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从家里逃走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薛家来,但是早在前朝覆灭的同时,两家就再也没有往来。所以宝钗收到探春的消息以后并没有声张,更没有设法去打听究竟。
可探春却毫不气馁,每隔几日,只要卫家的婆子来送东西,就必然会带探春的消息给宝钗,有时只有几句话,有时却写满了几张纸。从断断续续的单向来往中,宝钗渐渐知道了探春如今的处境,也知道了她的抱负。只是短短的羡慕了一瞬探春的果敢坚强,宝钗就收敛起心神,第一次提笔回信,告知探春自己愿意帮她实现和亲的理想。
第274章 青鸟殷勤
那之后数日,在陪着宝琴出门, 往自家铺子里挑选嫁妆的时候, 宝钗借口小憩, 换上莺儿的衣服,从后门悄悄离开,按照探春在信中告知的,在李纨出门买菜的必经之路上等候。
李纨见到宝钗的时候是吃惊的, 而宝钗见到她却是震惊的。短短几年的时间, 那个一身素衣仍旧淡雅如兰的珠大奶奶如今苍老憔悴的真正有了寡妇的样子, 她的脸相衰老的十分迅速,颧骨古怪的高凸着,脸色青黄,脸颊上也没有几丝血色, 两眼上围着大黑圈, 死尸似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宝钗朝她打招呼的时候,她的嘴唇嚅动着, 两颊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 但是失败了。
两人相见,默默无言。宝钗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李纨却是根本不想开口。如今两人之间可以说毫无关系了,而以宝姑娘无事不起早的性格, 也不可能是专程来对她是以援手的, 那么她做什么还费心去跟她交际呢。
还是宝钗先开了口, 她时间不多,磨蹭不起。“李……大奶奶……”犹豫了一下,宝钗最终还是选择了原先的称呼。
李纨眼皮都不抬一下:“宝姑娘。”声音中的冷谈让人完全没有交谈的欲|望。
宝钗也收敛起强装的热忱,公事公办的将探春的事情讲了一遍,一面说一面观察李纨脸上的神情,只见她先是惊讶,继而挑眉了然,跟着便是毫不掩饰的艳羡——贾老太太如今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怎么身边的人都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
树倒湖疏散,墙倒众人推。这本来也没什么,但这和先前贾史氏给人留下的印象反差太大,饶是知道从前的慈和仁善与怜贫惜老有一些刻意的痕迹,但曾经是她身边最得宠的孙女和孙媳妇的避如蛇蝎似乎形象的讽刺出了一些内涵。
李纨很快就控制好了自己的表情,继续维持着冷漠问:“宝姑娘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呢?让我去老太太那里告密?还是帮她贾探春摆脱被老太太控制?我对两者都没有兴趣。”
宝钗将探春的想法说给李纨听,孰料还没说完一半,李纨就尖锐地大笑起来:“哈?她想当公主?还让我帮忙把卖身契偷出来?哈哈哈,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当上公主了能把我和兰儿拉出这个火坑吗?她能让我的兰儿衣食无忧、功成名就吗?她想让我帮她,好啊,你去跟她说,让我的兰儿当上王爷,我就帮她。”
宝钗皱起了眉头,李纨的声音太大了,这里虽然偏僻,可也不是没人经过的,再这么下去,引来旁人的注意就糟了。李纨看上去已经有些疯癫了,宝钗可不想为了帮探春就把自己赔进去:“大奶奶,我只不过是来帮探春传个话,她如今不能随意出门。事实上,她很愿意跟你直接谈谈,商量一个对你们双方都有利的办法,你如果也有意,不妨约定一个时间,在我家的铺子里见上一面。”
李纨低下头,眼珠疯狂转动着,正如飞速思考、衡量裨益的头脑一样——揭发探春对她并没有任何好处,但是如果她真的能混到卫爵爷家,甚至以后能混到迎春、惜春跟前去,那么这时候帮她一把,不,是拿住她的把柄,掐住她的死穴,也再好不过了。
