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一直在刑部待到下午,心无旁骛翻卷宗,一连两三日,才算想起自己那日答应妹妹的画,遂抽空回了趟府里。
回了书房,陆则执笔,开始画灯画。
他师从圣手,且极有天赋,虽后来不大画了,但区区几幅灯画,对他而言,属实算不什么难事。
不过一个多时辰,便画得只剩最后一幅。
陆则揉了揉手腕,润了笔尖,轻沾了些金粉,细细给芙蓉花勾上金边,待放下笔时,一簇灼灼的芙蓉花,跃然于纸上。他收起笔,等墨干之后,将旁边几幅一起卷起,抬声唤了绿竹进来。
“送去福安堂二娘子处。”
绿竹应下,双手接过去,匆匆出去送画去了。
陆则揉了揉眉心,忽的觉得有些困倦,手抵着额,想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料,就那样睡了过去。
然后,他又做梦了。
依旧是那些旖旎的画面,雪腻的肌,嫣红的唇,乌黑的发,汗涔涔的背,娇怯缩在他怀里,像是承受不住一般闭着眼,通红的眼尾全是泪痕。
她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带着苏州特有的娇软调子,舌尖卷过,甜腻仿佛带着热意。
“陆则——陆则——”
陆则——
陆则猛地惊醒,抬手端了一旁的苦茶,给自己灌了几口,浮躁的心,才略略平静了几分。
又是这样的梦。
真切地像是发生过一样。
“世子。”绿竹在外敲了敲门,没听见里头有声音,就自觉静了下来,片刻,才听到一句,“进来。”
绿竹推门进去,迈过门槛,手中的食盒端的稳稳的,连晃都没晃一下。
陆则看了眼那食盒,“什么事?”
绿竹声音稳稳道,“奴婢去送画时,二娘子正同表小姐学做糕点,恰好熟了一屉,二娘子让奴婢带些来,给世子尝尝。”
陆则点点头,“放着吧。”
绿竹喏声应下,将食盒摆在桌上,退了出去。
陆则揉了揉眉心,顺手拉开食盒的抽层,淡淡的糕点香甜便涌了出来,是一碟子精致的糕点。放了干桂花,捏成圆鼓鼓的形状,外头似乎是糯米粉做的皮,蒸熟了后,便透出了点淡淡的嫩黄。
且不提好不好吃,光是卖相,便足够好看。
陆则看着那糯米桂花糖糕,微微愣了一下,想起那些荒唐的梦里,除却耳鬓厮磨,也还有少许“正经”画面。
有一回,江晚芙似乎也给他做过糕点。
他一贯觉得糕点甜腻,很少入口,梦里的那个他却很赏脸,一口一个。
陆则愣了会儿,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甩开脑海里那些画面,拾起一块糖糕,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腻死了……
陆则面无表情地想,梦里的他大概是疯了,居然会为了讨江晚芙的欢心,一口一个,一人吃了满满一碟子。
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比起刚开始的无所适从,陆则现在足够冷静地去看待这些梦,就算夜里缱绻缠绵,翌日起来,他很快能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似乎看起来,对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是,这梦越来越频繁,陆则微垂下眼,揉了揉眉心,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他于女色上一贯冷淡,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偏偏这些不能为外人所道,若是叫人知道,未必会觉得是他的错,反而将矛头指向江晚芙。
那个小娘子,不管在他梦里,还是在现实里,都娇气得厉害,装得一副大人模样,实则连腰背都挺得笔直,拘束又紧张兮兮的样子,看了只叫人觉得可怜。
更何况,她还是大哥的未婚妻。
她从苏州远道而来,是为了嫁给陆致。
想到这里,陆则的面色不自觉倏地淡了下来,心里却烦躁愈盛。
这样的烦躁,一直持续到夜里,陆则在榻上躺下。
下人吹灭了灯,屋里一片安静,角落里点了安神香,淡淡的药香里,陆则放空思绪,任由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画面。
