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百里鸢牵机丝越密,夏侯潋挥舞长刀,牵机丝被他斩断,细细密密的丝线雪花一般落在头顶肩头,夏侯潋不断挥刀,离百里鸢只有一步之遥!
百里鸢当机立断,放弃牵机丝,转身狂奔。
一刀砍在百里鸢的背心,划出长长的血痕,她踉跄了一下,继续奔跑。夏侯潋提刀追赶,跟着她跑出了禅房,穿越空无一人的花圃,钻过后墙的狗洞,跋涉过没到膝头的白雪,到达庵外没有退路的绝顶。
夏侯潋的血和百里鸢的血滴了一路,曲曲折折。最后两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在雪地里爬行。
百里鸢咬着牙扒着雪向前爬,冰雪冻红了她的手指。鲜血带走她的意识,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她好像看见阿雏的脸颊,未施粉黛的清水脸子,家常的衣裙,像家里温柔的大姐姐,站在阳光里回首朝她微笑。
“阿鸢!”
“姐姐……”百里鸢流着泪,拼命地爬着,“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死在这里……”
太冷了,太冷了,这绝顶,一个人也没有啊。
夏侯潋从后面赶上来,从腰后面掏出匕首,扎向她的胸膛。她紧紧抓着夏侯潋的匕首,鲜血漫过指缝,顺着袖口流进去。夏侯潋吸入的极乐果粉末太多,七窍开始流血,一滴滴打在她的脸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匕首一点点地没入百里鸢的胸膛,渐渐有了血晕。
意识渐渐远去,百里鸢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被拉回从前的岁月。
她记得云仙楼的月亮,大大的圆圆的,她和哥哥姐姐坐在月亮底下放天灯,又胖又鼓的天灯升上穹隆,上面写着“阿鸢要和持厌哥哥、阿雏姐姐永远在一起”。
那么简单的愿望啊,为什么就是实现不了呢?
无名庵空无一人的落日,百里家燃烧整夜的大火,一个人堆着数不清的雪人……往事一幕幕闪现眼前,原来她在云仙楼的日子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岁月匆匆,终究是留不住。
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停在那里,该有多好。
恍惚中,她好像又听见阿雏的声音自远方而来,穿越千重万重山山水水,由迢遥的天风送到她的耳边。
“阿鸢——”
“姐姐……哥哥……”
她呢喃着,忽然间放弃了抵抗,听任匕首彻底没入胸膛。世界在她眼里失去了色彩,她大睁着眼睛流泪,漆黑的眸子渐渐无神。
夏侯潋从她身上爬下来,倒在雪地里。
嘴里冒着血,他举起袖子擦,却发现越擦越多,低头看袖子,原来手腕上也受了伤,袖子早就红了。太冷了,他已经失去了痛觉。低头一摸,满身粘腻的鲜血。夏侯潋撕下外裳的布,从怀里拿出随身带的金疮药,一点点的包扎起来,然后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样血会流得更少一些,更慢一些。
他保持着呼吸,他要等沈玦来接他。沈玦说过,他会来找他。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血流得太多,又或者因为极乐果,手脚渐渐麻木,好像变成了冰块。意识慢慢游离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他扭头望过去,持厌拄着刀一步一步走上来。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持厌也是遍体鳞伤,不过看起来比他好些。持厌蹲下来摸摸他的头顶,“我和小少爷分头找你,他应该快到了,你再等一等。”
持厌站起来,抱起百里鸢的尸体,退了几步,对夏侯潋说:“我要走了,小潋。”
夏侯潋吐了几口血,艰难地坐起来,“你干嘛?你去哪?”
“大概是很远的地方吧。”持厌蹲下来,解下脖子上的狐裘把百里鸢包住,“我不能把百里的尸体留给你们,我答应过百里,要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
“你……你……”血哽在喉头,夏侯潋说不出话。
“小潋,你不是说,要有自己的愿望吗?”