李纨从来就是一个现实的人,或许她也有过单纯美好的少女时光,但是在贾珠抛下身怀六甲的她以后,她就迅速丢开了所有的天真和良善,用沉稳和静默掩盖起精明的计算和贪婪的需求,她的人生已经因为早逝的丈夫彻底毁掉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儿子,让他得到应该得到、甚至哪怕是不属于他的,但是能让兰儿的未来更加光明美好,用偷的用抢得,只要能夺到手,她也会做。
干脆的答应了宝钗的提议,李纨掩饰好心绪和表情,若无其事般回到那个破烂不堪的家中,忍辱负重,继续伺候着越来越尖酸的老太太,照顾日益瘦消沉默的儿子。
探春约见李纨的速度飞快,握在贾史氏手中的卖身契是她一辈子的把柄,她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命运被捏在别人手中的惊慌了,她是要成为人上人的姑娘,可是不管是隐姓埋名在京中嫁人,还是正大光明远赴西域,她都必须是清白的、自由的、拥有基本做人权利的,而不能是一个被自己的亲祖母狠心掐着卖身契的奴婢。
李纨也很干脆,她跟探春是合作的关系,甚至在前期,还是探春求着她合作的,因此她的要求有一条做不到的,她就不会答应。探春着急上火,嘴上都要磨起泡了的央求李纨,又是哭述又是打感情牌又是满天许下金灿灿的诱惑,但李纨丝毫不为所动。她不相信任何承诺,她要的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比如在把探春的卖身契拿在手上之前,探春必须设法将贾兰从那个家中带走,而且不能送到什么不可见人的地方,而是必须让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出现在让贾史氏的手伸不到的勋贵豪门之家。
李纨给探春列出了她心目中的选项:“我根本不相信你有办法让贾赦他们承认你,所以我也不奢望那些,你可以让贾珍或者贾蓉来领走兰儿,要么就说服现在养着你的卫家出面。反正兰儿一天还在老太太的手心里,你就当着一天的奴婢吧。”
探春急的两眼冒火:“大嫂子,我的身份怎么能让卫家知道?至于珍大爷他们,跟卫家没什么交情,我根本鞭长莫及。我已经许了你银钱,你偷出我的身契,带着兰儿悄悄出走并不难,而且我也保证把身契交给我以后,我会给你们更多的银两,不是银票,我给现银,金棵子,足金的,当场给你。至于你提的那些要求,你自己也该清楚,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这明明就可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你何必为难我呢?”
李纨短促的尖笑一声:“三姑娘,你莫以为只有你最精明,离开那个鬼地方的确不难,可是悄悄走了,那老太太闹到顺天府去,我的兰儿的名声就全完了,不孝是大罪,要坐牢的,他的前途会被毁的一干二净。三姑娘,我在那个家里熬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兰儿,只要他能好,让我做什么都行,别说只是看着你遭罪,就是亲手加害你也无所谓。你若真有能耐,就把兰儿拉出火坑,给他一个光明的前景。若不然,哼哼,你就跟我们娘儿们一起在泥潭中挣扎吧,咱们是一家人,烂到底了的贾家二房人,有难同当,这才公平,不是么?”
探春咬破了口腔内壁,她垂下眼眸,因为怕李纨看到她刻骨的恨意。在她看来,她肯给李纨钱财助她们母子离开老太太,隐姓埋名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安稳过完一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李纨在想什么?她居然还想着让贾兰可以封侯拜相?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是已经忘了如今是什么朝代了吧?!是忘了她那“仁慈敦厚”的好婆婆如何谋害了皇太后的命吧?!是忘了他们姓贾的跟皇家那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了吧?!还想让贾兰出人头地?她怎么不做梦贾兰能再开一朝呢?!
