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旸却无动于衷,犹自低头在她耳边低语:“真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这决定做得实在太突然。我原也是想告诉你的,可谁让那晚,元元那么热情……”
那晚那么热情?
哪晚那么热情?
元曦一点即透,几乎是在一瞬间整张秀面便涨得通红,都可以直接拿去烤番薯。
卫旸还欲张口,细细帮她回忆那晚,自己究竟是如何被她封的口,她只抬手无情地捂住他的嘴,“行了行了,可以了。”
卫旸在她掌心得逞般窃笑,凤眼弯成两抹月牙,惯常的凉薄中也能涣漫出旖旎的柔光。
没同她说这件事是真,因为她而忘了这件事也是真。
他素来谨慎,尤其是五年前自人间炼狱中归来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周围,便是睡觉也只是浅浅而眠。似这般因为一个人,懈怠到忘了本要做的事,还是头一回。
可说奇怪,也并不奇怪。
自打遇见她,很多事于他而言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因为她心慌意乱到整晚睡不着,第一次因为她欣喜到忘乎所以,也是第一次因为她,向自己以外的人低头。
起初,他的确是有些排斥,甚至想过闪躲,可现在他却甘之如饴。
人生若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过得顺风顺水,也无甚意趣。有这么一个人霍然闯入他乏味的人生,打乱他的节奏,让他体验那些他过去从未尝试过的人间悲喜,知道活在这人世间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安抚完这边,就该处理正事啦。
调整完心绪,卫旸乜斜眼,重新睇向孟之昂。
四目相对相接的一瞬,孟之昂双肩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卫旸由不得哼笑:“孟大人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说?趁着孤现在心情不错,或许还能让人往这冰窖里放些吃食,好让孟大人能多支撑几日?”
多支撑几日?那最后还不是要死??他缺那多施舍的几天???
有这么羞辱人的吗!
孟之昂气得胸口胀疼,两排白牙直在嘴里恨声打架,好半天,才扯唇凛然哼出一句:“殿下这时候冻死我,可不怕以后都找不到云旖了?”
父亲之事打击太大,云雾敛一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这会子听他说起云旖,他心头怒火更盛,几步上前,照着他小腹就来了一拳。
力道之大,元曦离他一丈远,都清楚地听见了肋骨“咯咯”断裂声。
孟之昂一口血水直接喷在地上,捂着肚子跪在地上痉挛,整个人蜷缩成虾米,摇摇欲坠。
云雾敛却还不肯罢休,揪着他衣襟,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呵斥道:“云旖不是你的筹码,再敢拿她作伐,我现在便要了你的命!”
冰面反射火光,映得他双眼赤红,宛如炼狱归来的修罗。
孟之昂心肝都颤抖了一下,三魂七魄都吓没了大半,算起来,他们认识也有五六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气成这样,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理智一般。
他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很想说“好”,可一张口又吐血不止,只能忍着腹痛,拼命朝他磕头。磕到额头都渗出了血,把地面染得通红还不敢停。
鹿游原鄙夷地咋舌,拿绣春刀刀背敲了敲他脑袋,“你这话说的,也太不拿我们锦衣卫当一回事了吧?”
孟之昂动作一顿,愕然抬头看他,嘴巴翕动着,却是因着身上的伤而说不出一句整话。
鹿游原看不下去,皱眉又将他脑袋摁回去,“行了行了,继续磕你的头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不瞒你。云姑娘我们已经找到,也平安将人送去驿馆,今后也无须你再操心。”
说着又忍不住嘟囔:“这天寒地冻的,把人藏到庄子上的地窖里头,你亏心不亏心!”
