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也不挑选,只捏着帕子捂脸哭泣,任由王熙凤将她拉出门去。司琪和绣橘一左一右的陪着哭,教养嬷嬷并其他大小丫鬟都等在门外,谁也不曾进去,因此倒没有穿帮。只是见自家大姑娘哭着出来,各个都当是被荣国府老太太责骂了,心中气愤不已,有那在侯爷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当即就在心中草拟回去要怎生告状是好。
教养嬷嬷八风不动,心中却暗赞迎春学以致用,是可塑之才。
迎春边哭边在心中暗道:幸好糊弄过去了。嘴角边忍不住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随即便用帕子掩住了,不曾给任何人发现。
一时到了东院,王熙凤命丫鬟们找衣服来替换迎春湿掉的裙子,房中得用的大丫鬟名唤平儿者,便去拿了王熙凤新做的一条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倒是十分衬迎春今日穿的一身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原本迎春比王熙凤小了许多岁,但却是姑娘中难得生得高挑的,而王熙凤素日威风八面,气势十足,让人总会忘记她实际上身段玲珑,生的娇小,这裙子王熙凤还未及上身,便给迎春穿了,作为嫂子,她也不能再要回来,不由得有些埋怨平儿康她之慨。
外面被贾政夹枪带棒数落了一番的贾琏回屋,听见凤姐儿抱怨平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凤姐儿也没当回事,随意说了。贾琏眉头一皱,他这个老婆看着聪明,其实却愚的很,又一心里只有权势,只看重老太太,并老太太看重的人,别人一概不放在眼里。但他却是知道迎春这妹子在大哥面前都有几分体面,不说好生捧着,还上赶着嫌弃,真是不知所谓。当即止住了她的抱怨,没好气道:“一件衣裳值个什么?别说这些烦心的话了,妹妹既然回来了,你好生看顾着就是了。别忘了,这才是你正经小姑子,别成天把什么宝姑娘、贝姑娘的捧得恁高。”
王熙凤不爱听这话,叉着腰就回嘴道:“老太太发话要给宝姑娘作生辰,谁不捧着,偏你就要说嘴。”
贾琏不爱跟她吵,因为通常吵不赢:“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这会子倒蝎蝎螫螫起来了。”
王熙凤道:“大生日料理,自然有定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老太太既然委了我,就必然要办的漂亮体面。”
贾琏也知道,这位老太太得敬着,她看重别说是个人,便是猫儿狗儿也得捧着。只是从过去种种来看,他并不觉得老太太有多喜欢这个薛家姑娘,只怕王熙凤的马屁要拍到马蹄子上去。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着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因着薛姨妈也是王熙凤的亲姑姑,故而他也唤薛宝钗一声妹妹。
迎春换好了衣裳,由司琪绣橘服侍着净面上妆,整理妥当了方才从里间出来。见贾琏同王熙凤在外屋站着说话,上前行礼道:“给二哥哥请安,也谢谢琏二嫂子送我衣裳。”这称呼亲疏分明,偏王熙凤却不曾在意。
贾琏生恐迎春听到了二人对话,想起府中从来不曾给她做生日。认真说起来,迎春的第一个生辰还是在宁家过的,只因那时候她才住过去不久,不曾大办,贾琏也未给她送什么贺仪,怕她心中不快,言语中不由带上几分示好之意:“一件衣裳值个什么,你若喜爱,只管同你嫂子要,便是府中没有的,我去外面给你买了。”王熙凤惊讶的看了贾琏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对一个庶出的妹子这么上心。
迎春低着头,只做腼腆状,其实贾琏早就知道她在宁家怎样,这不过是糊弄王熙凤罢了。“不敢劳烦哥哥嫂子,我用定例就很好了。”