他累了,懒得去做什么挣扎,反倒有些放纵的意味。
反正只是梦。
陆则破罐破摔得十分彻底。
只可惜,他再破罐子破摔,依旧没睡好,前半夜是旖旎香艳的梦,后半夜是止不住的头疼。
这痛不像宿醉的痛,陆则的意识很清醒,他疼得睁开眼,望着一片黑暗的帷帐顶,脑中是连绵不断的、隐隐的疼,像一只小虫子,一点点撕咬着他的脑髓。
陆则就那么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今日轮值的红蕖守在门口,看了眼天色,往日这个时候,世子应该已经起了才是。今日却连丁点儿动静都没听见。
红蕖倒也不敢问,他们立雪堂不像别的院子,别的院子里,一等大丫鬟都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世子却自小不习惯丫鬟近身。她们虽然明面上是一等丫鬟,领着一等丫鬟的月银,可实际上也只做些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
红蕖规规矩矩站着,初秋的天还有些微凉,她将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朝袖子里缩了缩,刚缩到一半的时候,面前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
吓得红蕖立马不敢动了,恭恭敬敬福身,“世子。”
陆则哑声“嗯”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倦意,“让常宁去趟刑部,替我告半日假。另外,取我的名帖,请郑院判过来一趟。”
红蕖没敢多问,应声便要退下,转身时,偷偷抬眼觑了眼陆则,只见一贯矜傲清贵的世子,眉心紧蹙,垂着眼,看不清眼神,神情却有些阴郁。
只看了一眼,红蕖便心惊胆战低下了头。
丫鬟走远,陆则回了房。陆则治下甚严,他院里的下人一贯做事利索,郑院判很快便来了,进门见陆则好生坐在圈椅里,下意识松了口气。
一大早被匆匆请来国公府,他还以为卫世子又晕了。
这可不是什么旁的纨绔子弟,这位可是国公府嫡出的独苗,不说旁人,单说卫国公,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陆则睁开眼,眸色镇定冷静,丝毫不像个病人,“郑大人,劳烦你跑一趟了。”
郑院判哪敢叫委屈,干他们这一行,旁的不说,经得起折腾是第一位。他算是命好的,上一任院判在时,陛下还未登基,尚住在东宫,每年都要大病几场,先帝又是个性情暴虐之人,动辄要砍他们太医脑袋,那时可真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郑院判深觉自己命还算不错的,忙道,“世子客气了。”他也没寒暄什么,略说过几句,便坐下来,替陆则诊脉。
摸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郑院判睁了眼,开口时带了笑,“世子一贯康健,只是近来入秋,有些燥火,倒也不必吃药,熬些梨汁,早晚一盏,不日便能缓解。”
说完,见面前的陆则微微垂着眼,白瓷般的面庞清冷疏离,郑院判不由得一愣,还以为自己诊错了,却见陆则忽的抬了眼,开口道。
“除了燥火,可还有其它?”
郑院判面露疑惑,其它?其实像卫世子这个年纪的人,他是最不怕来看诊的,说句老实话,他刚刚那几句都是胡诌出来的,陆则的脉象滚如玉珠,和缓有力,是再健康不过的脉象。不过请平安脉么,总得找出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再开剂不轻不重的方子,才显得用心。
陆则面色依旧,神情平静道,“我昨夜忽的无端头疼,一夜未眠。”
“这……”郑院判神色一下子认真起来了,手指又搭在陆则脉搏上,仔仔细细探了好一会儿,却依旧和刚才一样,脉象沉稳有力,滚如玉珠,丁点也不像有病的人。
郑院判放下手,想了想,道,“世子头疼之前,可有什么征兆或是其它的症状?可受寒或是受了惊吓?”
陆则垂眸,回忆了自己睡前的事,脑海里只划过那些画面,神色却依旧如常,面不改色道,“多梦。”
郑院判忙接着问,“噩梦?”