云雾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抓着孟之昂的衣襟,不由分说地将人从地上拎起来,照脸又是一拳。
就听“噗”的一声,一颗门牙在空中划了一道弧,落在了元曦脚边,还带着血a。
元曦不由蹙眉,嫌弃地往卫旸身后躲。
卫旸抬脚把打落的残牙踢远,朝云雾敛道:“可别把人打死了,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
“就是。”鹿游原将人拉开,也跟着在旁边劝,转了转眼珠,又问,“人现在就在驿馆里头休息,应当还没睡。你若是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同她见上一面,说说话。”
边说边拿手肘撞了撞他胸膛,暧昧朝他挑了下眉毛,“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谁都不问,就只问‘哥哥可好’。我要是你,就冲这句话,我便是飞也要飞过去。”
云雾敛却是牵了牵唇角,偏头惨然一笑。
飞过去吗?呵。
倘若是在今晚这事发生之前找到她,他定是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找她,连同过去五年欠她的,同她好好道歉。可现在,他还有这资格吗?
如果不是被他父亲捡走,如果不是遇上他这个自私的“哥哥”,她应当会拥有一个更加幸福美好的人生吧?即便不会有天家那般富贵,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坎坷。
更不会长大十八岁,都还未曾享受过被一个人真正地、不求任何回报地爱着,呵护着的滋味……
热潮在心头汹涌,云雾敛只能紧紧攥拳,攥得手背都迸起青筋,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元曦遥遥看着。
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她也知道他定然又退缩了。若不是念在今晚他受了太多刺激上,她真恨不能上前敲开他脑子,看看究竟是哪一根弦搭错了。
人家都唤他了,他居然还能犹豫?
元曦白眼都快翻上南天门,很是恨铁不成钢,“如果我是云旖,纵使同你,同你父亲有误会,也希望你至少能过去同自己见上一面。”
云雾敛仰头看她。
她也径直回视他的眼,不避不让,“有些话别人能替你说;但有些话,你若是自己始终不肯说出口,别人就算帮你说一千遍,也无济于事。”
云雾敛身形猛烈晃了晃,偏开脸,袖底的拳头捏得越发紧。
冰窖里一阵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剩鹿游原在旁边指挥人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琢磨要把孟之昂捆在冰窖哪个地方,既能冻得他生不如死,又不至于真把人冻出个好歹来。
外间夜色更是浓稠如墨,风夹着雪花吹进来,寒意同冰窖里一般无二。
再耽误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看了眼云雾敛,见他还没有决断,卫旸便道:“今夜太晚,都暂且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一块去找云旖。”
云雾敛启唇,似还有所犹豫。
卫旸却打断他,“逃避是解决不了人和问题的,你还想让她再等你几个五年?”
云雾敛心头一颤,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
第79章 书信
从冰窖出来, 元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适才一门心思只想应对孟之昂,没精力琢磨别的,她倒是不觉如何,这会子身心都松下来, 疲惫和倦意便如浪席卷而来。
元曦困顿不已, 上下眼皮打个没完, 走路都泛飘。
卫旸心疼得紧, 特特抽调来一队锦衣卫。先送她回去歇息。自己则留下来, 继续和鹿游原、云雾敛一道审问孟之昂。
冰窖内,番子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就绪。
方才有元曦在,大家都克制着, 抓了人也只是打了一顿, 没敢做太出格的事。这会儿人走了,他们手脚也总算能放开。捆了孟之昂的四肢,随意往地上一丢,将藏在一旁的刑具都被悉数拿出来,“咣啷”丢在他眼前。