王熙凤还在莫名其妙中,一时便没有接话,打算看贾琏如何安排。贾琏果然越过她吩咐道:“将东院雅致素净的院子捡几处收拾出来,看妹妹爱哪一处就住哪一处。”虽然迎春可能一个都不想住,只盼着赶紧回宁家,但是老太太既然要留她,那除了贾赦、宁珊亲自来接,便是他也不敢自作主张送她回去的。
王熙凤挑起眉梢,斜睨一眼贾琏,倒也未驳他的面子,平儿听见了,静待片刻,见没有其他吩咐,便下去找人洒扫安顿了。迎春带来的大小丫鬟们一起上手帮忙,倒是乱中有序,行动十分迅捷。
到了晚间,迎春挑好院子住下,背着人同教养嬷嬷讨教:“是否该打发些人回去?我只怕日子久了会给老太太看出端倪来,没得多添麻烦。”
嬷嬷道:“人是定要撤回去些的,只是不必姑娘开口,荣国府的老太太若是想替你出头,或者单纯要耍威风,自然会遣她们回去。姑娘需记着,从进了贾家开始,你就使唤不动她们了。”
迎春抿嘴一笑:“嬷嬷说的是,我是只有受气的份儿。”嬷嬷也禁不住被她逗笑了,开朗活泼的姑娘总是受人喜爱的,何况她将来要靠着姑娘养老的,自然愿意她越出众越好。当下给迎春掩上被子,笑道:“我这个恶嬷嬷是连几时歇下几时起身都要管的,姑娘快睡吧,不得言语了。”迎春眨眨眼睛,调皮应道:“遵命。”说完,安稳合目躺下,一夜无话。
第58章 不辨是非
第二日一大早, 迎春按照习惯起床, 洗漱妆扮过后带着司琪并另外两个大丫鬟, 四个小丫鬟去荣庆堂请安, 一路上浩浩荡荡把早起洒扫的婆子都给惊着了。荣国府里的主子可是许多年没有起这么早的了,贾政便是有职位的时候也没资格上朝, 会这时候起身的还要算十多年前的老国公贾代善。
到了荣庆堂, 院门都没开。宁家带过来的大丫鬟木樨和木香两个毫不客气的上前叫门, 早起洒扫的小丫头听到敲门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好悬没吓得哭出来。一时大丫鬟们都被惊动了, 闹闹纷纷最终把年老眠浅的史太君也给吵醒了。
“鸳鸯,鸳鸯,外头是谁在喧哗?还不打出去?”史太君起床气不小。
鸳鸯披着外衣,随意挽着头发匆匆赶上来服侍:“外头是二姑娘, 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史太君挥手摔了瓷枕:“我可安不了,谁叫她来的?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
鸳鸯素日与人为善, 倒是挺同情二姑娘的:“两个大丫鬟并那位教养嬷嬷都在呢, 二姑娘也冷得直打哆嗦,却还站得笔直,想来在那边府里是惯例如此的了。”
史太君并不管这个不受喜爱的孙女难过不难过,但是委屈到她头上却容忍不了:“这还得了了,把那些丫头婆子都给我打出去。这里是堂堂荣国府,还容不得别人放肆。”宁家是侯府,比公府低了一等,因此史太君要打要撵都很理直气壮。
鸳鸯答应着, 叫另一个大丫鬟琥珀出去传话,自己替史太君按着头上穴位,柔声道:“老祖宗可要再睡一会儿?”
史太君想了想,觉得也睡不着了,便带着不满起来了。迎春也被请进外屋,除了司琪,其他丫鬟都不被允许进入,一主一仆木头人似的任人摆布,连背茶水都没给也不敢声张。
被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史太君才在鸳鸯的搀扶下慢慢踱步出来,瞧见一脸懦弱之相的迎春,可恨之余也觉得有些可怜,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虽然不喜她的父母,可她如今这副模样给人看去了,还不是要说她这个老祖宗不慈悲?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史太君也放软了些口气,招手叫过迎春,等她行礼请完安,开口赐了座,才道:“我便讨一回嫌,将那群丫鬟婆子都打发了,你若是回去了受责难,只别怨我就是,否则我便不管了。”
迎春一脸的苦相,喏喏应承,小声感谢史太君道:“老太太慈悲,容我自在几天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这奉承话虽然过了,但意思总是好的,史太君便传话让王熙凤去打发宁家跟过来的丫鬟,唯独教养嬷嬷没走,这位是王府出身的,虽然说现在没有品级了,但王熙凤还没傻到上赶着去得罪。横竖留下她难受的也是别人,她何苦去出这个头!
