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夫人应下,抬了抬手,身后嬷嬷便停住了,永嘉公主聪慧,见婆母这般举动,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顺势随她朝前走。
两人走到曲廊的坐亭处,坐下后,陆老夫人才开了口,道,“有件事,不知公主心里是什么打算?”
永嘉公主一愣,隐隐约约有些猜到婆母的意思。
陆老夫人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五年之期,如今也只剩不到半年。二郎这个年纪,若是放在别的府中,膝下早有子嗣了。咱们府里郎君成婚迟,但总不好一直拖着,若不出意外,我打算让大郎明年开春变成婚,这也是国公爷的意思。”
永嘉公主抬眼,想到如今住在家里的那位江家娘子,不禁问,“您的意思是……”
陆老夫人也不瞒着,点了头,“嗯。阿芙是个好孩子,国公爷喜欢,我也喜欢。”
“您不必——”永嘉公主一哽,喉头有些发酸,微微撇开脸,倒是陆老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公主是个好孩子。当年您进门的时候,我便知道,夏姨娘的事,虽说情有可原,您也点了头,可到底是我们陆家做得不厚道。但有句话,国公爷没说,今日我来说,国公府将来只会有一个当家做主的,二郎是世子,这位置,便应该是他的。”
陆老夫人这话说得推心置腹,也算是婆媳俩这么多年难得的交心了。
皇室公主的婚姻,从来不是单纯,更何况还掺杂了屹立多年不倒的国公府。
国公府几代传下来,年年镇守九边重镇,几乎是百信心中战神一般的存在。有国公府一日,就有大梁一日的安定。但对皇室而言,有这样的将领,既是一种运气,又是一种威胁。
当年,得知自己要嫁给陆勤时,永嘉心里就明白,自己既不是国公府想要的国公夫人,也不是陆老夫人想要的儿媳,甚至,也可能不是陆勤想要的妻子。
但她还是遵从父命,嫁进来了。
然后,她生下了陆则。
她一直觉得有愧于儿子,他还那么小,便要日日入宫。从国公府到皇宫不算远,但他依旧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小小的郎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被人抱着上了马车。日日如此。
她不忍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陆则从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就像她从来都不只是永嘉,而被赋予了公主这个称号,也被赋予了随之而来的责任。
二郎和她一样。
她唯一做的,便是当初在陛下想要牺牲二郎的婚事时,苦苦哀求,最终求来了一道圣旨。
儿子的婚事,不必和她一样,被当做筹码。
永嘉公主忆及旧事,难以平静,平复了情绪后,才抬起眼,开口温和却坚定道,“二郎的妻子,我想让他自己选。这是我唯一为他争来的。”
陆老夫人听到这话,算是彻底放了心。这么些年过去,她是不在意永嘉公主和孙儿的身份,可不代表她想要孙儿再娶一个皇室塞来的妻子。
她拍了拍永嘉公主的手,笑着点头,“好,有公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虽说让二郎自己选,可咱们府里的郎君,个个规矩,哪里接触得到正经娘子,尤其二郎,我瞧他屋里的红蕖和绿竹,也算花容月貌,偏他岿然不动,真就当丫鬟使唤着,那两个丫鬟怵他怵得厉害。洁身自好自是好,可总得走动起来,得遇着了,才晓得喜不喜欢,中不中意。你说是不是?”
