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贾珍假托要去伺候贾敬,借机跑出去不受贾史氏等人的摆布,贾史氏气得没办法,只好更加逼迫贾赦。只是如今的贾赦腰杆子直了,并不很吃这一套,连带的邢夫人都硬气起来,当面怼起了王夫人。
王夫人一贯把自己塑造成少言寡语的菩萨样儿人,因此没法施展口才跟长嫂当面怼。特别是如今她连敕命都被剥夺了,便是宫里有个贵人女儿也帮不到外头来,只能沉默以对,暗中撺掇侄女小王氏凤姐儿替她出面。
然而凤姐儿对上邢夫人有个婆媳天然的弱势,从前邢夫人人微言轻,地位也低,王熙凤根本不把这婆婆放在眼里,如今邢夫人有了贾赦的支持,立马就要报仇,凤姐儿才要张口,邢夫人就呵斥道:“王家是怎么教育的?你竟连婆婆都不知道尊重?我这里说着话呢,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琏儿,你也该管管你媳妇了。如今你也承了爵,当了官,媳妇子还是这么个不懂事的样子,日后怎么出去交际?这不是扯你的后腿吗?”
王熙凤万料不到如今邢夫人这般口角伶俐,被说的面红耳赤,只好跪下辩解道:“如何就敢不敬婆母了,只是老祖宗年纪大了,我担心婆母说话不得体,气着她老人家。”她是邢夫人的儿媳妇,可邢夫人却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她替老太太发言,邢夫人胆敢这般打她的脸,且看老太太怎么收拾她。凤姐儿眼眶含泪,咬紧了樱唇,她出身王家,三代伯爷,亲叔叔又位高权重,邢氏一个泼皮破落户也敢申饬于她?
她的确赢了,邢夫人对上史太君还是心虚气短的,便是贾赦,如果贾史氏动了真格的,他也只能靠耍赖来抵抗。贾史氏这一回是铁了心要一次搞定省亲别院的诸多问题,并彻底压下贾赦的嚣张气焰的,因此毫不迟疑命凤姐儿站起来,拉到自己身边,并痛骂邢夫人。邢夫人在这个家里被排揎多年,最不怕被骂,横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任凭贾史氏骂的口沫横飞,除了跪下认错,毫不松口。贾赦也死扛着就说没钱,要建园子庄子的随意,他不掺合,将来皇家有赏赐下来,他也不分一份。
贾史氏大骂:“你把我玉儿的家产还回来。”林家的银子还剩下好几十万呢,先垫上,也能盖出个大概模子的。
贾赦耍赖道:“那不是老二两口子拿去了么?连皇上都知道了的,朝我要什么?”
王夫人委屈朝史太君诉苦:“我只是替大姑娘收着罢了,如今大老爷带人抄了荣禧堂,便是我的嫁妆都被拿去了许多。”
邢夫人敏捷抓住漏洞:“什么大老爷,我家老爷才是当家人,怎么就成了大老爷?”
贾史氏一口唾回去:“他既然让了爵给琏儿,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当家?”
贾赦立马还回去:“既然我都不当家了,还出什么银子?”当他傻啊,纨绔只是不成材罢了,不代表脑子缺弦儿。
贾史氏马上把贾琏扯出来:“如今琏儿当家,这院子合该你去修建,日后贵人高兴了,赏赐都是你的。”
贾琏木头木脑跟在贾赦身后,一副不敢做主的胆小鬼样儿:“全凭老爷吩咐。”史太君不就是会用孝道来压人么?他如今就是孝顺他爹了,听爹的话,谁敢说个错?!
贾史氏无奈,只好又对上贾赦:“你只说,如今我这个做娘的,你还放不放在眼里?”
贾赦不情不愿“嗯”了一声,心中着实腻歪的很。
贾史氏终于听到了想听的,马上抓紧时机:“既然你还把我这亲娘放在眼里,那么我说的话你便得听,不然就是不孝。我说让你帮着政儿赶快把院子建起来,你依是不依?”
贾赦皱着眉头看贾政:“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朝上你干不好,家里也管不了,我如今在部里忙着呢,难道要我耽搁着差事来替你出力气?贵人比皇上还大?”