果然如嬷嬷说的那样,不用迎春开口,便有人替她打发走了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只留下司琪绣橘两个,并此前史太君送过去搁在宁家当耳报神的小丫头子柳叶儿,还有一个是王熙凤随手指的名叫莲花儿的跑腿丫头,两大两小,倒是和家中别的姑娘一个待遇,看上去也十分得体。
迎春便安心住下来,只等着宁家有人来接。
木樨和木香回了宁家,第一时间便去向邢夫人报告荣国府中发生的一切。恰好贾赦也在,夫妻俩正一同用点心,听见了也不替女儿担心,只是问道:“多早晚你们也听那老太太的话了,让回来就回来?”
木樨回道:“是嬷嬷叫我们回来的。”木香则道:“是老太爷去接回大姑娘呢?还是请侯爷去?”
贾赦沉吟半晌,觉得两个法子各有利弊,不由道:“容我想想。”
宁府中发生的任何事,宁珊都有知晓的途径,那天匆忙去上朝,回来不见了迎春就知道荣国府终究是忍不住了。也对,现在省亲的名单都排到得宠的贵人了,若是他们家那位琪嫔还轮不着,可就彻底没有脸面了。
想一想他们园子都盖好了,无非是要弄一些金贵之物摆设陈列,借给他们也不是不行,便是打定主意有借无还,他也有其他法子让他们吃下苦头。
如今朝中没有大事,就是太上皇和当今在掰扯皇子王爷们划分封地的事情。宁珊私底下联络了些人,站哪边的都有,一起上书,各陈利弊,煽动了众多与利者的野心,让两皇都腾不出工夫来查找这似乎一夜之间就沸沸扬扬的提案的来源。
当今倒是隐约觉得凭贾元春一个人的头脑应该想不出那么好的主意,多半背后还有荣国府的指点,只是不知道是荣国府里的哪一个。若能找出来,替自己出谋划策专门对付太上皇也是件好事。这位已经完全相信划分封地有利于分散太上皇的势力就等同于是自己得利这一理念了。宁珊也就是看准了这位皇上当的糊涂才会谋划这一步的,换一个精明点儿的都知道秦汉时期分封诸侯的恶果,真不知道太上皇传位的时候是受了多大刺激,才能选出蠢的如此纯粹的一位皇子来。
宁珊已经不打算在这一朝出相入将了,他本来想选个靠谱点儿的皇子,但是就目前成年的这些来看都没一个比得上隋炀帝的。再说,详尽的了解了贾家从龙三代押错六回的历史之后,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没有从龙的运气,万一混成贾家那样的,真是太丢脸了。便放弃了从龙这一念头,改为分化龙子皇孙,割据封地,到时候看哪个有些清名本领就去投奔谁得了,或者实在都不成气候的,找个偏远点儿的地方自己过也不错。反正五胡十六国那阵子也过的挺热闹的,且一度繁荣过,独孤家趁那时候积累了难得的经验,这种无形的财富才是世家传承之中最为宝贵的根本。
既然前朝没什么可玩儿的了,就折腾折腾后宫也不错,这么想着,宁珊愉快的吩咐下去:“去问问老太爷,哪天坐不住了想去贾家逛逛,我陪着一道去。”
平婆婆答应着退下去了,回家跟老伴儿宋平这样那样的嘱咐一番,宋平便去给贾赦传话。贾赦听见又能去刺激贾政了,十分高兴,道:“再等等,等到贵人们省亲完,政老二再也等不下去了的时候。”托福于宁珊积累丰厚的邸报,贾赦也迫不得已跟着了解了不少时政现况。
爷俩儿琢磨着怎么逗荣国府玩儿的时候,大小姐迎春也玩儿的十分愉快。史太君好热闹,喜排场,便是给她不看重的薛宝钗作生日也做的面面俱到。当然,做事儿的是王熙凤,其他人就只管享受。
二十一日这一天,就史太君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荣禧堂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和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东府那边除了养在荣国府的惜春倒是都没有来,史太君也不在意,两家貌合神离不是一年两年呢,早前他们不如自家,是嫉妒;现在他们一门心思扒着宁家,是眼瞎。
史太君只安心等着贾嫔元春回府省亲,轰轰烈烈的辉煌一场,引得皇上瞩目,让元春能博得圣宠。只要生下皇子,荣国府毫不费力也能再富贵三代。或者,说不得还能想想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呢。一想起家中含玉而诞的宝玉,便是皇家都没有这等大造化的,可见这是天选中了他们荣国府,有谁能逆着老天爷的意思呢?