持厌望着崖下,日落西山,雪山绵延,远山迷蒙,他的眸子澄净又清澈,倒映着大千世界风流云散。
“有小少爷照顾你,我很放心。”持厌站起来,沾着鲜血的苍白脸庞依然恬静安然,“我想带着百里远行,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去很多很多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这样,我的愿望,百里的愿望,就都可以实现。”
夏侯潋用力咽下几口血,沙哑地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持厌站在天风中,轻声道:“能,无论是黄泉彼岸,还是今生此世,我们终有相见之期。”
他转过身,步入漫漫风雪。这个乘着风雪而来的刺客,终于仍是消失在风雪之中。
夏侯潋躺回去,用力保持呼吸,他要多撑一会儿,撑到沈玦来。
极乐果的药劲儿上来了,他很想睡觉,慢慢阖上眼皮,远处终于传来人声,他回过神来,艰难地睁开眼睛。他突然想起他现在满脸血的模样一定很吓人,沈玦看见了说不定又要难过。他挣扎着坐起来,捧了一抔雪擦干净脸,又躺回去。
不知道等了多久,身子终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沈玦脱下袄子包住他,轻声唤他:“阿潋、阿潋。”
他睁开眼,仰起头亲了亲沈玦的脸颊。
他好想说少爷你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久。可是他太累了,张不开嘴,也不能张,他不能在沈玦眼前吐血。
“阿潋,你撑一撑,我们去找大夫。”沈玦把他背起来,“阿潋,不要睡,听话,不要睡。”
他伏在沈玦背上,血沿着嘴角流出来,眼皮越来越重,他竭力睁开眼,远方是灿烂的夕阳和红霞,天际好像烧了一团大火,雪山染上了胭脂的颜色。
好美啊。他想。
意识变得飘摇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朵小小的雪花,慢慢地升起来,飘荡在天风中。他看见苍茫的白雪把杀场覆盖,涤荡一切脏污的罪孽,刺客沉眠于雪下,这里的岁月归于静谧和安详。
一切都结束了吗?
他忘记是谁说的了,既造杀孽,必遭杀报。
他的罪孽偿清了吗?他的血债还完了吗?他的报应结束了吗?是否他残酷的岁月终于走到了尽头,从此,他可以安息长眠。
可是……他的心里还有深深的眷恋。
“阿潋、阿潋,”沈玦一遍遍地喊他,“你听到了就摸摸我的脸好不好?”
他颤抖着地抬起指尖,碰了碰沈玦的脸颊,半阖的眼睛流下泪来。
佛啊,宽恕我吧。我真的很想要……活下去。
哪怕再多一刻。
手无力地垂下,星月菩提子滑出袖管,挂在手腕。沈玦浑身一震,回过头来唤他的名字。
“夏侯潋!”
像沉入水里的静,世界倏忽间离他远去,天地是水里的倒影,波光粼粼,越来越模糊。
声音一点点消散,消失在风里。
最后,万籁俱寂。
第134章 魂兮归来(大结局)
人要走过多少风霜雨雪,才能到达极乐的彼岸?
蝉噪重重叠叠像是耳鸣,瓢虫窸窸窣窣爬过指尖,野葛藤蔓延过老槐树的树根,夏侯潋听见支棱棱的接骨草在耳边摇,草尖擦过耳畔,麻麻的痒。还有溪水的声音,哗啦哗啦,野鸭子在水里面嘎嘎乱叫。
他迷蒙地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前面有一条小溪,中间横着几颗圆圆的大石头,老槐树影影幢幢,清泠泠的月光从叶隙里漏下来,微微有些晃眼。月亮当空,穹隆是淡淡的青灰色,很远的地方有山的大黑影子,连绵在一起。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老伽蓝。
那条小溪他走过,夏天的时候喜欢只穿一条裤衩在里面玩水,浑身上下晒得黑黑的,路过的人都喊他“大黑小子”。他记得第一次过河的时候他才五岁,他不敢过河,秋大哥牵着他,他的身后跟着家里养的小鸡,大家一起摇摇摆摆叽叽喳喳过了河。河边上那棵老槐树他也记得,他常常蹲在树杈上拿着弹弓瞄过路的刺客,谁在背后说过他娘坏话他就打谁,鸟屎弹射人家一身青青白白。
再往前走是刀冢,他在那里挖过刺客唐岚的坟。刀冢再向前,穿过一片林子是他家的小竹楼,秋师父家的小院子立在不远处,从他家可以看到秋家的茅屋顶,每次起山风的时候茅草乱飞,秋师父每年都要重新盖一下茅顶。从茅草屋边上的土坡上去再走几步就能看见伽蓝山阶,沿着山阶往上走是伽蓝破破烂烂的山寺,他曾经因为放鞭炮不小心烧了寺庙,那是弑心头一次对他生气,他被吊在山门吹了一夜的风。
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追过猫撵过狗,拔过别人家小母鸡的鸡毛,直到二十岁那年,他杀了弑心,叛逃伽蓝。
这是在做梦么?他想,还是魂归故里?
