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闪着致命寒芒,仿佛削铁如泥。
可匕首的主人却在离他们三步开外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长剑径直没入她小腹,自她背后贯穿而出,殷红的血顺着剑尖滴答而下。雪花落在血泊中,顷刻间便顿消于无形。
小章氏低头茫然看了眼腹部的长剑,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面前的人。明明是同床而眠数年的人,她却似不认识了一般,“陛……下?”
“你别喊朕!”建德帝大喝。
气势之盛,四面的门窗似都被激到,豁然敞开,在呼啸的风雪中“吱呀”摇摆,苟延残喘。
瑟缩在角落的宫人内侍都经不住抱头尖叫,声音也染上哭腔。
因卫晗起兵之时,建德帝正在佛堂里头清修,一身素衣佛珠都没来得及更换,就被章云谏抓去软禁,无法更衣。直到被卫旸救出,他也是这般装扮。
眼下他一剑将小章氏捅了个对穿,鲜血染透了小章氏的衣裳,亦红了他脖颈上那串圣洁无双的紫檀佛珠,上头刻着的六字大明咒变得模糊不清。
像是一尊堕入地狱的佛陀,一念成魔。
建德帝却全然瞧不见,捅了一剑还不解气,又掐住小章氏的脖子猛烈摇晃。戾气在眼底滋长,他歇斯底里地质问:
“茹儿视你为亲妹,待你那般好,与你同吃同住,得了什么赏赐也定会分你一半。便是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还求着朕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你便是这般报答她的吗?!”
因失血过多,小章氏头脑本就晕眩,这会子被他如此摇晃,更是呕血不知。
人却还在笑,纤纤细手犹沾着鲜血,轻轻抚上他面颊。像是在描摹他此刻狰狞的面庞,要将他刻入心上。
红唇凑到他耳边,悠悠道:“因为……她活该。”
建德帝一怔,不可思议地转目看她,五官因惊怒而逐渐扭曲。
小章氏似被他这模样取悦到,死灰般的双眼终于亮起些许晶亮的光,“你以为,她当真有这么好心?若她真待我那般好,为何她怀孕之时,明知我已经另同别人定亲,还非要接我进宫?”
建德帝一时哑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章氏看得心满意足,努力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攀伏在他肩头,自问自答道:“因为她害怕啊。害怕你受不了这十个月的寂寞,另外宠爱了别人。等她生下孩子,你心里早就已经没了她的位置。
“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让别人占了这份荣宠,倒不如让自己家人来,这才非要将我接进宫来。否则她难产大出血,明明早就已经危在旦夕,却为何执意不肯见太医,也不肯让人帮忙擦去身上的血,非要以那样的姿态回宫见你?
“可等你人过来了,她又拿巾帕盖住自己的脸,不让你看。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不肯揭开。非要亲眼看着你答应会好好照顾我,她才肯咽气?
“你扪心自问,当时看见她那副鲜血淋漓的凄惨模样,你是不是就已经决定,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会答应?甚至,就连那东宫之位……”
“你闭嘴!闭嘴!”这回轮到建德帝捂着她的嘴,不愿再听。
小章氏却并不打算让他如愿,即便已经没什么力气,被鲜血染红的唇还在他指缝间放肆微笑,“成王败寇,自古通理。今日我是输了,我认,但你也没赢。可怜啊,你那般疼爱她,可在她心里,你却根本没有章家重要。”
她说着,不由开怀笑出声。
起初只是“桀桀”的低笑,没多久,便转为仰头纵声狂笑。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刺耳,万籁俱寂时刻便尤为刺耳。
染血的乌发在风中凌乱,发缝间是一双眼宛如死鱼,迸溅出奇异的光。
又随着一声裹满怒吼的长剑入-肉声,彻底消失在这无边夜色之中。
只剩那着染血素衣、戴佛珠的人,兀自抱着自己的头,虾米一般蜷曲,在茫茫风雪中哀嚎,似要呕出自己的灵魂。
元曦在门外看着,两只细细的胳膊由不得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说不清是被这寒风吹的,还是叫眼前的一幕吓的。
连最是沉稳冷静的太后,这一刻也缄默无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便是最赤-裸裸的表现。
表面看着爱你如命的人,心里可能压根就没有你;看着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也不一定就完全没有他自己的苦衷。
若说大章氏完全没有爱过眼前这个男人,倒也未必。
可入了这巍巍皇城,被权势家族牵扯着,又有多少人能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自己的初心呢?