李纨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在努力忽略。如果不这样催眠着自己,她恐怕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只是尽力的在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坚信,自己一直以来的辛劳和苦痛可以在未来兰儿鲜衣怒马来接她的那一刻得到补偿。
探春无功而返,只得回去继续缠磨宝钗,但宝钗才不可能出面呢,这种不管吃不吃得到羊都势必惹一身骚的事情她怎么肯干?不过探春书信中抱怨着李纨发白日梦,还想攀附贾珍等人的只言片语却让宝钗有了新的想法。
过去的贾珍不过是一个顶着族长名义的纨绔子弟,甚至还名声颇恶,不看别的,就冲他跟薛蟠能趣味相投,宝钗就满心厌恶了。也就是薛蟠是她亲哥哥,要不然这样的人她是半分都不肯沾的。不过也幸亏薛蟠曾经跟贾珍沆瀣一气,如今贾赦一步登天,却不忘旧情,还惦记着当年落魄时候东府给他的几分体面,愿意拉拔他们,那么贾珍的价值自然不同以往。宝钗在宫中时间也不算短,对于贾赦和东府的关系看得真真儿的,不怕下错注。
说服薛蟠去抱贾珍的大腿不难,但是怎么让他在路上偶遇探春和李纨就无比麻烦了。宝钗想了好几天也没个妥善的办法,只得一面哄着薛姨妈和薛蟠努力勾扯贾珍,一面给探春和李纨分别通了消息。
两人都非常心动。
那么多年的亲戚,贾珍的性格她们不说十足了解也知之甚详,如今又正好有着和亲公主这一天赐良机,只怕贾珍早就暗恨自己没个女儿可以从上去献媚了。他倒是有个得圣心有圣宠的妹妹,可惜跟他不亲,别说拉扯他一把,平素连提都不提起这个人。这个时候,探春出动给他提供机会,贾珍必然会接纳。
而李纨想的则更简单,贾赦虽然一步登天了,但贾珍还是贾家族长,贾兰的前途有他照管着是理所应当的。过去他们被排斥在宁荣街之外,她想求贾珍也够不到。如今有了机会,她会放过才怪呢,而且她想求贾珍的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想让他把他们母子画出老太太的辖制而已,只要保全了名声离开那里,她情愿吃糠咽菜供儿子读书上进。
她们想的已经很简单了,只是架不住贾珍更干脆,在宫里被奚落了一番的贾珍没好气地吼尤氏道:“爷心烦,没事儿别找我。有事儿也别找。”
尤氏嘴里发苦:“大爷,这事儿是你急着要办的,就是那个三姑娘的事儿,薛家来人给我带信说……”
贾珍大吼一声:“她是你哪门子的祖宗吗?要不要请到你的正房里去供起来?”人家皇上无意派人和亲,那贾探春还有个屁用?还找她干嘛?找到了放哪儿?他家可不养闲人。至于送到贾老太婆那里去,呵呵,他是舒服日子过腻了,主动送上门去给她们纠缠吗?
尤氏平白挨了一顿骂,也是满心的没好气,恶狠狠的挤兑走了薛家的婆子,一摔门回屋生气去了。
宝钗平静的接受了贾珍的态度,云淡风轻的传达给了探春和李纨。两人瞬间崩溃,无法接受青云之路的骤然塌陷。本来还能理智的盘算得失的女人一旦陷入疯狂,那是执掌千军万马的将军见了都发憷的。
于是,好端端的挑着休沐日预备进宫去跟未婚妻联络感情的云海和黎可明就这样悲催得被人拦在了路上。
第275章 孤注一掷
拦下云海的是卫若梅, 一脸的焦头烂额状, 身边还跟着一乘小轿, 隔着纱帘隐约看见是一个长挑身材的姑娘。
拦下黎可明的则是贾珍,也是一副狼狈难言的凄惨状, 就差没冲上前直接抱着大腿哭了。黎可明敢于在万军之中横砍竖杀直逼敌首, 却硬生生被轿子里扑出来的贾珍吓到勒马后退, 脾气很大的宝马满心不悦,踏步间险些踢飞了鬼魅般杵在街边的一个枯槁妇人。
卫若梅揪着云海的马鞍子不撒手, 欲言又止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贾探春的事情。