沾血的刀剑夹板在火光下森森折闪着寒芒, 比周遭的冰面还砭人肌骨。
孟之昂下意识抖了抖,上下两排牙直打架,却还是强咬住不肯松口。
卫旸轻嗤, 撩袍坐在他刚刚坐着的那张太师椅上, 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大人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孟之昂冷哼, 体力稍稍恢复些许, 便又开始同他装傻扯皮, “下官该交代都已经交代完, 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卫旸也不着急,边上人沏了盏热茶过来予他暖身,他接过来,拿杯盖刮着杯中悠悠旋转的茶叶。白雾萦绕升腾,他神色隐在其后,影影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在冰窖里头待了这么久,孟大人可是冷了?”片刻,他忽然如此问。
孟之昂抿唇没应声,心里直打鼓,不知他还打算做什么。
下一刻,那盏滚烫的沸茶便从天而降,“哗啦”全倒在了他捆负在背后的双手上。
“啊——”
孟之昂登--------------?璍时如蛇一般,在沸腾的白雾里头扭曲。
方才为了将他捆得更紧实,番子们把他外头的氅衣扒了。没了貂毛的庇护,他双手早已冻得青紫,血管根根清晰。这会子浇上热水,一冷一热极致对冲,皮肉瞬间涨开,白骨依稀可见。
腕上的麻绳吸饱了水,却收束得更紧,如刀一般在他光洁如玉的手腕上刻下深红。
孟之昂疼得满头是汗,脖颈到面颊都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呼之欲出。
周遭的番子都是在北镇抚司历练过的,见识过的酷刑比常人吃过的饭还多,这一刻也情不自禁皱了眉。
鹿游原也是禁不住,拿手盖在眼前,偏过头去。
卫旸却无动于衷,凤眼漆深如渊潭,漠然垂睨着下方拼命挣扎的人,与看死人无异。那么炽热的火光倒映在他眸底,也不能改变其中分毫色彩。
一盏茶倒完,他还意犹未尽,扬扬手,让人直接把煮水的铜铫子拎过来。
孟之昂双瞳骤缩,“啊啊”尖叫着往后挪躲。
这几日,他在芙蓉城中同这位太子殿下打过无数次照面。因着他身边总跟着那丫头,整个人虽也清冷,但也萦满了人情味。以至于自己都快忘记,这家伙本就是个嗜血残忍的恶魔!
“孟大人现在可知道孤在说什么了?”
卫旸老神在在地拿拍帕子擦手,往孟之昂面前一丢,单手手肘撑着膝盖,略向前倾身,“当初向恒王告发曦和假冒公主之人,可是孟大人?”
孟之昂心尖一颤,全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
他本能地调开视线想躲,可面前的眸光森如毒蛇,丝丝吐出毒信,将他裹缠得不能呼吸。
盛满沸汤的铜铫子已经举到他头顶,孟之昂没时间犹豫,当即脱口而出:“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的不是有意的!是恒王逼我,我没有办法才说的。并不想害郡主,求殿下饶命!”
边说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往后躲了两步,“咚咚”不住朝卫旸磕头。
卫旸浑然不将这点讨好放在眼里,一想起当初小姑娘只身一人陷在流言蜚语中,无人可依,还险些就丢了性命,他便恨不能当场将这姓孟的扒皮抽筋。
提着铜铫子往前走,卫旸再次倾斜手腕。
眼见热汤马上就要落下,孟之昂头皮一阵发麻,什么也顾不上,扯着嗓子便喊:“小的知道当年串通叛军,害死先皇后大章氏的人是谁!”
执壶的手一晃,抖出一两滴热汤,烫得孟之昂在地上直翻滚,却是真停在半空没再动作。
*
审讯完人从冰窖里出来,天已过子时。
雪已经停歇,穹顶还盖着浓浓的彤云。月影浅淡,像一抹朦胧幻象。
想着小姑娘还在等他,卫旸不敢耽搁,牵了鹿游原骑来的千里马,便风驰电掣地往回赶。任凭鹿游原在后头跺脚骂娘,他都没一次也未曾回过头。
今夜时间太紧,他们来不及搬家,还住在孟府的一枕春。
只不过而今的孟府,上下都已叫锦衣卫占领。那条被藏匿在密室中的那浮萝鱼,也已被完好无损地从府上找到。
原先的仆众都暂且扣在柴房待审,其中就包括那个眼高于顶的郝管事。
卫旸进门的时候,千户正押着他审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也不知用了什么刑。
觑了眼一枕春的方向,卫旸眉心轻蹙,招人过来吩咐道:“都小声些,别吵到郡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