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到桌子的雕花纹路里?”姚征兰追问。
丁奉公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干脆反将一军:“依姚评事看,此案便不是范氏协同奸夫谋害亲夫了?那我问你,孙掌柜说他昨夜亥时看到范氏与人夜奔你信是不信?”
姚征兰道:“昨夜天上只有一弯残月,且是子时过后才出来的。即便孙掌柜亥时看到有人夜奔,只恐也难断定那便是范氏。”
“你怎知是子时过后才出月?难不成你子时还未睡?”
“今日第一天来大理寺报道,某心下忐忑,故难成眠,丁评事若是不信,可去问问旁人,想必也有那晚睡的可以作证。”姚征兰眼角余光见顾璟正看着她,额上冒出一层细汗。
“也就是说,你不信他的证词?”
“不是不信,是不完全信。”
“既然半信半疑,那我且问你,假如这家在亥时真有女子与人夜奔,不是范氏又能是谁?方才米行伙计已经证明,夜里米行只有康掌柜夫妇居住,别无他人呐。若这个与人夜奔的女子真是范氏,她若不是自愿,为何不喊?若不是与人勾搭成奸,又岂会半夜自愿跟人私奔?”丁奉公提出疑问。
“夜奔之女子到底是不是范氏,待打完了板子好好问问那孙掌柜有没有看清夜奔之人的脸再做论断不迟。范氏是不是不守妇道与人通奸,也不能光听孙掌柜一人之言,需得向附近之人多方打听才能确认。至于夜奔之时为何不喊,那就更简单了。双手被缚口被堵住,抑或下巴被卸,都能让人喊不出声来。”姚征兰道。
“你这都是凭空揣测。”丁奉公说不过姚征兰,转身便向顾璟拱手道:“顾大人,不知您对这个案子有何看法?”
顾璟负着双手,侧过头问仵作:“初验完了么?”
仵作忙过来道:“刚刚验完,这是验尸格目,请大人过目。”
顾璟接过,扫了眼,“尸仰卧,顶心、卤门全,额全,两额角全……两腿肚,两脚跟,两脚心并全①。腹部背部各一处刀伤,验其形状乃是被同把刀穿体而过所造成,有血污,验是要害,被伤割处致命身死。”
他将验尸格目递给丁奉公,对仵作道:“先把尸身运回大理寺。”
丁奉公拿着验尸格目,道:“顾大人,您看,这验尸格目上写得清清楚楚,康显全身就只有腹部这一处致命伤,四肢没有与凶犯搏斗过的伤痕。再看他身上穿着中衣,显然事发时他正在睡梦之中,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于是起身开门想一探究竟,不想刚刚打开房门,便被侯在门外的凶犯一刀毙命。若范氏不是与凶犯提前约定好的,见此情形,她怎么可能不尖叫?四邻又岂会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他自觉自己这番推论天衣无缝,谁知顾璟听完了却并不表态,而是走到桌旁,拎起一件康显的衣裳看了看绣在衣襟内侧的那个显字。
“顾大人……”丁奉公见顾璟不表态,唯恐他不赞成自己的推论,还想再说,顾璟却忽然道:“楼下似乎没有打板子的声音了,是不是打完了?若是打完了,把孙旺财扶上来,本官有话要问。”
丁奉公只得先把嘴闭上。
不一会儿,孙旺财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差役抬着“哎呦哎哟”地上了楼,冷汗淋漓双股战战的,低眉顺眼地看着比先前老实了许多。
“孙掌柜,板子挨完了,有没有什么旁的话想对本官说说的?”顾璟问。
他生就一副龙章凤姿的玉人之貌,出身又显赫,纵无意端架子,只冷着脸往那儿一站,自有股久居上位的威势扑面而来。
孙旺财东倒西歪地往地上一跪,抬手就开始扇自己嘴巴,口中道:“都怪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出了人命官司了还放不下心里那点子怨气,在大人面前胡言乱语自讨苦吃……”
丁奉公见他竟真的承认先前说了谎,一时面色难看至极。
“且慢些自扇巴掌,若对本官的问话再有一字不实,本官还得打你。”顾璟道。
“大人尽管问,草民若再有一句谎言,就叫草民家业败光老婆偷汉!”孙旺财生怕再挨板子,指天戳地地起誓道。
姚征兰:“……”看来这下是真的不用担心这姓孙的胡说八道了。
“我问你,昨夜亥时,你是否真的看到这家有人夜奔?”顾璟问。
孙旺财道:“是,草民真的是亲眼所见。”
“是范氏与她的奸夫?”