这话贾政可不敢接,噗通一声给跪了:“大哥切莫胡言乱语。”
贾史氏扔了第二杯茶:“当着我的面儿便这般欺负政儿,老爷当初怎么就让你袭了爵?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们儿,政儿,收拾东西,送我回金陵。”
贾政立马哭求:“谁敢逼迫老太太,只是儿子不争气,大哥教训也是应该的,母亲千万别动气,身子要紧。”说着转向贾赦:“弟弟有错,但凭大哥要打要骂,只是切莫气着母亲,她老人家上了年纪,怎么好舟车劳顿的回去金陵。”
贾赦只好也跪了:“儿子有错,但凭母亲要打要骂。”
贾史氏侧开半个身子,虎着脸不理贾赦,贾赦一屁股坐在自己脚跟上,不就是耗着么,他忍。横竖日后有大儿子替他报仇回去。
想着宁珊呢,宁珊便来了。外头有人通报:“镇北侯在外头,说来接大老爷,吏部侍郎家的宴请要到时辰了,恐怕大老爷耽搁了时辰。”
贾赦一乐,抬头道:“是了,今儿跟吏部侍郎有约,儿子就先告退?”他就不信贾史氏敢让他得罪了吏部侍郎,贾政还等着复职呢,吏部和工部是最不敢得罪的。
贾史氏果然沉吟半晌,却道:“吏部侍郎的宴请自然要紧,你便带着政儿一起去吧,若是迟了,只让政儿替我道歉,说是我老婆子的错,不该耽搁了时辰。赴完了宴,你们兄弟俩正好再一道回来。”贾赦的脸拉的老长,带着贾政算怎么回事?而且,谁要再回来啊。
贾政打蛇随棍上,吏部侍郎何等紧要,他入仕这么多年还打过几回照面呢,如今必要抓牢了机会。因此,催着贾赦道:“大哥还不快走么?莫让侍郎大人等急了。”
贾赦懒洋洋伸手让贾政扶他起来,拿着腔调道:“我大儿子也是侍郎呢。”侍郎跟侍郎都是平级,他大儿子还是户部的,吏部便是主管官员升降又怎么着,还不是要跟户部伸手拿银子。贾政面色扭曲,心中极度不甘。
宁珊果然替傻爹出了气,一副冷傲神色,贾政没给他行礼,立刻便拿住了错处:“贾二老爷的礼数很是不好,切莫丢人丢到外头去,没得连累我父亲。”说罢,朝着贾珍喝道:“还不请侯爷上车?”贾政的脸色更难看了,这纨绔无能的大哥如今都能成为荣国候,天理何在?似他这般怀才之士倒被着乌遭的官场所排斥,只有寄情山水,图个清静罢了。
贾珍毕恭毕敬去请贾赦上车:“侄子伺候侯爷。”侯爷两个字发音格外清晰洪亮,逼着贾政黑脸。如今宁大兄弟答应带他们父子去吏部侍郎家露脸,谁还管什么贵人不贵人的,给她建个屁的园子。
贾政还欲死缠烂打的跟上去:“母亲有命,叫我替她老人家问候侍郎大人,若是迟了还应当致歉,我不敢不从。”天大地大,大不过孝道,贾赦敢不让他去?
宁珊淡然道:“天地君亲师,亲也要在君后面,如今我们谈论朝政替君分忧,史太君的吩咐,我父会代为转达的,没必要单独去个人,没得耽误了正事儿。”贾政的脸皮都要挂不住了,这混账小子是在说他不干正事么!
贾赦并贾珍贾蓉的面皮一起狂抖,憋着一腔笑意不敢出声,这许多年来,就只有贾政拿腔作调训斥他们的份儿,何尝见他被人揭短的,心里真是舒爽的很。
贾蓉殷勤着伺候贾赦蹬车,自己骑了马在前头开道:“二老爷不必担心,我和父亲一道伺候了两位侯爷过去,必不会误事儿。”换句话说,你丫再堵着才会误事儿。贾政甩手扭头,径自回去府中,喝令:“关门。”
贾赦美不滋儿的朝他背影大喊:“哥哥我公务繁忙,你且叫大太太带着姑娘自行回去吧。”
贾蓉连忙道:“蔷哥儿会送大太太并二姑姑回家,不劳您惦记。”
贾珍也道:“蔷儿做事比蓉儿还妥当些呢,赦叔但放宽心。”贾赦不过故意刺激贾政罢了,哪里会担心邢夫人并迎春,他自然知道贾史氏会朝她俩发火,却也不放在心上。
邢夫人并迎春果然替了贾赦承受贾史氏的怒火,只是二人光听着,让跪就跪,让道歉就道歉,旁的一概不应承,只说家中诸事都要听贾赦分派,不然也该听宁珊的,她俩个做不了主。因着贾史氏一直没瞧得起迎春,觉得她木头木脑不会来事儿,胆子又小,万料不到如今诺大的宁家是她在主持内务,只当是邢夫人帮把手,宁家自有内外管家主事,因此没想着让她两个从宁家掏些银子出来。让迎春少了一桩麻烦,心中称愿许多。
心不在焉的低着头任凭史太君软硬兼施,母女俩就是不哼不哈,迎春尤其把二木头的外号发挥到了极致,逼急了只会哭鼻子,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裙子,就是不吭一声。史太君也没辙,她总不能顶着不慈的名声逼死亲孙女吧,何况这个孙女还是个做不得主的,想必在那边也是没人看重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遂放过她,只力逼着邢夫人去说服贾赦,邢夫人咬紧牙关,将窝囊演绎到底,反正阖家都知道大太太最是个没用的,小门小户出身,半点儿地位手段都没有,只知道奉承大老爷,如今又能替大老爷做什么主?