贾珍同样拖着黎可明不放, 他倒是不吝言语, 罗罗嗦嗦的又是述苦又是表忠心, 只是前言不搭后语, 黎可明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说明些什么。
两位小将在迟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 终于挣扎着到了宫门口。守门侍卫一看就乐了:“两位,这副模样来见公主殿下和郡主娘娘?有失体统啊!啧啧, 御前失仪的话, 大婚可是会延迟的哦。”
云海抽抽嘴角:“兄弟,麻烦通报一声,我先去见陛下。”陛下跟贾家那些恩怨他也算知之甚详了, 虽然说陛下饶恕了贾政王氏两口子的死罪让他看不太懂,但贾探春怎么说也是贾家的人,她的处置不是自己敢轻易决断的, 卫若梅在知道了贾探春的真实身份之后一夜之间着急上火到满嘴起泡也正是因为如此。
黎可明拍了拍云海的肩膀:“巧了, 我也有事要跟陛下汇报, 云兄要是不那么着急,就让小弟一回如何?”天杀的贾珍,他入宫的时辰本来就有限制,还啰里啰嗦的拖了他大半个时辰,现在入宫求见,等郡主羞涩完肯出来还得一两个时辰,到时候说不上几句话御前侍卫就要拎着打狗棒过来赶人了。黎可明越想越气,暗恨没抽贾珍一顿,但是转念又一想,抽他更耽误时间。
云海挤出一抹礼貌的假笑:“更巧了,黎兄,小弟这里也赶时间,咱们先来后到,公平公正。”黎可明这小子真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当初自己怎么帮他鸿雁传书搭讪郡主的他都忘了是吧。
慢吞吞从后面跟上来的卫若梅有气无力劝道:“二位兄台,一起算了,横竖两位都是陛下的心腹,也不怕知道什么旁人不该知道的。”好嫉妒哦,自己也算抱大腿抱得殷勤又积极了,结果还是比不上这两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小将,明明自己比他们大了好几岁呢,结果到头来,没人家位高权重,还没人家圣眷浓厚,也没有人家俊美英武,更没人家佳人在望的春风得意。这俩欠天打雷劈的!!纯属生来给人添堵的货。
云海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去看卫若梅,眼角瞥见一副鬼鬼祟祟模样的贾珍,脑中闪过一丝模模糊糊的设想,若有所思的怼了黎可明一胳膊肘,道:“说不得咱俩还真可以一起面圣。”
黎可明正正衣冠,迎着小碎步跑过来的传话太监把自己的精神面貌调整到最佳:“一起就一起。”他不说话都行,毕竟抓紧时间去见康平郡主才是今日的第一要务,替贾珍传话什么的,放到明天也不晚。
传话太监热情洋溢的把两人领进了乾清宫,可是宁珊却不在。今日不开大朝,小朝会也是意思意思就散了,他本来都回凤仪宫去睡回笼觉了,结果却硬生生被叫起来,周身气压低的人鬼避走。
璎华也是好意,听说云海和黎可明联袂求见,生怕是紧急军情,片刻都没敢耽误的亲自去唤醒宁珊,又匆忙吩咐宫女伺候洗漱,更换龙袍。宁珊推开围了一圈的人,随手接过一块湿帕子抹了把脸,穿着常服就出去了:“无需隆重,真有大事他们早朝就该来了,这时候求见,哼,八成是迎儿和玉儿不肯见他们,涎皮赖脸的来磨朕带他们进后宫了。”
璎华抿嘴一笑:“若真如此,陛下是让他们进呢,还是不让进?若是不让进,臣妾就请妹妹们往暖阁去赏梅花了,正巧前儿下了场好雪,今日御膳房又晋上了好鹿肉,小惜儿早就嚷着要吃烧肉了。”
宁珊也笑了:“你们倒是会玩儿,那就去吧,记得多准备一副碗筷,回头朕也去。他俩么,让他们进宫,不过谁也别告诉他们两个丫头在哪儿,且让他们干等着去吧。”说罢,心情颇好的揭过了被无端吵醒的郁结,准备去看云海和黎可明的笑话了。