脑补丰富的史太君今日见谁心情都不错,不提一直挺喜欢的黛玉、湘云,便连宝钗都得了个笑脸。到吃了饭点戏时,史太君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热热闹闹,曲调也欢腾,史太君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儿点。凤姐亦知老太太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又薛姨妈在场,不肯先点,只推让着。史太君却定要她点戏,无法,只得点了一出,往下传给湘云。湘云也点完了,才到迎探惜三人,无非随手指了一出罢了。本来今日她们也不是主角,没必要上杆子凑趣儿。
一时看过戏,史太君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又额外给了赏钱,并几碟果子。正要让她们下去,却不料,王夫人突然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却没注意,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黛玉面色发青,却也不能说些什么。史太君心中也有些不悦,但没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儿跟琪嫔生母分掰了,便只瞅了王夫人一眼,众人又坐了一会子,便都散了。
黛玉回房去暗自哭了一场,只恨自己如今孑然一身,漂若浮萍,以致给人取笑。史湘云也怒了一回,她说话原就是走嘴不走心的,话一出口也知道错了,更有贾宝玉那满含意味的一眼看过来,心里越发没趣儿,便闹着要回史家去。
贾宝玉跑去安慰林黛玉被赶了出来,又去找史湘云,也被抢白了一顿,两头不落好,自己也闷头啜泣起来。这位可是凤凰蛋一般珍贵的,他不开心了,阖府上下都要跟着倒霉。果然,王夫人得知以后更恨黛玉,嫌弃她狐媚子,又不懂规矩,在宝钗生日上都要使小性儿;史太君那边也觉得宝玉好意相劝,湘云却不领情反要他的强,也是个不懂事的。再一想,若不是今日要给薛宝钗做生日,也没这些麻烦,一时更不喜欢薛家了。
明明三个姑娘都是无辜的,一切由头都是王夫人为了奚落黛玉闹起来的,又有贾宝玉无事忙到处掺合,搅得一件小事也变成了大事。最后他独得了贾史氏、贾王氏满腔喜爱赞美,三个姑娘却各遭迁怒,日子越发过的艰难起来。
这三个姑娘,哪一个出身不比白身贾政罪妇王氏的嫡次子强些?可进了荣国府,却都成了贾宝玉的陪衬,只需逗着他欢喜,不能惹他不快。明明都是一般年纪的,却碰上这么一个受尽宠爱、懵懂无知、自以为做的都是好的,别人该顺着他的凤凰蛋。若不是实在没处可去,只怕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多留荣国府片刻了。
第59章 不思进取
迎春在荣国府里住了没两天就觉得无趣了, 宝姐姐的生日过去之后, 一切有恢复如常, 不过是每日晨昏定省, 再去跟女先生念一个时辰的书,这还的是在宝玉去家学了以后才行的, 若是他耍赖不去上学, 史太君必然要她们集体告假过去荣庆堂陪宝玉玩儿, 得可着他的性子想跟哪个姐姐妹妹说话,哪个姐姐妹妹就得绞尽脑汁捧着他开心, 如今家中除了林黛玉时常甩脸子给他看,他还半点不生气以外,别的姑娘但凡说了一句他不爱听的话,是当即就要拉下脸来的。
迎春在宁家自在久了, 有些受不了宝玉这般自私的性子,或许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自私的, 但这掩盖不了本质。看久了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宁珊;又见多了贾琮每日埋头苦读、奋发向上;便是琏二哥, 偶尔来宁家请教大哥哥也是满口的朝政时事、六部现状,迎春已经习惯了好男儿便该出相入将,走经济仕途之路,为家人撑起一片安宁富裕的思维了。
可贾宝玉享受着祖辈打下来的繁华盛景,却满口的厌恶经济仕途,只觉得众人都是污浊的,唯有他一个清清白白,听得迎春厌恶极了。他不喜经济仕途, 那就别享受经济仕途带来的好处啊。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祖辈的血汗拼出来的庇荫?