至于贾琏,从头到尾就是一句话:“我听老爷吩咐。”这是宁珊教他的,贾史氏唯一的紧箍咒也就是孝道,那贾琏就孝顺亲爹,谁能说他有错。至于王熙凤,她虽然想揽这一桩大事儿显显自己的能耐,却没傻到自己掏钱垫进去,反而盘算着能从中捞多少出来。前面顺着史太君挖贾赦的墙角,乃是因为怕他的私房都便宜了宁珊,那便不如顺着史太君逼他出钱,自己也好趁机得些好处。若是让她和贾琏出钱,凤姐儿是绝不肯答应的。她的私房无非是嫁妆银子放的贷,并前阵子才得了的先大太太的嫁妆罢了,是不可能拿出来给别人修园子的。王家人一般的重财重利,大贾王氏的想法跟小贾王氏如出一辙,姑侄俩都是损人利己的货色,自然互相知道对方的算盘,她上什么当也不可能在这里翻船。
第28章 贾珍出头
晚上,迎春回到家,一副哭肿了的眼睛自然被宁珊注意到了。宁珊对这个便宜妹妹还是颇有好感的,何况明摆着,她是他罩着的,贾史氏敢动他的人,那就是弗了他的面子,宁珊是非要让她也吃个亏不可的。
让贾史氏心疼的自然是她活宝大孙子和无能小儿子,宁珊不愿意跟个孩子计较,那样太没有格调了,所以他朝贾政下手。
如今的贾政没了官位,那些以谋士自居的清客们也都分头另寻出路,实在没办法的只好依旧捧着贾政讨生活。贾政失意良久,自己也在图谋出路。想当初他风光的时候,一封信就能帮贾雨村复起,还能谋到实缺儿,如今虎落平阳,连清客都另投明主了,贾政心下自然是愤怒的,然而素来以端方形象示人的他不愿意落人话柄,那些告辞的清客,他不但不能怨恨,还得送上银两,摆出大度姿态,祝福他们前程似锦。至于私下里他要怎么痛骂,那就没人去管了。
宁珊也很干脆,派人去同京城四个大营都打了招呼,宁老太爷还朝之后也做过一任京营节度使,宁家自然有旧部在那里,其中健锐营的总兵就是当年宁老太爷手下的校尉,如今宁珊同他打声招呼,扔两个纨绔进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贾蓉和贾蔷一道被宁珊扔了进去,贾珍则被授意着自己去花钱捐个虚衔,想当初贾琏还在贾政手底下跑腿的时候都能捐到五品的同知,宁珊相信,贾珍既然有能力交好大明宫掌宫内监,人称“內相”的戴权,如今给自己买一个虚职的本领还是有的。贾珍虽不明所以,但好在肯听人话,宁珊既然吩咐了,他便是将信将疑也会照办。
贾蓉并贾蔷入了大营,别人不理论,贾政第一个就恼火起来。原来贾史氏压榨不出贾赦的银子来,自己掏腰包也要先修出个园子来,她和二房先掏了自己的一份,打算让贾珍并贾蓉贾蔷两个跑腿,一方面用他们的人,一方面花他们的财,先盖起大致别院来再说,将来装潢内饰再设法掏贾赦的腰包。结果史太君的银子到手,却没人帮忙跑腿了。贾琏是第一个就辞了的,如今他还在怀疑生母之死跟大贾王氏有关呢,自然是给二房使绊子的,他那个不省心的媳妇倒是一口答应相助内务,可是她也不能自己出面去采买,贾琏使唤不动,自己要靠贾蓉、贾蔷两个。结果这两个人没打声招呼就进了京营,贾史氏听说,又是生了好大一场气。
贾珍也不如从前听话,只说自己在找门路买官,家里的钱都花到这一项上了,他本人也没空。虽然眼馋那好大的一笔浮财,但是贾珍还算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若是自己能捐官入仕,自然比等那个不知道受宠不受宠的贵人吹枕边风来的好听又快捷的。他没傻到认为一个后宫女子能左右二三品的大官,反正是小差事,自己找了来还比攀女人的衣带子好听呢。
贾史氏叫人把贾珍唤来,骂他糊涂:“做什么花了银子去捐官,不过是个虚衔罢了,正经修好园子,让贵人同皇上说说,赏你个实职不是更好?”
