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且腥臭的味道。
她取来湿布,跪坐在床侧,慢慢地向厚被里摸索,直到一条惨白的手臂毫无生气地垂落。
女人如视珍宝地捧起,轻柔擦拭。
“儿啊,娘不中用。”眼睫滴落的雨珠和泪水混杂,斑驳了面庞,她的儿子为何这般的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躺着的孩儿眉宇青涩稚气,大不过十三岁。
他的唇青灰干裂,向下耷拉,离开时应是万分痛苦的。
“娘给你觅了个俏媳妇呢,那丫头生得水灵,有她陪你,黄泉路上便不会孤单了,下了地府人人都艳羡你哩……我可怜的儿,还没讨着媳妇,娘还没抱上孙子就……”
她掩面啜泣。
不过没有关系,那丫头早晚都逃不过。
妇人目露凶光,慢慢将孩儿的手塞回去,掖实了被褥。
待她起身扭头——
昏沉的月夜,淅沥的雨声,使她浑然不觉。
那双掐金黑纹的乌靴。
沈序立在明与暗的交界,流光悄然拉长了他的影。
“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妇人喝斥,猛地回想起他白日里说过的话。
千万别罢休。
血液逆流倒转,酥麻的感觉有如针扎,从尾椎骨一路漫延至天灵盖。
想她活了几十余年,牛鬼蛇神各路货色的什么人没见过,今日竟被一少年给唬怕了,真是白活那么大岁数了。
妇人自嘲地笑笑,企图压制不安。
“走进来的。”
他施以颔首:“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兴许,兴许只是叨扰。她强迫自己放松警惕,下意识地挡住床上之人。
乌靴不紧不慢地掷砸在地,她眼睁睁看着沈序一步步靠近,状似关心地说着那些客套话:“贵子命途多舛,既已福薄早逝还请您节哀。”
言辞同情恳切,瞳仁却麻木空无。
疯子!疯子!
“滚出去!滚出去!离我儿远些!”妇人歇斯底里地吼叫。
他面露失望:“此非待客之道。”
她来不及辩驳,手掌忽地传来钻心疼痛。
少年不知何时近身,锃亮的匕首穿过她的手掌被钉在了床板上。
尚未发出一句哀鸣,布团便堵住了嘴,她疼得抽搐。
“嘘。”他噤声,“夜深了,我们不能吵醒睡觉的人。”
沈序平静地望着鲜血汩汩的手掌。
“所以,是这只手抓的知知吗?”
时雨渐止,星稀。
妇人余着最后一口气,仰躺在床上。
沈序拭净了匕首。
“贵子不会再孤单了。”他大发善心地拿走妇人口中的布团,“对于将死之人,我向来有个规矩,听听他们弥留之际的忏悔或者,心愿。”
忏悔?我没有后悔的。
怪只怪老天无眼,让我儿害了大病,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运气不好,招惹到一个硬主儿,否则我的儿早就快快活活成亲去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
“时间到了。”沈序遗憾地摇头,“下回再来拜访吧。”
“我…我有心愿。”妇人用最后的力气爬向她的幼子,“我求你安葬他。”
他原本早就可以入土为安的。
“可以。”
沈序倾身,为她阖上了眼。
亦善亦疯。
所有的一切都在快速殆尽,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么,”少年笑了笑:“小小梧州城主公罢了。”
——
清晨,曦知随着沈序回去牧云村。
她摆弄着他买给自己的糖人,行至村头时,沈序低头一看。
那糖人早已被女孩摆弄进了肚子里。
村头聚集了好些人,围堵得水泄不通的。
那人群中央的女子粉藕绣桃花长裙,梅花月牙缎鞋,发髻上挽着珍珠八宝簪,同绵裙布鞋的村民格格不入。
曦知认得她,夏莺。
毕竟梁七月不只一次耳提面命地要她离此女远点,免得沾染上人那股小家子气。
“井底之蛙还心高气傲的,谁都瞧不起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七月嗤道:“每日就想着怎么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凡尝了甜头便使劲耀武扬威。呿,我还头回见山鸡都能开屏的。”
对此,曦知也是有所领教。
今日夏莺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必是逢了喜事。果不其然,梁七月一脸菜色地从人堆中挤出:“小人得志,真叫她捡着便宜了!”
