断摩睺罗迦劈上前的兵刃,“生死输赢,都必须自己承担!”
傀儡十七再次迎头一击,夏侯潋格住劈砍,余光中凛冽的刀光再次一闪,仿佛毒蛇在阴暗的角落吐出红信。脑中警铃大作,夏侯潋迅速后退闪躲,却终究被十七的左手短刀划过肚腹。
这是他身上的第四道创口。鲜血浸透了衣裳,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疼痛。
脸色惨白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来,手臂诡异地拗折着举起刀。死人的躯体太僵硬,段九为了好操纵,拗断了他的手臂。现在即使夏侯潋跃到傀儡十七的身后,它也能在不转身回头的情况下拗转手臂,将刀送入夏侯潋的身体。
夏侯潋翻身躲过劈砍,扶着树站起身。耳边响起沈玦的喊声:“夏侯潋,进攻啊!”
沈问行和明月也在遥遥地喊他:“夏侯大人,进攻啊!”
可他怎么能反击?他怎么能够斩断十七?
他想要是他再细致一点就好了,侯府里一定有密室,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当他从墙外走过的时候,十七在黑暗里绝望地喘息。他的心里有沉重的悲哀,仿佛压了千万座血淋淋的墓碑。他想起这个圆脸的男人,从来又怂又混蛋,用他的钱用他的脸去骗女人还生了孩子,可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宁愿死也不交出照夜图谱。
笨蛋……真是笨蛋!
傀儡十七举刀划过他的胸膛,剧痛蔓延了半边身体,他从汗水模糊的视野中望那张惨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