却不想,这回还真的看不成笑话,两人将路遇卫若梅和贾珍,见到了那个贾家逃出来的三姑娘和大奶奶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又着重强调了三姑娘主动情愿和亲楼兰的事情,宁珊烦的一拧眉毛:“怎么还在提这事儿?”说完才想起来,他只在贾珍面前表达了强硬的拒绝之意,确实忘了在朝上明文通知了,也难怪这俩小子心急火燎的来传这个话,怕也是担心他不愿意纳了楼兰公主却送妹妹去和亲吧。
想到这儿,也顾不上去赏梅花吃鹿肉了,朝门外吩咐道:“去翰林院叫今日当值的过来,拟个旨,把楼兰人打发走,记得跟他们说清楚了,别在外面再嚷嚷什么和亲不和亲的,朕没有人给他们糟|践。再不识相,别怪朕大军压境教他们学乖。”
云海扬眉,兴奋道:“陛下,若要再战西域,末将愿为先锋。”多捞点战利品,攒足了聘礼讨好公主。
黎可明也是跃跃欲试:“末将更擅陆战,前次云将军已经灭了两国,这次末将誓灭四国。”多捞点军功,回来好申请提前婚期。
宁珊却意兴阑珊道:“穷兵黩武!你俩打仗没够儿是吧,要不要先去国库里数数银子,看还够不够折腾的。”其实打仗虽然费钱,但西域富豪,两下里折算,只怕还是赚的多些。但是现在朝上文武不合的趋势已经隐隐冒头了,为求平衡,他得压着武将一些,酌情减少征战回数,多给文臣创造一些加官进爵的机会。虽然宁珊对武将多一份香火之情,但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太过感情用事,制衡才是王道。
两人被训得有点儿蔫,云海赌气道:“既然不打,那还不同意和亲?楼兰怎么说也是西域霸主,不打服了就先折他们的面子,只怕要生事吧。”
宁珊不以为然道:“怎么开通商路就让户部、工部和吏部去商量吧,至于跟西域建交有礼部和理藩院呢,你们成年忙活的热火朝天,也得给文官一些展示自我、彰显能力的机会不是?”
黎可明撇撇嘴,不屑道:“敢情是有人在陛下耳边抱怨了。哼,就让他们展示去吧,若不成,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文武自古相轻,历朝历代都少不了这个大问题,文臣站在文臣的角度上,自然认为文臣作用大,功劳多;武将站在武将的角度上,自然认为武将位置关键,干系重大。两者从来都不肯客气一下,互相恭维恭维对方,哪怕是假惺惺的也好。云海这样单打独斗出头的还能好些,像黎可明这种武将世家出身的,表现就尤为明显。
宁珊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这话在朕跟前说说也就算了,出去管好你的嘴,若是惹得那群文人觉得受辱了,闹腾着要说法,就别怪朕把你踢出去‘代天子巡边’,后果你自己衡量。”黎可明果断闭嘴,再出京,他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大婚?必须不能去,最最起码,也得等他把人娶到手能带着走的。
云海掩饰了一下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他跟黎可明虽然好的就差结拜异性兄弟了,但一些细节还是要分说清楚的,比如大婚的先后顺序。他可是比黎可明大一岁的,宁珂长公主更比康平郡主长着几岁呢,黎可明仗着武国公的势,非要抢在他前头,必须予以坚决打压。
君臣三人草率的下完结论就各自走路了,宁珊去暖阁抱着娇妻幼女跟天仙妹妹们一起吃烧肉,云海和黎可明站在心上人的寝宫外望眼欲穿,但比起宫外的卫若梅和贾珍仍然要舒服得多,贾珍是已经知道了宁珊无意派人和亲,那么找到贾探春简直就是一个扎手的大荆棘,而卫若梅则是暗悔自己殷勤的太着急了,都没问清楚贾探春的身份,结果凭白给自家接回去一个大麻烦,而且还是不好甩脱的那种。