“姐姐,夏姐姐她是碰到什么好事了?”
“县城老爷家的公子娶妻,挑着她了。”七月撇嘴:“虽说只是个外室吧,但对咱们村而言已是风头无两了,今儿来的彩礼也不俗,她乐得很呢。”
夏莺矫揉造作地扭着腰肢,听着村民对她的夸奖和羡慕,尾巴飘飘然都翘到了天上去。
“哎呀,我和公子是一见钟情。”她羞红了脸。
梁七月最是厌恶她,“少来!指不定是你故意在那儿守株待兔,凹了多久的姿态才换得他终于肯施舍一眼,好意思说一见钟情?”
心思被说穿,夏莺顿时气急败坏:“梁七月!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是又如何。”
“你!”
……
互呛了一通,七月才消气:“罢了不跟她争,以后也眼不见心静。说起来,其实对我们来说另一件才算是大喜事。”
“你薛哥哥要娶妻啦!”
真的?曦知雀跃。
她点头:“有冰人说媒,娶的是临近村的女子,据说她女红了得,又擅做菜呢。”
婚期定的是三月初八,薛稷有意让曦知来做那出轿小娘。
本该是五六岁的女童来当最好,但薛稷最疼爱的妹妹到底只有曦知一个,旁人他是都不愿的。
话还没完,梁七月嚅了嚅唇又看向那一脸“不干我事”的沈序,讪讪开口:“沈公子,不知你对迎宾有无兴趣呢……”
那薛稷的成亲礼办的是真气派,若干年后也不晓得他会不会知道堂堂主公曾经站在他门前给他当过迎宾使。
见沈序久未发言,七月不由心虚:“不愿意的话我去跟薛稷说,让他再找个模样周正的。”
“我……”他垂眸,彼时曦知挠着他的手心,半娇半嗔地望着他。
“我没说不去。”
第006章
梁七月讶异,沈序这般避世的性格会答应抛头露面。
她俗,只知道光风霁月的人单是站在那儿,都能让她们倍有面儿。
是你攀高枝也比不了的。
夏莺离村前,又假惺惺地凑过来:“听说薛稷要娶媳妇了,恭喜啊,不知彩礼可送了?”
七月啐:“关你什么事!”
女子接着挖苦:“想来是没送的,欸,你还有曦知妹妹,不是和薛稷情同亲兄妹嘛~每人捐助点,不怕补不上吧。”
“可是,那位姐姐是哥哥的正妻。”曦知用最纯真的表情说最扎心最一针见血的话,“忠贞不二的感情比财宝珍贵多了。”
正妻二字无疑是夏莺内心的刺,她气得发抖。
“咱们的成亲礼可是有这对……金童玉女!撑场面的。”梁七月朝曦知挤眉弄眼,她顿时心领神会,骄傲地挽起哥哥。
夏莺被她们回击得一败涂地,忿忿踩着缎鞋离去。
——
三月初始,红泥绿窗。杏雨濯春尘,拂手闲撷花信风。
远岫浮岚,曦知背着小箩筐早早便敲响了沈序家的门。
这段日子是上山采茶的大好时间,父母在世时曾在牧云村后留有小片的茶山,她思忖着取一半给自己、沈序还有其他乡民们煎茶,剩余的可以上街去卖。
当然她一人那么小力气,估不准采上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山,遂来抓个壮丁。
曦知眨巴着亮晶晶的杏眼,像碎揉星河的春水,多情荡漾。
沈序阖了门,顺带捞起了她的小箩筐。
女孩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地唱着歌谣,轻柔婉转,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