贾珍撇嘴道:“贵人便是有能耐去吹这个枕边风,也是先替二老爷吹,几时方能轮到我头上?”这老太太是糊弄傻小子呢么?这话骗鬼去都没谁信。
贾政端方的皮被揭了,恼火不已:“我清清白白的仕途,如何就是靠枕边风吹来的?”就算真是吹来的,也得藏着掖着,谁敢正大光明的说出来?
贾珍在宁国府里惯来自己做主,偏生到了荣国府成了小辈,要让这老太太并贾政两个压着,心中早已不满:“二老爷是科举入仕的么?当年靠老国公一封遗折才授了官,自己却没坐稳,如今还有第二封遗折可用么?”宁荣两府谁不知道贾政就是吹得名声响亮,会读书什么的,也只有贾史氏深信不疑罢了。两府里正经自己考出来的只有他爹贾敬一个,如今还心灰意冷出了家,贾政那点子本事,也只配糊弄老太太。
之前贾赦揭了贾政的短贾史氏都不能容,如何忍得了贾珍?当即沉下脸来:“你爹不管教你,纵得越发放肆了。竟敢这么跟叔叔说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祖宗在?”贾史氏压人也就会这一招了。
贾珍趁势翻脸:“荣国府里尊称你一声‘老祖宗’,我宁国府可有自己的祖宗,怎么,如今你要插手我府上的事情吗?这是要篡了祖宗留下的规矩,嫡枝偏房要压倒长房不成?”如今这世道还是讲究宗族为上的,宁国府才是贾家的长房,荣国府算起来不过是个偏枝罢了,也就是如今他们还有个国公夫人,才显得比宁国府尊贵些,不然两家一般的三等奖军,荣国府还得敬宁国府为长呢。
贾史氏在贾家尊贵了许多年,便是贾代善贾代化都在世的时候也没人这么跟她说话,冷不丁让贾珍一堵,竟险些没反应过来。也就是这阵子被贾赦气了好几回,慢慢有些习惯了,不然早就要昏过去闹得人仰马翻了。然而饶是有了贾赦的前科,贾史氏也断然忍不了小辈们纷纷脱离掌控,又是哭又是嚎的,闹着要回金陵。只是贾珍可不像贾赦,不敢惹亲娘惹得太狠,他一个隔房的堂侄孙,如何去管荣国府的老太太回不回金陵。要回便趁早回去,吓唬谁不成?因此老神在在,丝毫不以为意,任凭贾史氏哭喊着要去陪老太爷,她爱死死,爱活活,可不关他的事儿。
贾赦知道了贾珍的做法,大笑三声,贾史氏那一套也就能在荣国府里作威作福罢了,宁国府自来就是混不吝的,谁会被她吓着。如今贾珍一心一意讨好贾赦宁珊父子两个,甘心做马前卒,帮他们怼贾史氏。许多事情贾赦不好做,宁珊也不方便出面,他这个做族长的肯出头,是再好不过了的。冲着他这么知情识趣,宁珊也不介意帮他混个一官半职来。左右这朝上吃白饭的人不少,再多一两个也无妨。
京官不好当,六部更要钦点了才能进,但是低品级的虚衔还是不少的,贾珍挑挑拣拣多日,最终也只得如贾琏或者贾蓉那样,要么捐个同知,要么就进龙禁尉混日子,他也想跟贾赦似的混到六部里去,却不好直白的求宁珊,毕竟人家跟他还没那么亲近。
大明宫里的太上皇仍然在跟乾清宫的皇上争权,他是最乐意有老臣之后多占些官位的,四王八公是太上皇的老牌势力了,只是如今子孙都不出息,让他想提拔起来跟皇上的心腹分庭抗礼都不成。如今贾珍求到戴权跟前去,只说愿意替太上皇效力,戴权自然要卖他个面子的,两千两银子就给了他个龙禁尉协领的差,比贾蓉高了半级,也算全了他当爹的面子了。
龙禁尉本来是皇上的近卫之一,只是这些年几代皇上都更看重京营和禁卫军,于是龙禁尉便衰败成了世家子弟撑面子的虚衔了,从最初□□皇帝定下的一千人,减到如今只剩三百个位置。贾蓉捐官的时候本就只剩两个了,过了这许久,仍然有贾珍一席之地,可见龙禁尉这差事,便是捐官都不受追捧。贾珍倒是不管这些,横竖他们家从老太爷开始就是捧着太上皇的,后面义忠亲王坏了事,他们这些墙头草本该跟着受罚的,却也就那么混过去了,如今时候隔得久了,他都快不记得这一节了。