迎春尤其受不了贾宝玉的一句名言:“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见了女儿就觉得全身清爽。”要不是碍于这里是荣国府,迎春真想一句话甩到他脸上:“你这个浊臭逼人的男子别混到我们清清爽爽的女儿中来!”
不爱搭理宝玉的迎春每日只拉着惜春赶棋子儿、作画儿玩,偶尔林黛玉不耐烦了宝玉也会过来同她们一起,只是黛玉一来,不出片刻宝玉也一定跟来。可惜湘云自那天因为小戏子的事情闹了个不快之后没多久就回家去了,往常听从王夫人的吩咐一直跟在宝玉身边的宝钗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三日来两日不来的,时常不见人影。幸亏还有一个为了讨好王夫人而一直捧着宝玉的探春在,她们其他人都能少糟心不少。
黛玉自从得知迎春替她收管着部分家产便对她很是感激,迎春也每每趁着回来请安的时候将一些产业的出息情况转告于她。林黛玉生的的确聪明,便是没有人详细教过她管家理事,她凭着时常看到的一些事情也能计算出贾家如今入不敷出的窘迫,更知道他们早已没了后手,实在是寅吃卯粮,硬充富贵罢了。
探春倒是有些怀疑迎春说的,她在宁家做不得半点主的话,认为她要么有所隐瞒,要么就干脆是骗老太太和二太太了,但是她也犯不着去揭穿。家里建园子同她没有半分关系,那个做皇妃的嫡姐也不可能多照拂她,至少在宝玉出息之前,家中祖母、嫡母都是不可能分出半分心神看顾她的。
探春一直力图讨好王夫人,交好贾宝玉,便是为了有朝一日,王夫人能看在她可以替宝玉拉拢一个得用姻亲的份儿上,给她一个好出路。她见惯了生母赵姨娘的粗鄙无能和被人轻视,是绝不愿意将来也过那样的日子的。嫁个高门,做个正妻,便是她唯一的指望了。若王夫人还是那个风风光光的掌家太太,五品宜人,皇妃生母,她说不定就出卖迎春来给自己换个好脸儿了。可随着王夫人被明旨斥责为罪妇,甚至牵连到宫中的嫡姐,探春便有意识的和她保持一些距离,越发的讨好老太太,盼着将来不要被人说她是罪妇养大的女儿,那样她就全完了。
和薛宝钗盼着跟迎春交好或许能攀上宁珊一样,现在的探春也盼着能跟宁珊见上一面,按理说,那位本该是她堂兄的,便跟琏二哥一般,可以成为她身后的靠山,可惜他早早的过继走了,现在又摆明了一副只肯承认大房的姿态。
探春只觉得二姐迎春的命实在太好,好的她恨不能取而代之。可惜,她代替不了,那么便只能尽量交好,让她去参加京中名门闺秀的聚会时能想起她,带上她,让她也能结交到有用的闺蜜。为此,她毫不犹豫的隐瞒了迎春在宁家众星捧月般的地位,不让贾史氏和贾王氏看出她手中握有宁府库房,堂堂正正的当家理事,完全有渠道让她们谋划成真。
迎春被嬷嬷教导了近一年,为人处世都有了很大进步,看人也准了许多。薛宝钗还算明面上宽和大度,不轻易流露情绪,但探春比她还要年幼,虽因为生活环境所迫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但隐瞒野心的功夫还不到家,至少迎春就能看出,她们姐妹间现如今的相处已经掺杂了利益,再也不是纯粹的情谊了。
故而,她越来越喜欢不图她什么的黛玉和惜春两个妹妹。当初她在荣国府受苦的时候,得宠的探春并没有替她争取过什么,那么她又凭什么要主动被她利用呢?若是在宁府游园赏花,她可以带上她,她若有本事打入闺秀圈子,那是她自己的能耐。然而别家的姑娘来邀请她,她可不会巴巴的来荣国府带上一群不速之客,没得给自己添麻烦。迎春是最怕麻烦的了,当年在荣国府被奶嬷嬷和她儿媳妇那般欺负,都为了避免麻烦不吭一声,现在就更不可能主动给自己兜揽琐碎了。