李纨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愿意费心了解,探春则是全心全意的盼着可以当上和亲公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然而一直等到云海和黎可明垂头丧气的在宫禁前一刻被轰出来,也没收到宁珊愿意接见的旨意,卫若梅和贾珍都心慌不已,李纨和探春简直就要瘫成泥了。
最后一线希望,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破灭。
猝不及防之间从轿子中飞奔出去,转瞬消失在朱雀大街上的探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卫若梅固然急于把她从家里丢出去,却绝对不敢放任她自己跑掉。贾珍就更不用说了,贾赦贾琏跟着改姓了宁贾,可没惠及他,尤其是他爹仍旧不肯重新出山的当下,贾家的族长还是他,本来就得罪了皇家还作死的在外头乱跑,贾珍一想到可能会牵连到自己就恨不得除了自家以外姓贾的全部死光。
卫若梅和贾珍各自带着家仆在外彻夜找寻探春的下落,李纨被黎可明派人从宫门前拖走,搁在一边不碍事的地方,云海全程都在怨念没能见到迎春,准备好的礼物和书信也没送出去,根本就不想再理睬其他事情。
户部、工部和吏部整晚都灯火通明,所有人热情高涨的规划着全新的丝绸之路蓝图,力争一宿搞定,好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扬眉吐气。
理藩院也接到了宫中的传话,夹枪带棒的去奚落了楼兰使节团一顿,又没好气的通知他们明日入宫谢恩辞行,毕竟其他西域来客都已经安分的回去了,就楼兰死赖着不走,理藩院也是很闹心的,这群人住一日,他们就得负责一日的衣食还得保证他们的安全,户部那位尚书大人的名字真是没白取,把钱看得那个紧,他们写折子去要经费比乞丐要饭都难。理藩院也是要面子的,早一天打发走楼兰人,他们也能少看一天户部的脸色。
在各个部门或牢骚抱怨,或斤斤计较,或头昏脑涨,或有条不紊的安排之中,第二日的早朝如期而至。当着众多打着哈欠准备排队觐见的文武官员和楼兰使臣的面,探春从躲蔽了一整晚的藏身之处走出,当众宣布了自己的身份——当然,是光鲜亮丽具有迷惑性的一面。
楼兰使臣的眼前一亮。
文武百官的眼前一黑。
第276章 万国来朝
贾探春跟着楼兰人的队伍走了, 虽然不是以她梦寐以求的和亲公主的身份。
她成为天|朝上国派驻西域学习交流异域文化队伍中的一员, 也是少数想以女子之身为官的“野心分子”之一。
和她一起离开京城的还有薛宝钗, 那个自幼便坚信“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怀抱雄心壮志的宫仪女官。
贾兰拉着无声啜泣的李纨也跟在队伍之中,他们因为探春为国远行也得以名声无碍的离开贾老太太,但比起梦想他能文武双全、功成名就的李纨,年纪虽小却早早看清人情冷暖、世间不平的贾兰选择了远走他乡。
也许皇帝陛下无意迁怒于他, 甚至可能都不太清楚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但是那些热爱揣摩上意的豪门勋贵、文武官员肯定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出头的机会。与其在天子脚下碌碌无为虚耗一生,不如在天高地广的大漠寻找另一种人生。
贾兰最后看一眼缓缓关闭的城门,抿紧嘴唇,坚定地扶住了李纨:“母亲, 相信我, 我会活出自己的精彩。”
李纨哭泣着,闭上眼,点了点头。
只能如此了,在家从父, 出嫁从夫, 而今,夫死, 她只能从子。
只愿上天能给她黯淡的人生投下一抹微光, 只希望贾兰的人生能强过她的行尸走肉。
除此之外, 她已别无所求。
迎春和黛玉身穿常服, 蒙起面纱, 由云海和黎可明陪着,登上了城楼,含泪送别了两个也许此生都无法再见面的姐妹。