贾珍忙了好一阵子方确定了捐官,这会子荣国府里已经热热闹闹的张罗开了修建省亲园子的事情,贾史氏和二房各自出了银子,虽然贾琏并贾珍都不受差遣,但是乐意跑腿的旁支还很多,王熙凤主管内务,贾政亲自主持外面,选派了一些依附荣国府求生的旁支子弟,贾芹、贾芸等人,又有总管下人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并贾政那里还没走的清客詹光,程日兴等几人一起安插派布,请了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筹画绘图,安排的有模有样。
东府的会芳园原是起给宁国府的重孙媳妇,名唤秦可卿者赏玩居住之所在。可是旧年里,这秦可卿一病去了,园子便空置了。这秦氏出身极其古怪,乃是营缮司郎中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父母均是不详,却成了贾家宗妇,深得贾母等实权人物的欢心。一方面,她又与贾珍有暧昧的传言,同贾蓉反而不冷不热,相敬如宾。这秦氏年纪轻轻便病死,出殡的时候场面很是宏大,连四王都亲设了路祭,端的是个风光体面的重要人物,整个人都透着古怪,她遗下的空园子也没人敢住进去。如今贾史氏要拆了那里修建省亲别院,贾珍因不想出钱,又不便太得罪了宫里那位,索性拿园子抵了消灾,因此被交过去谈了几次,假装舍不得的给了出去。
有了地方就好办了很多,且省下了大笔置办土地的费用。另一方面,贾琏也抗不住贾史氏的逼迫,将老爹住了多年,而今自己也搬进去了的东大院让出了一部分,又拆除了东边一带所有下人群房,方才够了修建别院的面积。那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有了此处便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但贾赦住了多年的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一应俱全,且又有贾赦多年的修建改造,如今俱都是些有钱难买的好物,也被王熙凤一股脑的献了出来,就近挪到园子里合适之处,又省下了好大一笔。王熙凤自觉已为省亲别院出了财物,便更加理直气壮的插手理事,打算从中捞一笔添补自己的私房。如今那放贷的买卖做不成了,包揽诉讼又不是随时都有的,她得另寻个途径增加收益。
偏王夫人深知她的秉性,凡事都防着她,只给她指派差事,却不给对牌并账房册子,但凡用钱,必亲自过目了,问清楚都花在哪里方才支银子出来,也不交给王熙凤过手,单直接给了那采买的人去。王熙凤几次三番不得插手银钱,渐渐不耐烦起来,下头指派的人均是通过她的,但凡得了银子不来孝敬她的,回头就找个理由卸了差事去。贾芹、贾茴、贾芸等为了到手的鸭子不飞了,纷纷从中挪出一部分来孝敬王熙凤,以求多得些好差事,如此一来,上有王熙凤卡要,下有众人并一应随性惯了的豪奴贪墨,银钱越使越多,园子的进展却十分缓慢。最终王夫人不得不禀了史太君,婆媳俩一顿整治,方好一些。只是她二人毕竟不能时刻看着,贾政又是个不耐庶务的,凭谁来要钱,只会推给王夫人支应,因此,仍是止不住歪风邪气。王夫人每日看着银子如流水般从账上支出去,别院却迟迟修建不完,着急上火的病了好几场。
第29章 大贾王氏
这一忙便是小一年,贾政被园子的事情缠的焦头烂额,诸事都需亲自过问,偏他又什么都不懂,各处各人都只是糊弄他,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他都观望着,却不明究竟。饶是有山子野调度铺排,他也需各处观望,但凡采买等需要支银子的地方俱都夸大三分,被人哄得多掏了许多银子。贾史氏并贾王氏的私房花的日渐空虚,园子却仍然缺东少西,婆媳俩苦不堪言,终究还是要打旁人的主意。
