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乱世动荡,海晏河清的愿想终究是大梦一场。
沈序十二岁便承父命上阵杀敌,他天资出众,三战成名,由大靖皇帝亲封冠军侯,举国上下无人可比,无人能及。
身居高位,自然更深知权力对所有人的诱惑。
四主共事的天下,永远不得太平。
黄沙蔽日的战场,尸横旷野,他满身血污。
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声音,四围是死寂的阒静。
结束了,少年想,所有人都死了,这便是他寻求的和平。
有幸,起码当下,沈序舍弃了病态的和平,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一方安宁。
茶山点缀着青葱的绿意,惠风送来清香。
曦知拉着少年的手,一步跳两个台阶,她不怕站不稳。
因为她的身后一直都会有哥哥。
她家的茶树田并不大,日落前或许可以采完。
沈序包揽了大部分,因此曦知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她抓完蝴蝶,欣赏完蚂蚁搬家,便来祸祸他。
有时她会突然从前一排的茶树里冒出来,顶着片树叶帽,假正经地神神叨叨:“我是守护茶田的茶神,你不曾给我上贡就来摘我的茶叶,我很生气,要给你惩罚。”
沈序已习惯了她的幼稚,乖乖地认错:“茶神大人,小的知错,您要如何惩罚我?”
曦知故作深沉地思考:“茶饼一枚,本神即刻就忘。”
“好。”他笑。
几趟下来,沈序欠了女孩很多很多的茶饼糕点。
黄昏时,茶叶皆采撷完全,沈序拭了拭额角的细汗,抬头。
余晖倾泼,每一株树都开出了金色的花。
他的目光渐渐停留。
纯白蝴蝶振翅,撒下粼粼橘色的波光,绿叶随风摇动,金色的花连成了一片。
粉衫圆髻的姑娘穿行其中,蹦跃着追她的蝴蝶。
暖风拂额发,轻衣吹扬,玲珑的脸庞晕浮绯云,他一唤便应声望来。
眼眸灵动,若溶溶春溪,皎皎明月。女孩弯了月牙眼,笑容明艳甚春晓:“回家咯~”
定格于心,私藏山灵。
转眼到了三月初八,天蒙蒙亮,牧云村便开始热热闹闹地操办喜事。
曦知更是觉都没睡饱,被七月抓来摁进了侧屋,那里围了一圈的妙娘子,你握着胭脂丹寇,她抱着红裙小袄,吵吵嚷嚷地要给曦知梳妆。
据说,出轿小娘也需盛妆打扮才行,妙娘子们画不着新娘,一身技艺无处施展,幸好曦知来了。
她鲜少描眉涂唇,娘子们端摩着女孩的容貌,个个赞叹她是天生丽质的小美人。
待捣鼓完,铜镜前的人蛾眉青黛,双瞳剪水,骨相的柔弱因膏脂粉饰淡淡生出一股别样的妖冶,身旁人俱是看呆。
该是美的吧。曦知胡乱披上了出轿小娘的喜衣。
她想给沈序瞧瞧。
屋门外,沈序似个木头桩子杵立,面无表情地盯着村口繁杂的人群。
经过的人见他,纷纷避之不及。
大娘拽着自家的小女儿绕得远远的,嘴上嘀咕:“谁选了个活阎王迎客。”
他耳朵好,听到了。
霍宵自从那日寿宴,便赖在了牧云村,毕竟他千山万水寻的主公就在此地。今日村里办喜事,那厮当然要来凑热闹。
结果,他的主公跟尊看家护院的石狮子似的镇在门口,霍宵没忍住,“噗嗤”一笑。
不,比石狮子还威严。
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告诉军营里的弟兄们,然后让大家口口相传。
他远远地边看边偷笑,忽的耳朵一疼。
“哟,来蹭饭来了。”梁七月拧着他的耳朵往回走,“小贼胆儿挺大,还敢在我眼前晃呢,来我家,我家的牢饭更香。”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放手!小悍妇不准对本将军无礼!”
七月眯眯笑:“这么爱称呼自己为将军噢,看来是想下棋了,等着你的将军子被我狠狠吃了吧你。”
“本将军出身名门,下棋还从来没怕过谁!来啊!”