就像章老太爷,当初知道是小章氏出卖了她姐姐,他作为一家之长,心里定然也是生气的。可最后,他终归是抵不过这家族门楣,煌煌权势,将这事压下去,扶小章氏上位。
曾经的因,造就今日的果。
为了家族门楣选择走这条险路,最终也败在这家族门楣上,这便是报应。
元曦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第91章 正文完
卫晗死, 小章氏卒,章云谏被俘,宁国公府满门落狱。
一场历时十余天的叛-乱,也终于在宁国公府敕造的金字匾额落下的同时, 回归平静。
待京中一切都收拾整顿完毕, 时令也刚好到了上元佳节。
今年的年关跨得不甚安宁, 大家心里都扎了一根刺, 眼下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个机会, 自然想要好好补偿回来。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醴酒烹香。人人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连炮仗放得都比往年响亮。
而皇城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自从那日金銮殿之事后, 建德帝于这红尘中的最后一丝牵绊, 也被彻底斩断。
留下最后三道圣旨,给靖安侯元家平反,为太子卫旸和曦和郡主赐婚,以及退位归隐华相寺,再不问世事。
朝臣们匆忙赶去御书房阻拦的时候, 就只看见那碎了一地的弥勒佛玉像。
去寻太后出山劝人,太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摆摆手, 到底是没有再阻拦。大约也是叫那晚, 建德帝伏地恸哭的模样吓到了吧?
至于元曦……
虽说十八年前那桩旧案,章家才是她最大的仇人。可建德帝没有查明事情原委,便直接草率地处决了元家满门, 即便是受小人蒙蔽, 她也终归是没法原谅他。
那日他出宫, 她也曾在角楼远远地瞧了一眼。
小章氏虽为他所杀, 看似是他终于报仇雪恨,可小章氏咽气前说的话,又何尝不是一柄利刃,狠狠刺穿他的心?
短短两日时间,他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多岁,须发一夜皆白,身形更是清瘦如柴。行走在深冬的晨曦之中,宛如枝头不堪摧折的枯叶,一阵风便可刮倒。
快及宫门,他似忽然觉察到什么,停下来,扭头朝她这边看来。
元曦毫无防备地心肝一颤,转身想走,却见那瘦削的身影豁然撩袍,朝她跪了下去,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长身一拜。
那是帝王的歉意。
元曦说不震惊是假,但也只是转身离开,没给予任何回应。
她对他的宽容,也仅限于此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建德帝这般草草退位,所有事务自然都落在卫旸身上。宫里宫外,大事小情都需要他张罗,他别说去铜雀台陪元曦赏花灯,过上元,有时忙起来连水都顾不上喝。
元曦独自在铜雀台待着也无趣,便索性搬去归云山北苑,同太后一块过节。
老人家这回也是受了大灾,好在是有惊无险,在北苑调养了几日,人也渐渐恢复过来。
唐老太太过来看望,她还能同人家拌上两嘴。
元曦在屋子里陪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子话,见外头天色渐晚,想着今日答应了某人,要回宫陪他,她便起身请辞。
太后嘱咐了她两句,便让露种送她出门。
才行至院中,元曦便迎面撞上了此番随唐老太太一块上山的唐逐。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身青紫长袍熨烫得极为平整,瞧不见半点褶儿,衣襟领口都蓄了一圈灰黑绒毛。老远瞧见她,便弯起眉眼,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朝她一揖,笑容如沐春风。
自从那日永春园一别,她约莫已经有半年没再见过他。这次突然照面,她还愣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朝他颔首,“世子别来无恙。”
唐逐也笑着回她:“郡主瞧着气色不错,看来鸩毒的确是完全解了,在下和祖母也总算能够安心。”