原本最好拿捏的是林黛玉,整个林家五代家产在她一身,可是之前归还国库就花了许多,剩下的都被贾赦强抢而去,再要不回来。贾王氏本想撺掇了她去问贾赦要回来,贾史氏却不答应。对这个外孙女,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何况在她眼中,林黛玉的嫁妆将来都是贾宝玉的私房,为了孙子和外孙女,她也不肯再让贾王氏打林家财产的主意。
可贾王氏却是十分不满意林黛玉的,嫌她身体不好,日常多病,将来必然有碍子嗣,又不喜她小性儿,惯常便爱掐尖要强,又不能劝导着宝玉读书上进,且林家已经无人,将来在仕途上也帮不了宝玉。最重要的是,贾宝玉十分喜欢她,且听她的话,贾王氏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将来儿子只一心扑在媳妇身上,到时候她要站在何处。因此百般的排斥林黛玉,贾家下人胆敢把客居的表小姐形容成穷亲戚破落户,便是出自贾王氏的授意。
她相中的儿媳妇人选乃是她亲妹妹的女儿,比贾宝玉大了一岁的皇商薛家姑娘,名唤薛宝钗的,如今阖家都借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中。在她眼里,薛宝钗稳重平和,为人处世大气沉着,又生的富贵模样,晓得劝诫宝玉读书明理,要强上进,乃是她眼中一等一的好儿媳妇。何况薛家世代皇商,家资无数,这薛宝钗单是嫁妆便有百万之巨,已然超过如今家资简薄的林黛玉许多,若是林家还有两三百万,她说不定咬咬牙就忍了,可现在林黛玉全部家产也越不过薛宝钗去,她便无论如何都不松口二玉姻缘,而是找了个金玉良缘的说法,让下人传扬开去,为日后跟史太君争夺贾宝玉婚事主导权做铺垫。
如今她修建园子银钱不凑手,便更早打起了薛宝钗的主意。按她的想法,不如先用了薛家的钱把园子修起来,将来给了贾宝玉和薛宝钗,也不算亏待她。只是现如今,两个人都还小,远未到婚娶之年,她该如何说服妹妹让嫁妆先进门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早在当日,薛家刚进京,贾王氏就一直催促贾宝玉多和薛宝钗打交道,少跟林黛玉在一起。如今惦记着薛宝钗的嫁妆,只恨不能早早让她进门,便催促得越发多了。贾宝玉固然愿意跟女孩子们一块玩耍,不去上学读书,但却更乐意跟林黛玉在一起。每每见了林黛玉便想不起薛宝钗来,贾王氏看在眼里,越发讨厌林黛玉了。心中整日盘算着怎么把她弄走,别成天挂着自家儿子才好。
迎春又一次回去给贾史氏请安,贾史氏因为贾赦迟迟不肯出钱一事迁怒于她,不叫进门,迎春在荣禧堂门口遥遥行了礼,便自去贾王氏房中问好。每次回来都是这个流程,给贾史氏、贾王氏都请了安,还要去问候凤姐儿一声,全了礼数后,或直接回家,或同姐妹们相聚一阵,每次皆不相同。这一回,贾王氏便打算让迎春把林黛玉领走,好让贾宝玉全心全意陪着薛宝钗,让薛王氏见了两人关系更加紧密,才好开口要钱。因此迎春来的时候,她特特开口将她留下来,只说要叫她一同吃饭,并传了养在身边的庶女贾探春等一起过来。
如今宁国府的小姐贾惜春跟贾探春一道住在王夫人院子后头的抱厦里,姐妹俩行动总是同进同出的,又有迎春空出来的一间抱厦,给了常来贾府小住的史太君的侄孙女儿,名唤史湘云者居住,姐妹们小聚之所便常定在这里。因此王夫人一唤,不止探春来了,惜春并史湘云也一起过来,反倒是住在贾史氏院中的林黛玉没得到消息,并不曾来。
贾王氏气得只暗骂林黛玉果然是她的克星,一面咬牙忍了,招待着众女孩儿在她那里吃了一顿让人有些食不下咽的午饭,便叫去找林黛玉玩耍。林黛玉此时陪着贾史氏用过饭,正在歇午觉,迎春等素知她体弱,极少出来走动,也都不欲去打扰她,几人相携又回到抱厦那里谈天说笑一阵子,迎春便要告辞回去。
因这一回不是正日子,故而邢夫人没有一同回府请安,只迎春一个来了。她走的时候也需要去同贾史氏、贾王氏二人辞行。贾史氏那里照样没进去门,贾王氏那里却反常的又一次请她进屋用茶。