夏侯潋踩上石头,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摇摇晃晃过小溪,湍急的水流里映出他稚嫩的面容,十二岁的孩子,眸子像星星,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渡过小溪,穿过刀冢,锈蚀的长刀密密麻麻,刺客们的墓碑静谧地沉睡在月光里。他走过小竹林,推开自家小竹楼的栅栏,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
这里深藏了他最残酷与激烈的岁月,他在这里长成、出发,一路走向属于他的墓碑。
月光下的小院是青白色的,萤火虫点点,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栅栏边上长了一棵大槐树,树下是他娘亲的墓碑。一个身量高挑的黑衣女人站在墓碑对面,抱着手臂,肘弯里一把黑鞘长刀靠着肩膀。萤火虫围着她转,盘盘旋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
夏侯潋泪如泉涌。
是梦吧,或者他已经死了,死了,所以才能和她团聚,
夏侯潋一边哭一边走过去,却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从泪水朦胧的视野里望她修长的背影。
她在树翳里转过身,依旧是那张秾丽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容,墨色的眉角锋利如刀,好像要划破这个漫漫长夜。
“干嘛不过来?”她问。
“我怕,”夏侯潋抽泣着说,“我怕我一过去,你就变成萤火虫飞走了。”
“我他娘的又不是神仙,还飞走。”夏侯霈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走过来,蹲在夏侯潋身前,点点他的额头,“没出息,哭成这怂样。”
那深藏在他心底的,令人窒息的悲伤终于抑制不住,像汹涌的潮水泛滥而出,夏侯潋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夏侯霈,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过往的惨痛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布满夕阳的街道上的断肢残骸,破碎的骨骼,无神的眼洞沉默地与他对视。骨灰倾进刀炉,飘扬的白灰染上火星,像萤火虫在飞舞。
“娘——”他痛哭着,涕泪糊了满脸,“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他是那个不曾握过刀剑的少年,是个无助的小孩。
“傻孩子,”夏侯霈摸摸夏侯潋的头顶,“你做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夏侯霈牵着他走到山崖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望荒草瑟瑟,月下千山。
夏侯霈开了一壶酒,夏侯潋还在吸着鼻子,她一拳捶在他头顶,“别哭了,都是有媳妇儿的人了,还这么弱了吧唧的。再哭削你。”
“您都知道我有媳妇了?”夏侯潋捂着头,“我在我媳妇儿面前又不哭。”
“你俩都在我灵前磕过头了,我又不瞎。”夏侯霈咂了口酒,“算了,男人女人都一样,我也不指望你留后,你自己喜欢就好。小两口处得好不好,不吵嘴吧?”
“不吵,人贤惠着呢,我说东他不敢往西。”夏侯潋说,“可惜你去得早,要不然让他给你端茶送水,听你念婆婆经,你多舒坦。”
夏侯霈颇有些惊讶地瞧着他,“行啊你小子,我还以为你是个耙耳朵的料,没想到小看你了。”夏侯霈拍拍他肩膀,道,“贤惠就好,你也别窝里横,人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少爷,肯跟着你,你就偷着乐吧。”
夏侯潋连连点头,“娘你说的是。”
“宅子我给你备好了,你自个儿好好挣两个钱,雇几个仆役伺候人家。人家是少爷,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别让人干粗活儿,让人家在家绣绣花儿,吟吟诗,就挺好。你自己也要多读点儿书,两口子过日子得有话说。别人家给你念几首诗,你在那愣里吧唧的听不懂。”
“他早就不怎么念诗了。”夏侯潋解释道,“您放心吧,我俩挺有话聊的,话头一开都收不住。”
夏侯霈点头,又道:“咱家挺亏欠人家的,你平时要多让着人家点儿,要是以后禁不住吵起来了,你出去溜溜弯儿自己平复平复也就得了,别跟人闹红脸。”
夏侯潋说知道了,“少爷脾气好着呢,又温柔又体贴,我俩从不闹红脸。”
“行,那我就放心了。”
山风在崖下拂过,草虫唧唧,长夜广阔无垠,万千星辰在他们头顶静谧地闪烁。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斜斜地伸下去,夏侯潋低头看着,这样的宁静,他已经暌违多年。
“娘,”夏侯潋望着自己的脚尖,“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不说了吧。”
夏侯潋一怔,扭头看夏侯霈,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卷,夏侯潋看见她望过来,潋滟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唇畔带着一抹微笑。没有惯常的不怀好意,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那是夏侯潋第一次见到她眼底的温柔。
她把手放在他的头顶,道:“你娘我曾经担心你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刀术稀松平平,怕是不能在伽蓝杀场中存活。你打小皮得能上天,专会狗仗人势,凭着你娘我有点儿能耐就胡天胡地。不过幸好,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的刀杀了你想要杀的人,保护了你想要保护的人,从今以后,没有人再可以轻易地伤害你。所以小潋,你的一切选择,我都放心。”
“可是娘……”夏侯潋哑声道,“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该还的债已经还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夏侯霈揉着他的头说,“宽恕你自己。”
夏侯潋流着泪望着她,她的脸上杀气尽敛,只剩下干净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