已经有半年不曾有人跟她提过鸩毒之事,元曦都快忘记,眼下乍然听到,她恍惚生出一种隔世之感,“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为世子还记得,曦和在此谢过。”
她只是寻常寒暄客气,并无他意。
却不想唐逐竟怔了好一会儿,耳尖闪过一抹异样的红,恐她瞧出来,他忙咳嗽一声作掩,“此次上山,祖母嘱咐我带了许多补品,想着托太后之手,转交给郡主调养身子。眼下在这里遇见郡主,也正好省了这当中许多麻烦。”
元曦笑道:“世子客气了,真要送礼,也该是我送你才对。”
唐逐挑眉看她。
元曦只道:“那日叛军围城,是世子为太后出谋划策,方才助她老人家从贼人手中逃离。后来太后被捕,也是世子帮忙将玉玺偷运出城,我北颐国土才不会落到贼人手中。如此赫赫功劳,只怕我一声谢,多少还浅薄了些。”
唐逐微微一讶。
当时情况凶险万分,京中人人自危。他出手相帮太后,也是冒了十足的风险。不想将唐家牵扯进来,他便易了容貌,用了假名,便是后来去交还玉玺,也未曾暴露身份。连他家祖母都不知道,不想竟被她识破了。
唐逐低头失笑,“郡主何须言谢?保家卫国本就是我男儿指责,在下也不过是尽了点绵薄之力,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比起太子殿下和郡主,当真不足挂齿。”
“这话就太谦虚了。要不是世子帮忙争取的时间,我和殿下便是赶到了,只怕也无力回天。”说到这,元曦又不免向他行了个万福礼,郑重道谢。
可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谢”,到底轻了些。
她左右思量,想起初见那日他的嘱托,便道:“那日在永春园,世子曾说,心中早已有意中人,让我帮忙同唐老太太说和说和。上次比武招亲就这么不了了之,事后我也没再见过唐老太太,不知世子现下可与你那位意中人团聚?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世子也莫要客气。”
唐逐眨了眨眼,神色颇为错愕。
待明白过来她所言为何,他又恍惚了一瞬。望着面前这双清润干净的眼,五年前那个人头攒动的早春晨光,也悠悠地在脑海里重新浮现。
当时他也是这般,随祖母来帝京省亲。谁知那么不巧,刚好遇上四公主回京的车马。帝京万人空巷,他和祖母被推搡到角落,动弹不得。
唐家虽不及帝京里头那些世家大族,但名头也不容小觑。他更是自小锦衣玉食,出入呼婢引仆,还从没被人这般推挤过。他当下便有些负气,对这位流落在外的公主更是没什么好印象。
直到那一阵风,和扬起的车帘下泄露的一线春光,惊了他的眼,也动了他的心。
以至于到如今,都难以忘却……
唐逐莞尔一笑,拒绝道:“不必了,郡主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便可。”
他说着,视线落在元曦身上。虽还如惯常那般温和敬重,可目光深处隐约浮动的缱绻,多少还是叫着冬春之交的清浅暮光泄露几分。
元曦虽不明所以,但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适宜地止了声。
天色越发晚,元曦同唐逐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辞了他,随露种一道出门去。
回宫的车马已经在门外候下,元曦只需出门上车便可。只是谁也没想到,马车边上竟还多了一个人。
而今的卫旸早已领了圣旨,马上便要登基为帝,可私下里,他还是不爱穿太华丽的衣裳。一身纯白立于积雪的台阶上,如松如柏。绒绒的狐毛圈在他脸边,越发烘托得他仙风道骨,不落凡俗。
“你怎么过来了?”
元曦提着裙子迎上去,两只幼鹿般的眼睛睁得滚圆,里头盛满惊讶。
台阶上的雪还没化干净,她一门心思看着卫旸,没留神脚下,没跑两步,果然打滑。好在卫旸及时伸手,将人搀扶,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行事还这般毛毛躁躁?”卫旸曲指勾了下她鼻尖,蹙眉佯怒道。
元曦吐了吐舌,瓮声瓮气道:“这不能怪我,谁让你站在这儿,让我分心的?要怪也要怪你。”
她边说边扬起秀面,娇俏地朝他眨了下眼。眼角眉梢镶嵌在深冬落日盛大的余晖里,纯真之中又多了几分妩媚。
卫旸矜持了会儿,到底是敌不过她的娇色,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你啊,也就剩下欺负我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