迎春胸有丘壑,知道今日王夫人数次反常,深以为必有原因。只是她人小位卑,不敢拒绝,心中虽然害怕,也不敢不应。只是却不愿意一个人去,定要拉一两个姐妹作陪才好。本来要去见王夫人,同探春一道最好。但她如今好赖也是教养嬷嬷调理了好一阵子的,深知三妹妹作为养在嫡母跟前的庶女,地位尴尬,是不可能帮她的,而史湘云、林黛玉都是客,也不可能给她什么帮助,因此她死活拉着惜春一同过去了。料想王夫人便是要强迫她做什么,也不能在惜春面前开口,且躲过今日,下一次便是跟嫡母邢夫人同来,到时候自然有她这个做长嫂的出面对付王夫人。
迎春带着惜春一同去见了王夫人,说明自己要告辞回家去。王夫人苦留她一同用晚饭,还说老太太那里许久没人去热闹热闹了,让她定要见了老太太一面才行。迎春心知老太太眼下里绝不会待见她,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因此十分推辞,只说不敢打扰。惜春年幼懵懂,也想着家里乱糟糟了许久,确实无聊,便也附和着王夫人的话,让迎春多呆一阵子。她同探春一直没什么话好说,史湘云来了不是找林黛玉就是找薛宝钗,跟她也很难玩到一起去。从前家里还有二姐姐陪着她,如今只剩她一个,确实无聊得很。
迎春咬定了史太君那里不曾传唤,不敢擅留,但是听了惜春的话也有几分怜惜这个最小的妹妹,因此道:“不如改日你回了老太太,去我那里玩一日,我定好生陪着你。”
王夫人一听这话,正中下怀,马上接道:“也别就惦记着四姑娘,你其他姐妹们如今也都无趣的紧呢,家里为了盖院子,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外人进进出出,姑娘们都怕冲撞了,哪儿都不敢去,成日家躲在屋子里。你那里既然清静,又宽敞体面,不如多多请了姐妹们去玩耍。”
迎春不知道王夫人打的主意是要隔离林黛玉和贾宝玉,还以为她又银钱不凑手了想算计林家或者宁家,本来正全神贯注的提防着,一时便没想清楚这一桩事又是为何。只是咋听上去不过是让她们姐妹们相聚而已,迎春自忖在宁珊面前还有几分体面,好生央求一下会同意她招待姐妹们去玩,便答应了。
王夫人见目的达成了一半,便不再留她,只是惜春听了十分开心,一个劲儿的催促她,让她千万莫忘了,迎春答应回家去就求宁珊,一定尽快让她们去玩,两人这才分开,各自走了不提。
迎春回了宁府,马上就使人去打听宁珊可下衙了。听得今日回来的早,正在用饭,便吩咐丫鬟司琪道:“把我前日给大哥哥做的荷包找出来,再沏一壶好茶,瞧着大哥哥那里撤了席面咱们便过去。”虽是兄妹,也不好太晚了单独见面,如今迎春被教导嬷嬷约束着,言行举止都在朝真正的大家闺秀、侯门千金靠拢,凡事不敢多行一步,多说一句,生怕露了怯,丢了宁府的体面。
宁珊素日里也常会见一见迎春,问问她过得可好,有何需要。今日贾赦出去溜达,迎春回荣府请安,他不便跟邢夫人见面,就叫了贾琮来,一同用饭,之后考教一下他的学问。贾琮自来了宁府便有西席教导着,每日练武习文不辍,又见这个哥哥着实和气可亲,并不像琏二哥那般瞧他不起,心里也知道好赖,学习越发用心,生怕惹了宁珊不喜,会把他丢回荣府去。
两人一问一答正互动着,忽听外面传话说大小姐来了,宁珊方停下来,等迎春进来。迎春进屋才发现弟弟也在,一时有些无措,她今日只是来见大哥的,没贾琮的荷包还没绣好,此时见了不觉犹豫,不好拿出来。
宁珊见她看到贾琮有些愣神,知道她没料到贾琮在这里,也不揭破,只是问道:“怎么这么晚来了?可曾用饭?”
迎春回过神来,行了礼,低声回道:“二太太今日留了午饭,一时还不觉得饿。”
宁珊点点头:“一日半日的也就罢了,不可长期如此。”说罢,便命厨房备下点心,以防迎春晚上饿了不好传饭,白饿着肚子。
迎春急忙道谢,脸上飞起一抹红霞,越发不好意思开口给大哥哥添麻烦了,只是心里到底记挂着姐妹们,想了想,终是开口道:“给哥哥添麻烦了,只是那边府里近些日子乱的很,姐妹们都足不出户的十分无趣,我想着,可否让她们来家小聚一二?”