永嘉公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道,“一切听婆母安排。”
陆老夫人见儿媳一口应下,心头也舒畅了些,站起来,道,“公主不必送我,忙自己的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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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堂里,绿竹小心翼翼端着安神药,推门而入。
微微抬眼,便见世子依旧坐在书桌前,直直靠着圈椅后背,合着眼,似在小憩,却在她开口之前,睁了眼。
绿竹把药端上去,低声道,“世子,该喝药了。”
陆则接过去,一饮而尽。
绿竹闻言忙接过空了的汤碗,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陆则,立雪堂下人一贯晓得他喜静,从不敢在院中喧哗,尤其是今日,更是连脚步声都消失不见,偏偏这样的静谧,令陆则越发的烦躁。
他心烦意乱扶住额,头疼又一阵阵涌了上来,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块一样,疼得他连心肝脾胃都仿佛在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刻钟,陆则疼得有些分不清。屋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陆则闭着眼,“进。”
门被打开,进来的是绿竹,她悄悄抬眼看了世子一眼,将手中的白瓷药瓶端起,小心道,“世子,方才福安堂的何嬷嬷来了,给带了药,说是江娘子从苏州带来的鲜竹沥。老夫人特意吩咐送过来。”
竹子性寒,鲜竹沥是用上好的青竹烤制沥出,味甘性寒,一般会用来化痰止咳,但对清热降火也有奇效。且这药得用竹子烤,这样小小一瓶,怎么也要费些功夫才弄得出来。
绿竹说归说,可心里又隐隐约约感觉,世子大概不会用的,毕竟世子说虚火,是为了安老夫人和公主的心,并不是真的上火。
只是要白费了江娘子一番心意了。
陆则却是沉默了片刻,倏地道,“拿过来。。”
绿竹一愣,反应过来后,将那白瓷药瓶捧着递过去。
陆则垂眼瞥了眼,这药瓶果然不是府里的用具,是白瓷不错,却有些粗糙,颜色、光泽也和上等的白瓷差了不少,唯一能叫人赞一句的,便是肚儿浑圆,鼓鼓囊囊的,有几分可爱。
瓶身上贴着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鲜竹沥”三个字,字迹倒不娟秀,仿佛是男子的字,一笔一划都显得很认真。
陆则下意识想着,这是谁的字?
片刻后回过神,才皱了皱眉,收起那些心思,抬手过去,指尖握住瓷瓶细细的颈。
然后,陆则愣住了。
刚才还折磨得他坐立难安的头疼,居然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巧合,还是……
陆则垂下眼,凝视着那瓶平平无奇的鲜竹沥,良久的沉默着。
绿竹端着药瓶,直端得手都酸了,才手里一轻,听到一句,“让常安来一趟。”
绿竹忙应下,退出去,踏出门槛后,转身关门的时候,瞧瞧抬眼,瞥了一眼坐在圈椅上的世子,心里总觉得,世子的神情,看着仿佛有些古怪。
第12章
常安从外匆匆赶回来,一进门,便听得陆则抛下一句。
“你带人去找玄阳,无论他在哪里,想办法带他回京。任何手段,任何法子,只要他活着。”
常安还是第一次见陆则这幅神情,愣了一瞬,才立刻低头拱手,“奴才领命!”
“下去吧。”陆则吩咐罢,便叫常安出去了,屋里除了他,就再无旁人了,他下意识摩挲着手边的那个粗糙瓷瓶,垂下眼,缓缓思索着。
七月十九,他在行军路上无故晕倒,至今没有找到缘由。玄阳出现,用叫魂的方法,救了他。而恰好在那一日来了国公府的江晚芙,被卷入玄阳的“叫魂”里。
从那之后,他夜夜做梦,梦的都是江晚芙。
今天,或者说昨晚,七月二十四晚间起,他莫名头疼,和晕厥一样,同样诊不出病因。
然后,就在刚刚,江晚芙送来的一个瓷瓶,“治”好了他的头疼。
比起什么“老天爷的指引”之类的无稽之谈,陆则宁可相信,这是玄阳在其中动了手脚,就那么巧,一贯云游四海的老道,主动送上门来给他“叫魂”。
他救了他,然后留给他一个烂摊子。
和一个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的头疾。
理清思绪,陆则头脑无比的清醒,眼下除了等常安找到玄阳那妖道,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
“绿竹。”
陆则扬声,在门外守着的绿竹听到后,立马推门进来,恭敬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陆则看了眼自己这婢女,沉声开口,“我记得,你有一个妹妹,也在府里?”
