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子铿锵应了个是,转身没入黑暗中。
卫旸急步往一枕春赶,进了小院,瞧见那片融融的灯火,他反倒慢下来,蹑手蹑脚,唯恐惊扰里头的人。
可才一开门,一团香软便奔入他怀中。
“你怎么才回来呀……”
元曦转着脑袋,在他怀里一阵磨蹭。面颊柔软如云,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即便隔着衣裳,也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
卫旸适才因审讯而冷硬如铁的心,顷刻间软作绕指柔。觑了眼她赤-裸的双脚,他又折了眉,弯腰伸手绕过她膝盖窝,一把将她抱起来,“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光脚在地上乱跑?冻着了该怎么办?”
元曦撇撇嘴,指尖绕着他鬓边垂下的乌发,嘟囔道:“这不能怪我……”
谁让他回来得那么晚,她一个人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跟帐子顶上的绣纹干瞪眼。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她一下克制不住,就直接下床跑了过去。
她过去也不是这么矫情的人,没他陪着就睡不着觉,只是今天太特殊了,才刚经历了那么凶险的事,后来又……
她低着头没说话,灯火晕染她眉眼,没有脂粉修饰依旧明媚如画。
卫旸情不自禁在她眉心轻轻印下一吻,“去见过云旖了?”
元曦惊诧地瞪圆双眼,“你怎么知道?”
卫旸忍俊不禁,低头抵着她额面转了转,“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语气掩不住得意。
元曦由不得哼他,“就你厉害!”啐完,还是乖乖搂住他脖子,由他抱着去玫瑰椅上坐下。
“不是说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怎的今天就过去了?”卫旸调整姿势,让她更舒服地躺靠在他怀中,抬手点了点她鼻尖,声音埋怨又心疼,“还不睡觉。”
元曦吐了吐舌,搂着他脖子,奶猫似的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叹声道:“我就是……忍不住嘛……终归,我也算间接害了云旖……”
虽说十八年之事,她无能为力。然这五年,她也的确占了云旖的身份。
什么公主封号,铜雀台,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那些本来都该是云旖的。自己鸠占鹊巢,享受着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荣华,而云旖却在这里受尽折磨。头先不知道这些的时候,她心里便一直存了疙瘩,先而今亲眼目睹云旖遭遇的苦难,叫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睡得着?
卫旸轻轻拍抚她后背,听她絮絮说着这些闺阁女子的愁思,一次也不曾打断。
一国储君,身上事务万巨,每一分时间都与国之荣辱休戚相关,珍贵无比。没人敢拿这些琐事来浪费他时间,也就只有她面前,他才能这般耐心。
待她终于倾吐完,小小地呼出一口气,卫旸才笑着捏捏她脸颊,“舒服了?”
他指尖尚还留有刚刚对孟之昂行刑的浅淡痕迹,这一刻安抚起她,却是温柔无比,全然不见之前的狠辣暴戾。
元曦依在他怀中点点头,心情却没明朗多少。
卫旸拥着她,道:“往者不可谏,过去之事已经发生,谁也没能力改变。况且那些也不是你的错,是我执意要认你作公主,也是我一意孤行,让你住铜雀台,予你那些赏赐。倘若云旖真要怪罪,那也该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兄长。”
元曦觑他一眼,揶揄道:“你也知道你不称职啊。”
却没说到底给谁当“兄长”不称职。
卫旸脸上绽笑,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还真认下了。
觑着他满眼的得意,元曦由不得哼,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下他额角。同他倾诉一番,她心里的大石的确松脱不少。可负罪感依旧在,云旖没法好转,她也跟着寝食难安。
她责任感一向□□旸也知道这样简单两句话没法让她彻底安心,便另辟蹊径道:“说来说去,都是当年之事扯出来的祸果,你和云旖皆是受害者,谁又比谁更可怜呢?与其执着于过去,倒不如把放眼将来,把当年的罪魁祸首抓出来,绳之以法,不比你现在在这里干着急更好?”