陆则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算。”
郑院判捋了捋下巴,思索片刻,道,“按照世子的说法,多梦之后头疼,倒更像是思虑过度导致的偏头疼。这样吧,我先给世子开几剂安神药,但也只能缓解,若要根治,还是要看世子您自己。少思虑,一切顺心而为,可以适当做一些能让您愉悦放松的事。”
愉悦的事?
陆则听到这句,下意识想到那些梦,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郑院判也只囫囵给出这么个说法,留了三日剂量的安神药,便走了。
陆则喝了药安神药,依旧不见好,但他能忍,就连进进出出的红蕖和绿竹,都没看出他的不适。
倒是福安堂这边,陆老夫人刚在正厅坐下,江晚芙和陆书瑜正给老夫人请了早安,何嬷嬷便匆匆进来了,低声道,“老夫人,立雪堂那边请了郑院判。”
陆老夫人哪里还坐得住,直接便站了起来,匆匆叫表姐妹俩个自去玩,自己便立即朝立雪堂去了。
第11章
陆老夫人赶到立雪堂,永嘉公主也得了消息,已经在立雪堂里坐着了。
陆老夫人进门,见了陆则,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只觉得他气色不比平常时候,面上看着有几分倦色。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请太医了?哪里不舒服?”
陆老夫人坐下来,担忧地看着孙儿,急声询问着。
陆则头疼得厉害,可面色却依旧平静,只沉声道,“只是有些虚火,夜里没睡好,叫祖母和母亲挂心了。”
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听得半信半疑,两人熟知陆则的性子,他一贯不是什么娇气的人,习武之人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陆则小小年纪便跟着父亲习武,在府中几个郎君中,最是吃得了苦,怎会因为区区的虚火,便大动干戈,请了太医过来。
永嘉公主不信,也晓得儿子这里问不出什么,索性叫住了进来奉茶的绿竹,直接问她的话,“郑院判走时如何说的?”
绿竹哪里知道,况且她是立雪堂的人,自然一切听陆则的,偷偷瞧了一眼抵着额、微微合眼的世子,老实模样答话,“郑大人没说什么,只让奴婢叫膳房每日给世子熬梨汁,说是能降火。”
永嘉公主自然猜不到绿竹还敢撒谎,当即又问了句,“没开其它的药?”
绿竹小心摇摇头,道,“没有。郑大人说梨汁即可,若还是不好,他再开药。”
永嘉公主这才信了,朝绿竹颔首,“出去吧。”
绿竹福福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有绿竹这番话,永嘉公主和陆老夫人虽觉得纳闷,但到底还是信了,只以为自己多想了,倒是陆老夫人点了点头,朝陆则道,“你这回做得对。你们这些年轻郎君啊,仗着年轻,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焉知大病也是小病熬出来的。”说着,又道,“既是虚火,那便还是食补的好,叫膳房多准备些败火的吃食。”
陆则颔首应下。
陆老夫人又不放心,这回把绿竹和红蕖都叫了进来,好一番耳提面命,嘱咐两人了一番,又道,“你们是近身伺候世子的,做事情要上心些。”
绿竹红蕖屈膝道是,恭恭敬敬应下。
陆老夫人便看了眼天色,道,“时辰还早,你也不要看书了,回去歇一歇,补个觉。”
说罢,便站了起来,永嘉公主也不想打扰儿子歇息,顺势一起站起来,陆则要送,又被婆媳两人拦住,连声催他去歇息。
婆媳俩出了立雪堂,并肩走着。
永嘉公主温声细语问了婆母的身体,又道,“儿媳昨日得了些干雪蛤,等会儿叫下人给您送去。最近天渐渐冷了,您多注意身子。”
永嘉公主出身尊贵,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公主,性情却不骄纵,不是难相处的人,但到底隔着君臣的关系,婆媳俩也亲近不起来。
好在陆老夫人也不是非要儿媳捧着自己的性子,她这个人想得开,儿媳是和儿子过日子的,夫妻俩好就行了,又碍不着她什么。永嘉性子虽冷了些,可耐不住儿子喜欢,她自不会学那些蠢婆母,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
更何况,永嘉是皇家公主,她还真打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