在史太君不大能注意到的角落里,荣国府的姑娘们渐渐分成了两派,薛宝钗和贾探春是时时捧着贾宝玉的,每句话都要考虑是否会让他不快,因此半句经济仕途的事儿都不敢提;而黛玉和惜春则更喜欢跟沉默寡言但温和亲切的迎春在一处谈诗作画。
偏偏贾宝玉在一众姐妹之间最喜欢跟林黛玉一道说笑,虽然薛宝钗也是艳冠群芳、妙语连珠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最喜欢时不时甩脸子、使小性儿不理他的林黛玉。这一点,黛玉自己都不明白。她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很多时候她都不喜欢贾宝玉的所说所作,想跟他争执,可往往到了最后又莫名其妙的被他哄开心,又玩到一处去了。不说迎春惜春看不明白,便连黛玉自己都想不清楚。
到底都还是些少女,于男女之情只听说过一星半点儿,却不大了解,又心存好奇,碰着性子沉默又软弱的倒也罢了,可现如今的迎春显然被宠的有些活泼了,惜春更是从小爱笑的性子,如今东府那边也看重她,嫂子尤氏三不五时的来给送点子体己,虽说不值什么,却也是向人表明了东府还是看重自家大小姐的,放在西府里养着不过是为了多些玩伴。惜春尚还年幼,性子没有定型,有人重视,被人捧着,没几个月也跳脱活跃起来了。有她两个撺掇着,本也是伶牙俐齿,满腹好奇心的林黛玉也被挑起了性子,三人凑在一处,没少谈论宝玉的怪脾气。
许是知道了自己仍有不菲的身价,便也少了一份寄人篱下的孤苦凄凉之感,如今的林黛玉性格比刚到贾府的时候灵动了一些,不那么忧伤爱哭了,身体也好了些,面色都带了一抹红晕,众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吃了好人参入得药的关系。当初王夫人叫人随意打发她的人参养荣丸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是吃不死人,也是治不了病的。后来贾赦抄检二房,抢走了林家所剩的家产放到了宁家,由迎春管着,迎春便想着要时常拿些好东西给林妹妹,算是补偿她爹升爵的背后带给林家的损失。
宁珊从不理会她们那群小姑娘私底下跟谁交好,但对迎春不过分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她提出给那个林氏表妹多弄些好药材,宁珊便吩咐了管事出去找京中盛名的药铺子配药。林黛玉吃了几个月,果然好转一些。
又有上一次去宁家小聚,迎春拿她爹的帖子求邢夫人去给请了太医,姐妹几个都诊了一回脉,又说要换些丸药,这一回迎春也都给带过来了。有黛玉常吃的人参养荣丸,和新添的秋梨龟苓膏,也有惜春每常换季懒怠吃饭时拿来开胃的山楂茯苓霜,只消用滚水冲开了服用一盏便很有效。探春和湘云素来身体强健,倒是不用费心。另有薛宝钗,且不说她母兄俱在,那是那一位出了名的“冷香丸”就够新奇又神秘的了,有了海上仙方,谁会想要换成普通的家常丸药。
这一日,迎春带了惜春早早去到黛玉房中,悄悄塞了药匣子给她,又换走了她手中荣国府给配的无用之药,司琪自然拿走去丢掉了,单留下绣橘服侍。黛玉今日因为要换药的关系,觉得不好让外祖母知道,便遣走了贾家出身的紫鹃,单留下自己从林家带过来的名叫雪雁的丫鬟,惜春则带着东府给的入画,这三个丫头都是口风严密的,也不怕走露了风声。