她拖着他走远。
曦知奔到门口时,村头正在放炮竹。
每个人都在欢欢喜喜地鼓掌大笑,而门旁那道影子却是嫌恶,抬手捂住了耳朵。
曦知立在满堂的红下,在喧闹声里静静地望着他。
她知道,沈序和大家不是一路的人。
云泥之别。
他孤僻,难亲近,对人和物都漠不关心。他不属于这里,天生的贵气使他无论在何处都不会被忽视埋没。
却来到了这样一个平凡的村落,也许是出于什么目的。
当然,曦知并没有想那么多。
她很高兴自己能够遇见沈序。
怎样的未来,怎样的结局也好,我们都已经产生了羁绊。
她跑到少年身边。
沈序依旧是冷着脸,漠然地看着红轿施施而来。
此起彼伏的庆贺声中,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么能听见女孩说话的。
这般吵闹,唯独可以捕捉到你的声音。
“哥哥,你要笑呀。”
她沐浴着漫天的红絮飘带,是最灿烂的春光。
第007章
唢呐和锣鼓吹吹打打,大家伙都一股脑地涌出去,翘首以盼新人的到来。
一眼万年,惊艳了时间,留住了岁月。
沈序依旧是愣愣地望着笑靥如花的女孩。
曦知歪了歪头。
喔~他不会,我要教教他。
可是少年比她高多了,她蹦跳了几下都够不着他的脸,偏偏人还在神游,腰杆挺得笔直,压根不开窍。
女孩瘪嘴,又不想白白浪费这个当他“先生”的大好机会,索性抱住了少年的腰,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此番,沈序如遭雷殛,愕然地瞪着她。曦知不明所以,连口脂蹭到了他的衣服都茫然不知,抹抹嘴继续乐此不疲地拱啊爬。
“林曦知!”是窘迫还是生气,沈序面色微红,愠然将她抱起架至眼前。
她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地就往他脸上摸,轻轻扯起他的嘴角手动做了个笑脸。
沈序放她下地,别扭地揉了揉脸颊。
曦知惯会装乖,立马规规矩矩地左手压右手作揖礼姿势。
“新娘子到了!!”
爆竹再响一遍,曦知快要去迎轿了。如此重要的时刻,她难免紧张,小心地整理衣冠:“哥哥,好看嘛好看嘛?”
沈序鲜少接触同龄女子,对此并没有评判基准。只是从前他在侯府时,曾受邀参加过其他世家公子的宴会,那些纨绔子弟推杯交盏,色迷迷地对着舞池里摇曳生姿的风尘女,一个劲地说着美美美。
不过尔尔,如此便称得上美的话,在他眼里,她们不及曦知万分之一。
“不美。”沈序认认真真地说。
女孩垮了表情,落寞地揪着红裙:“啊?妙娘子们都夸我好看呢……”
我说错了吗,她为何听后不高兴?
他不想她不高兴:“古书有云: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1)”
听不懂。
曦知眼泪就要落下来。
“反正,”他越急嘴越笨,“反正你同别人都不一样。你,你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听着不错哎。
曦知破涕为笑:“呆瓜哥哥。”
——
新人拜完堂,便是同宾客们吃酒。曦知前院大堂走了一遭,迟迟没发现七月的身影。
方才薛哥哥代娘子送了她两支喜鹊簪子,曦知想把另一只送给七月。
既然不在席上,兴许是回家了,去药材铺看看。
转角便碰上了沈序。
门前宾客稀稀,他闲来无事,抱手倚着台柱闭目养神。
她一走近就醒了来,恹恹地掀起眼皮。似几分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模样,又坏又俊。
曦知便跟着他走,少年行几步路打一次哈欠。日头暖暖的催人睡,女孩提着裙子跟了几步,身上出了细细一层香汗,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他扭头抱她,仍是懒懒不爱开口,春困秋乏,曦知也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右手抓着少年的高马尾玩。
他由着她去。
七月果真在药材铺里,曦知没想到霍宵也在,更没想到他俩竟然在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