宁珊因迎春管家十分得力,寻常小事儿便让她随心所欲,只是迎春凡事必同他报备过,得了允许方去行事。宁珊也喜欢她有分寸,因此一般说来,只要迎春开口,都会答应。
只是此时不比以往,宁珊早知道那府里建园子未完,银钱上便出了缺口,总觉得那位二太太突然留迎春用饭是不怀好意的,又因为迎春说了请姐妹们的主意二太太也赞成,便更加谨慎了些。“只是来家玩玩无碍的,你自去择个日子便是了。只是到底我是外人,留宿不便。”
迎春急忙道:“自然不会留宿,只是让她们过来松快松开罢了。”
宁珊没想太多,只道兵来将挡便是,也不怕贾王氏玩什么阴的,遂同意了。
迎春欣喜而归,当即写下帖子,嘱咐司琪明儿一早便叫人送过去,方卸了钗环,自去休息不提。
第30章 女儿心思
第二日,司琪一早便起来,传厨房做了几样精致点心,让迎春身边另一个颇有体面的丫鬟绣橘提了,亲自往荣国府中给众位姑娘送帖子。自己服侍迎春起床梳洗,赶在宁珊上朝前去请安,今日贾赦破天荒起得早,也要去上朝,倒让迎春少跑了一趟,送走二人,又去邢夫人处行礼,邢夫人留她一道用早膳,期间迎春告知邢夫人她得了宁珊的许可,预备请荣国府的姐妹们来玩耍。邢夫人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别的吩咐。
一时饭毕,迎春又陪着邢夫人说笑一阵子,待邢夫人有些困倦,回去休息了,迎春便自行离开,到内堂议事厅处理内务。宁家人口简单,下人也不多,许多事情又都有定例,照做便是,别无二话,迎春每日当家理事也不过一个时辰就结了,余下的时间都由她自行分配。往常不过是回去同教养嬷嬷学习规矩礼仪,用过午饭又有女先生指导些琴棋书画之类,剩下便是做些女红给贾赦宁珊并贾琮,或是自己打棋谱,日子虽平平淡淡,也不若当日在荣国府有众多姐妹说笑,却也自由自在,格外舒心。
这一日因着要请姐妹们相聚,迎春又格外嘱咐了小花园并厨房的管事,还安排了客室,命清理洒扫,供姐妹们更衣小憩之用。内管事是原先宁老太君的陪房,嫁给了府里大管家宋平,如今人称平婆婆的,一早得了宁珊吩咐,也知道大小姐素有体面,因此她的吩咐自是无有不从的。到了下午,水趣园并灵纱院俱都收拾妥当了,迎春亲自去验看了一回,见□□妥帖,便安心回房,单等明日姐妹相聚。
一头,绣橘回荣国府送帖子,将宁府的点心给众位姑娘分了,又被王夫人传过去问话。知道迎春打算明日就把小姑娘们都请过去,心中称愿,巴不得林黛玉早点儿走了,别回来才好,一面亲自往史太君处分说。
史太君只以为她是想出了什么法子要弄宁家的银钱,便十分爽快的同意了。只是她不乐意林黛玉也往那一家去,欲要留下她。王夫人想的就是要弄走林黛玉,怎能让她不去,因此极力游说贾母,只说迎丫头帖子上也请了林黛玉,她不去不好。贾史氏听说迎春下的帖子是逐个写了名字的,便问:“挨个儿下了帖子?那可有云丫头的份儿?”
王夫人点头道:“自然也是有云丫头的。”史湘云乃是已经去了的前保龄侯,史太君娘家大侄子的遗腹子,她父亲生前最听史太君的话,因此跟贾赦关系不睦,跟贾政倒是很好。因他无子,爵位便宜了二弟史鼐做了如今的保龄侯,此人对史太君也颇顺从,因此史湘云在他家养着的时候,常常会被贾家接过来。史太君本以为迎春下帖子不会请史湘云,却不料竟然也请了,想一想要弄宁家的银子需得多个人打掩护,便也同意了。忽而又想起来一遭,问道:“那梨香院里的宝丫头可也一道去?”
迎春写帖子的时候倒是没忘了薛宝钗,但是王夫人欲要留下她跟贾宝玉单独相处,自然是没下了帖子。只道:“薛太太是我的亲妹妹,大房的丫头哪里会请她?”这理由也说得过去,薛家是二房的亲戚,大房不请不足为怪。只是想着林黛玉走了,倒是把薛宝钗留在家中,恐贾宝玉和她玩到一处,便想着明日哄贾宝玉往家学里去一日,待晚上林黛玉回来就好了,因此也没吩咐别的,只让王夫人打点妥当,明日一早送姑娘们过去便是。王夫人自然应承了,回去吩咐不提。
只是迎春只打算请众姐妹玩耍一日,王夫人却吩咐姑娘们收拾包裹,小住几天。她用的理由也十分合适:“如今家里修建省亲园子,里里外外都是人来人往的,恐有莽人冲撞了你们,不妨到二丫头那里小住几日,待家里消停些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