绿竹倒是不疑惑陆则会知道,像她们这种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摸清了身家底细,才敢送到主子跟前的。世子又一贯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大概是当初扫过一眼,便记下了。
绿竹老老实实道,“是,奴婢有个妹妹,唤云彩,在外院伺候。”
陆则瞥了眼手边的瓷瓶,淡道,“让她过来一趟。”
绿竹不解其意,却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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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安堂陪着老夫人用过午膳,江晚芙才回了绿锦堂,进了屋,便在梳妆镜前坐下,纤云上前给她拆了发髻。
惠娘进门,走上前来,禀报道,“娘子,方才外院送了两个丫鬟来,说是院里有个丫鬟病了,挪出去治,二夫人怕绿锦堂人手不够,便从外院挪了两个过来。您要见一见吗?”
江晚芙闻言,示意纤云别拆头发了,看向惠娘,“病的那个丫鬟已经挪出去了?”
惠娘点了头,“你回来之前就挪出去了。”
国公府规矩大,生病的下人是不能留在主子院里的,怕就怕染了病气。这做法看上去颇有些绝情,但实际上,挪出去的下人,府里也会专门遣大夫来治,并不会丢在一边就不管了。
惠娘把这情况说了,江晚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惠娘,你再替我跑一趟,送几两银子过去,有银钱傍身,总比没有好些。往后咱们院里再有因病挪出去的,都按这个章程。”
惠娘晓得自家主子一贯心善,从前在苏州便是如此,倒也习惯了,应下道,“奴婢等会儿便去。”
江晚芙点点头,又道,“既然是二舅母送来的人,那就见一见吧。”
惠娘闻言,出去叫人。纤云自然就将刚取下来的簪子,又重新插了回去。
主子这样良善,她们伺候的人焉能不忠心?
因为头发只拆到一半,不比重新再梳费劲,片刻,头发就弄好了。惠娘也刚好把人叫过来,见江晚芙这边好了,就领着两个丫鬟进了门。
两人都是一身绿色裙衫,鲜嫩模样,青葱似的。两人跪下,先后道。
“奴婢月娥,见过娘子。”
“奴婢云彩,见过娘子。”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和颜悦色同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叫惠娘带两人出去了。
院里多了两个丫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两人都是不闹腾的性子,连惠娘都赞了句,说国公府的丫鬟规矩教导得极好。
江晚芙每日依旧是早上起了,便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和陆书瑜在一起,说说话、做做缠花,偶尔还一块弄些糕点,给各房长辈送去,日子倒是难得平静。
只是,江晚芙到底有些惦记留在苏州的阿弟,虽说阿弟一贯懂事又机灵,学问在同龄人中也是一等一的,可到底长姐如母,两人一起长大,忽然分开了,很是不习惯。
但苏州到京城有些距离,便是快马加鞭,家书也没那么快寄到。
急也无用。
又过了两三日,这一日,江晚芙照旧去了福安堂。
等请过安,陆老夫人却没叫她们出去玩,而是道,“自打阿瑜她大姐出嫁,府里还没怎的热闹过。花房今早来人说,今年的墨菊和十丈垂帘都开得极好,不如在府里办一场赏花宴。这宴呢,就由你们表姐妹来操持,只当练手了,如何?”
江晚芙听罢,倒没觉得为难。从前祖母在世时,偶尔要办什么宴,也一应都是她操持的。
倒是陆书瑜,听罢立刻有些紧张了,待看了眼身旁的江晚芙,见她只微微笑着,又看祖母鼓励的神情,到底是鼓起勇气,点头答应下来。
陆老夫人满意颔首,道,“你们大胆去操持,办得好或不好,祖母担着,出不了事。”
江晚芙同陆书瑜应下。
陆书瑜大约是第一回被委以重任,心里揣着件大事,等陆老夫人一发话,便立即拉着江晚芙去了她屋里,说要商量赏花宴的事情。
江晚芙自然应下,朝陆老夫人福了福身,便不紧不慢跟着陆书瑜走了。
见表姐妹两个走远了,陆老夫人放下茶盏,朝身旁嬷嬷招手,低声道,“去,拟个名单,将各府适龄的贵女都添上。”
那嬷嬷这才明白过来,老夫人提这赏花宴,是为了给府里的郎君选妇,忙屈膝应下,“是,奴婢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