薛宝琴扶着哭软了的薛姨妈,在自家酒楼上远远目送宝钗的青蓬小轿远远的消失在天边。
薛蟠和薛蝌并肩站在后面,涨红着脸,又羞愧又痛心。若不是身为男子的他们软弱无能,支撑不起家族,宝钗妹妹何需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去搏前程?她的远行,为薛家赢得了又一个长达五年的皇商招牌、让薛姨妈得以穿上原以为一生都不能拥有的孺人诰命衣冠、也给宝琴嫁入卫家的坎坷艰难铺平了道路。
贾琏作为二王爷,带队送人出城,在城外发表了一通演说——都是翰林们给他写好了的——鼓励此行的学子们不忘初心,努力学习异域文化,传播中原文明,将来学成归国,报效朝廷。他额外多注意了探春和宝钗一会儿,随即,脸上悄悄地烧红了。
他想起临行前,皇兄对他说的话:“你们贾家的男人几乎全是绣花枕头,勉强有些能耐的也是外紧内松,齐家都做不到,妻妾子女养肥的养肥、养废的养废。可贾家乃至和贾家有亲的女子却各个不凡,心胸、眼界、骨气、志向……这些姑娘若能投个男儿身,只怕能再创一个百年世家。可惜了,如今的世道对女子苛刻偏颇,约束残酷,害得朕只能从你这样的矬子里勉强挑些还能见人的凑合着用。这次你替朕去送行,若出半点差错,直接别回来了,也跟着一起去西域算了。”
贾琏满头大汗的应承着退出去了。
凤姐儿抱着女儿也往街上去看了一回热闹,对于探春和宝钗的决定,她不是不佩服的,虽然嘴上刻薄她们是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的,但心里半是轻蔑半是艳羡的情绪却是对谁都不能说的。她自幼被当成男儿教养,也常常自诩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井底之蛙的夜郎自大罢了。
真正的巾帼须眉,真正的豪气干云,今天,她才算真正见到。
巧姐儿被母亲抱的有些疼了,不禁轻声叫唤起来:“娘,你勒着我了。”
凤姐儿回过神来,急忙松开抱紧巧姐儿的双臂:“可有伤着?给娘瞧瞧?”
巧姐儿揉揉手臂,乖巧一笑:“是巧儿娇气了,娘还抱着我,别不疼我了。”
凤姐儿看女儿这样懂事,既体贴又娇憨,摸摸女儿的头,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她这一生,怕是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如何能不疼?早些年抓尖要强,又争权又捞钱,不急着生孩子,生了也不悉心照顾,如今一切都成了空才意识到女儿的好,所幸女儿还小,还没有对她生分,若真是连这唯一的依靠也寒了心,她这一生还有什么趣味?
想起前段时间入宫的时候偶然听皇嫂说起皇兄有意提升贵族女子的地位,让她们拥有一些男儿特有权利的事情,凤姐儿眯起了眼睛——若当真如皇嫂说的那样,皇兄甚至有意让小公主跟大皇子学习同样的课程,成年后同样参与朝政,那么说不定,她的巧儿也能当一个女王爷呢。太平王府这诺大的家私,若自己的骨肉能够继承,当然比过继个不知道是不是白眼狼的所谓同族来割肉强的多。
雷厉风行一直就是凤姐儿的最大优点,在贾琏从城外回宫复命之前,她就已经递了牌子坐进了凤仪宫。
璎华正在宫里扶着女儿练习走路,大皇子被小太监抱着出去看梅花了。尽管璎华不大愿意年幼的孩子在这么冷的天气跑出去,但大皇子的小脾气可不愧是龙种,倔起来当真是谁的面子都不买的,璎华无奈,只好把他严严实实的裹成了一颗球才让人抱出去。
凤姐儿拉着巧姐儿福身请安,璎华摆手叫巧姐儿近前,抱着小公主给她瞧:“巧姐儿,来瞧瞧你妹妹。”
凤姐儿赔笑道:“她哪里配捡这个便宜做姐姐?君臣有别,小公主可是她的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