一时,紫鹃办完差事回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只是黛玉叫她去瞧瞧老太太可起床了,她们是否该去请安。却见紫鹃来回报,今日宝玉肚子疼,不曾去上学,老太太正叫人去传太医来给瞧瞧,满屋子正热闹着,让姑娘们晚些时候再去。
惜春小嘴一撇,道:“这几日都病了多少回了?先是头疼,又是胸闷,今儿又肚子难受,林姐姐都没这般娇弱的。”林黛玉是公认的风吹就倒美人灯,谁跟她比娇弱都赢不了,偏偏贾宝玉就能得这份赞美。
黛玉听了,伸手一拉她的小辫子:“你少编排我,我做什么和他去比?”贾宝玉不爱上学也是满府公开的秘密,阁老重臣、戍边大将在他眼里都是“国贼禄蠹”,区区几个酸儒秀才又岂会放在眼里,那家学,说不去是连个招呼都不打的。
迎春皱皱眉:“我竟不知道,这般不思进取的兄弟为何都被传是有大造化的。这造化在哪里?难道凭空掉到他头上不成么?”若他们家的娘娘是皇后,贾宝玉倒是能当个现成的国舅爷,或者贵妃也能蹭上一半皇亲国戚,可她现在明明只是个嫔啊。
黛玉慢慢抿着茶水,半晌才道:“寒门学子、世族勋贵,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各有各的活法,并没有什么错。宝玉既生在豪门之中,不爱经济仕途,做个风流名士也无不可。”宝玉的诗才还是有的,虽然比不上她和宝姐姐,但辞藻华丽、情感动人,不输京中别家勋贵子弟,便是寒门学子,也很少写的出那等风流文采。
惜春不屑道:“怕只怕他光风流了,名士却谈不上。”四姑娘年纪太小,其实还不大懂得风流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曾听人说过,他那个大哥贾珍是最好风流的,若以他为例子,那风流可真不算是褒义词。
第60章 自知不明
三人又谈论一会儿, 便一同起身往荣庆堂去了。反正她们不主动去, 也会有丫鬟来叫。贾宝玉摆明了今日不去上学, 那她们就得过去陪着说笑玩耍。
这一回林黛玉身边带的是紫鹃, 把雪雁打发去了同女先生告假。宝玉可以不守礼数,但是她们还要名声呢。司琪也回来了, 替换掉绣橘, 惜春仍旧由入画陪着, 三人穿过花园小径,抄近路往荣庆堂而去。现在还是初春的天气, 有些寒冷,三个姑娘都不是身强体健的,若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一时进了荣庆堂,便见宝玉揉在史太君怀里撒娇, 完全看不出是肚子疼的直打滚儿没法上学的样子。迎春撇撇嘴,面上一片木讷的请了安, 又问宝玉道:“宝兄弟肚子可好些了?如今这天气时暖咋寒的, 且得好生瞧瞧病,再吃上几副药才好。”
史太君一听,连声道是,一劲儿催促人去传大夫,请太医花的时间久,宝玉的身子可耽误不得,先找个坐馆的能耐大夫给瞧瞧也是好的。
宝玉一听要喝苦药,当即扭成一团:“老祖宗, 我好了,不用吃药的。不过就是早起喝了盏冷茶,一时凉着了。”他随口扯谎不要紧,他那一屋子大小丫鬟可全挨了一顿好骂。贾宝玉惜花性子一起,又来给求情,史太君把他搂在怀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疼爱才好了:“我的宝玉就是这般招人喜欢,又体贴,又和善,谁家子弟有这等好脾性?好教养?”