元曦听着他话里的意思,隐约品出了点别的味道。
她眼睛不由亮起来,攀着他的肩坐直,“你可是找到什么关键线索了?”
卫旸神秘一笑,没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沓书信,放在元曦手中。
元曦低头就着灯火一瞧。
时过境迁,信封早已发黄泛皱,墨痕也斑驳淡化,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
赫然就是废后小章氏的字迹!
而信封上的落款也正是十八年前的逆贼淮阴王!
第80章 山庄
“这是……”
“废后章氏同叛军之间互通往来的书信。”
“你怎么弄来的?”
翻看着手里泛黄的信封, 元曦讶然惊呼。
卫旸笑着将她颊边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同她解释道:“适才在冰窖里头,我又审问了一遍孟之昂。本想从他嘴里套点元家的事,我自己再顺着蛛丝马迹往上查。谁知他是个不经吓的, 当场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招供了。”
“孟之昂招供的?”元曦更加不可思议, 忙将桌上的烛火拉近些, 小心翼翼地抽出里头的信纸, 仔细察看。
无论是字迹还是信末的落款, 果真都出自小章氏之手。
“这、这……这也太意外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元曦还是不太敢相信,板起小脸, 格外严肃地问, “会不会有诈?”
卫旸被她这模样逗得哭笑不得,不过也能理解。
这桩旧案距今已过去整整十八年,一应案卷物证皆被清理干净,人证更是无处寻觅。便是他,查了五年, 也寻不到任何能证明此事与小章氏的有力罪证。
眼下突然从天而降这么个东西,还是孟之昂给的,任谁见了都会怀疑。
“这事我也盘问过他。”卫旸道, “他说自己是为提防恒王哪日忽然翻脸不认人, 背刺于他,他才特特多留这么个心眼。
“而今帝京三司虽已寻不到任何证据,叛军那头却不然。也是凑巧, 某次追剿山贼流寇, 他意外捕获一位淮阴王府旧人。那人为保命, 用这些东西同他交换一线生机。这些书信就这么辗转落到他手中, 一直保存至今。”
说到这,他不禁冷嗤了声:“而今又被他拿出来,保自己的性命了。”
元曦抿唇听着,这由头倒也合情合理,书信应当是真的。
查了这么久,总算有点希望,她悬着的心松落不少。可从头再细看信上内容,一笔一画又似杀人利刃,直剖她胸腹,誓要将那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真狠啊,是真的狠!
护送的兵马有多少,路线又是如何,就连当日会有几个稳婆随车,小章氏都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详尽仔细分析于沿路何处劫持,不会被他们逃脱,当真是一点后路也没打算给大章氏留。
那可是她的亲堂姐!她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怜悯之心?
而她自己的一家,也是叫这样的小人构陷,世代英明皆毁于一旦……
元曦不自觉收紧手,信纸在指尖下“窣窣”显出几道折痕。唯恐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毁了,她慌忙松手,将信纸放在腿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抚平。
泪珠在眼底发酸发涩,她仰头吸吸鼻子,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倒流回心底。
“莫哭了。”
卫旸抬手帮她抹去泪珠,动作同声音一样轻柔,仿佛她是琉璃所致,他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待擦完泪,又伸手环住她脑袋,将她压回自己怀中,闭着眼,下巴轻轻摩挲她光洁的额头。另一手则寻到她的手,修长五指没入她指缝,同她十指相缠。
有些东西无须言说,一个动作就已经代表一切。
十八年前的旧案,受害者不止她一人。这世上应当也没有人,比卫旸更希望小章氏偿命。
然越是如此,就越要沉住气。
此事牵连盛广,可不是随便杀一个人,倾覆一个家族那么容易的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恒王和小章氏如今虽已式微,可章家的背景和势力依旧在那里摆着,轻易校区不得。
眼下他们的确是拿到了关键证据,可若是使用不当,还是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更何况还有卫旸身上的鸩毒。
小章氏一直没冲这点打压卫旸,可见她和恒王都并不知晓章老太爷曾给卫旸下过此毒。但这几日,就孟之昂有意将那浮萝鱼藏起一事瞧,这秘密显然已然暴露。
只怕现在的帝京已随处可见恒王的陷阱。
倘若他们什么也没准备,就这么兴冲冲回去,别说翻案,怕是连活着进城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元曦仰头问,“要不在芙蓉城多留几日?横竖现在鱼也找到了,咱们不如先把毒解了,再从长计议。”
卫旸也是这想法,“适才我已将这些事都飞鸽传书告知皇祖母,让她帮我先留意着。咱们且先在芙蓉城再待一段日子,等解完毒,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再回去也不迟。”
元曦点头,可想到解毒,她又犯了难。
“云旖之事,你打算怎么办?方才我去看过她。人是救出来了不假,可状况还跟过去一般无二,不敢说话,也不敢见人。周围声音稍大一些,她便要犯病。她若是一直好不起来,云雾敛只怕也难振作,那你的解药……”
原以为只要找到鱼,解药之事就没什么好愁的。谁成想还能遇上这样的事?
光是想想那两人现在的状况,元曦就头疼不已。
卫旸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要他平个叛乱抓个反贼,他一个眨眼便是七八个主意。可似这样的男女之事,他真是毫无头绪。想撂挑子吧,可一个是他的主治大夫,一个是他的同胞亲妹,他又不能不管。
真是……
揉着抽疼的额角,他长声一叹,道:“实在不成,就找个地方关他们十天八个月,我就不信还能关不好。”
元曦惊呆了,这也是人想出来的主意?想起头先他是如何将她禁足在铜雀台的,她又瞬间悟了,的确是他一贯的做派。
“你这狗脾气是改不了了?”元曦嗔他一眼,不过……她也的确被他这话提醒了。
眼下两人一直别扭着,不过就是不肯见面把一些误会说开。他们虽没办法帮他们和解,却是能创造时机,让他们“关”在一起,好好把前尘往事做个了结。
“我听说芙蓉城外有许多汤泉山庄,你能想法子借过来,让咱们住上一段时日吗?”元曦问,“一则能将他们俩‘关’在一块,二来咱们也可放松享受。横竖也快到年底了,咱们回不去帝京,去泡泡汤泉舒缓一下也不错。”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卫旸赞许地捧起元曦的脸啄了一口,将她抱去榻上安置,便唤来贺延年,让尽快安排。
芙蓉城不是帝京,很多事办起来不及在京中顺利。然太子的威严却是在北颐任何地方都适用。贺延年又是个办事麻利的,当晚接到差事,第二天他便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山庄就在城外青灵山上,地下常年有汤泉流经。城中已是银装素裹,庄上依旧温暖如春。后头还种有一片柿子林,因着汤泉滋润,眼下亦是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想吃随时都可采摘。
元曦颇为惊讶,也很是喜欢,一路上直夸贺延年能干。
而更令她惊讶的是,叶轻筠居然也在。
“你怎得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的都不跟提前告诉我一声?”
老远瞧见叶轻筠捧着鎏金手炉等在山庄门前,元曦心里便克制不住雀跃。马车刚停稳,不用卫旸扶,她便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下来,朝叶轻筠飞奔而去。
叶轻筠张臂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我早上刚到城门,听说你们要上山泡汤,便索性先过来帮着收拾。至于我为何会过来……”
她眼里泄出狡黠的光,幽幽看了某个灰溜溜躲在马车后头默默拴马的人一眼,笑盈盈道:“头先我跟指挥使大人打了个赌,堵一次离京畅游的机会。我赢了,所以就过来找你咯。”
元曦长长地“哦”了声,意味深长地朝鹿游原的方向觑了眼,笑问:“这是什么赌局,竟能叫堂堂北镇抚司指挥使,朝堂正三品的大员,输得这么惨?”
当初跟南缙使臣比试都不曾输过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心甘情愿输给一个姑娘,且还毫无怨言了?
可真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