没人会告诉他别家有的是好儿郎,只好一个劲儿的违心夸赞。一时,探春奉着王夫人,宝钗扶着薛姨妈也都来瞧宝玉,他那人来疯的性子越发作起来了,拉着姐姐妹妹的手,又扭着脸左瞧右看,见姐妹们各个担心爱护他,喜得眉开眼笑,嘴里更是胡言乱语:“若是咱们都能这么长久在一处,只等我死了,化成灰也要伴着你们的。”
王夫人喝道:“胡说什么?当心我叫你老子捶你。”
史太君则道:“好孩子,不得胡说,你的姐妹们自然是要一直陪着你的。”薛宝钗、林黛玉和贾迎春一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么一个仿若还没断奶的,又糊涂又自私又不知上进的熊孩子,到底要怎么有大造化啊?
迎春越发的想回家了。
可巧,她心想事就成。
外头赖大急匆匆跑来,隔着院门,朝屋内大声禀报:“启禀老太太,家中大老爷,宁府镇北侯爷递来帖子,说明日下衙来接二姑娘回府。”
史太君精神一震,一把推起来宝玉,险些把他推搡到地上,急忙又拉回怀里,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的道:“这帖子来的也太急了,二丫头才回来松快几天,就这么急三火四的要接回去?就说我说的,要再留她几日。”当初邢氏那个女人两次拒了保龄侯夫人的帖子,这是不给他们史家脸面,如今她很想打回去出口气。
赖大面有难色,可惜隔着垂花门帘,里面的人看不到:“回老太太的话,那位宁侯爷说了,他就明日得空,如若不然,就请您再养着二姑娘一两年,横竖将来要选秀的时候从他们府上出去就是了。”
史太君一掌推翻了面前的小炕桌,这一回连吓到宝玉也顾不得了:“后生小辈就是不沉稳,好着急的性子,既然这么着,就让他们晚饭后过来吧。二丫头收拾东西也得些时候呢。”
赖大的脸都要皱成菊花了:“回老太太的话,那位宁侯爷还有话留下,说明日不是大朝会,想必下衙的早,那就早早的把事情都办好了。他还说了,知道您心里想着什么,可以谈。”
史太君一脸铁青,却在听到可以谈的时候缓和了一些,总算这小子还有点儿眼力价儿,知道该给娘娘送份孝敬,如若不然,迟早让娘娘跟皇上告他们不敬皇室的大罪。
“既然这么着,就定在午后吧。”史太君盘算着,一下午的时间,足够榨出不少东西来了,这一回非要搬空他们库房不可,自己的私库可是为了那园子填进去大半了,公库的东西则是将来要留给宝玉的,不能动用太多,正好宁家送上来添补亏空。横竖那家里死绝的就剩一个小子了,留下那么多财产有什么用,正该送给娘娘壮壮脸面。
第二日,迎春早起就唤人收拾好东西,谁也不去见了,就在屋中坐等回家。她可不认为她爹和大哥哥两个会如老太太意的白给出财物,到时候肯定有事一番好闹,她且躲着些,既别拖了后腿,也没得跟着遭罪。
贾赦难得起了个大早,哈欠连天的陪着大儿子去上早朝,困得险些一头栽在前面大理寺卿背上。今儿贾赦穿的不是爵袍,而是顶着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的头衔蹭进来的,大家也熟悉了他混乱的风格,对于他要站在那里,只要皇上没意见,连御史都不是开口指责。
散了朝会,贾赦爬上马车,再一次跟宁珊确定流程:“我先开口,说二房的闺女省亲不该大房出银子;然后你再同意可以借给他们一些,是这么个步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