孙旺财忙摇手道:“不不不,范氏……范氏其实风评还不错,坊间也从没有她的风言风语。只是她为人精明,买什么都喜欢精打细算的。两条街外的祥泰锦缎庄因为进货有门路,料子总是卖得比我便宜几钱银子一匹。这范氏便不顾对门住着的情分,一年到头都去祥泰买料子。她女红又做得好,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来向她讨教,这一来二去,附近的都跑到祥泰去买料子了,我这店铺门前也就冷清了不少。
“我对范氏心存不满,此番听闻康掌柜被害,她却不知所踪,便……唉!我昨晚亥时确实看到有两人从这米行门内出来,是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因为当时天太黑了,我没能看清两人的脸,还以为是范氏突发疾病,康掌柜的半夜背她去就医呢。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听到米行的陈小武在那大喊杀人杀人的,我才知道出了事。”
“这两人往哪边走的?”
“往东。”
“康显可有什么仇家?”顾璟问他。
孙旺财想了想,道:“康掌柜的为人仁义豁达,很少与人结怨,应当,没什么仇家吧。”
“那范氏呢?她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这范氏是外地人,家乡具体是哪儿的我不清楚。我只听康掌柜的说过一次,说当初他去这范氏的家乡进米,机缘巧合遇见范氏,当时便看对了眼,所以三媒六聘的把她给娶回了京都。”孙旺财道。
顾璟见他能提供的线索有限,便令人送他回去养伤。
“背出去的?莫非,这范氏被打晕了,抑或迷晕了?”丁奉公思虑着道。
“从现场来看,夫妻之间康显定然是第一个出事的,而凶犯从杀了康显到进入房中对付范氏,这中间必然有个过程。除非范氏一见丈夫被杀便立即吓晕,否则的话,无论对方是打晕她还是迷晕她,她都有尖叫乃至反抗的余地。为何左右都不曾听到动静呢?”姚征兰也是眉头微皱。
顾璟起身往楼下走去。
姚征兰刚欲跟上,便见丁奉公身形一闪,抢在她前头跟上了顾璟,口中道:“既是亥时行凶,米行必已是闭门落锁,那凶犯是如何进来的也很是值得推敲。那个,米行的伙计呢,快些过来与大人说说,这米行除了大门之外,还有何处可供进人?”
陈小武一听官爷要问话,忙凑了过来听候吩咐。
顾璟却并未问他什么,而是自顾自地走到小楼后头屯米的仓廪内。
仓廪的建造与普通的房屋不同,窗户造的高而小,不大可能钻得进来人。
顾璟在仓廪内转了两圈,见无异状,回身又来到灶间,却见姚征兰已经在灶间的窗口了。
见顾璟他们过来,姚征兰道:“大人,这窗棂上有新鲜的细微撬痕,外头墙上有蹬擦过的痕迹,看来凶犯应当是从这扇窗户翻进来的。”
顾璟过去一看,果然如她所言。
他转身,见灶间方桌上放着一个竹编的圆形罩子。拎起罩子,里面放着半碟子青菜,一小碗蛋花汤,还有半碗米饭。
顾璟这时才招来陈小武,问他:“你们康掌柜与他夫人平时用饭便是这般节俭么?”
陈小武道:“并不是。我们掌柜的喜欢吃荤,昨日他出城去朋友家赴宴,夫人给我们做了顿午饭,晚饭她独自吃的,所以才这般简单。”
“你们掌柜的出城赴宴,到吃晚饭的时候也未回来。那他离去时可有说是否当天回来?”顾璟问。
陈小武道:“掌柜的本来说今天才回来的,昨日离家前还叮嘱我今日要早些过来帮夫人干活,所以我今天才一大早就过来。却不知他为何会……会……”
“也就是说,康显昨夜原本不应该出现在米行?”顾璟忍不住看了眼姚征兰,后者果然正是一副有所领悟的模样。
这桩凶杀案,恐怕一开始案犯的目的并不是杀人,更不是冲着死者康显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借鉴《洗冤集录》。
第13章
“范氏娘家在何处,在京中可还有什么亲朋好友?”顾璟发觉自己在案件有重大发现之时居然下意识地去看姚征兰,自己都愣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询问陈小武。
陈小武道:“我只知道夫人她是平江府人,至于她在京中还有无亲朋好友,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或许她的远房侄儿童六知道。”
“童六何在?”
“就在外头,刚刚还问我米行发生什么事来着。”
“去叫他进来。”
陈小武出门叫人,不一会儿一脸疑惑地回来,道:“大人,童六不见了,明明方才还在的……”
“他住在何处你可知道?”顾璟神色一凛。
陈小武吓了一跳,点头道:“知道知道。”
顾璟遂派人跟着陈小武去童六的住处拿人。
尸体已经运去大理寺做进一步检验,现场也基本勘查完了,顾璟一行便出了米行,责令差役封住米行各处门窗,不许人随意出入。
一行刚刚回到大理寺,走在姚征兰左侧的丁奉公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呀,姚评事,你耳后怎么有血啊?”
走在前头的顾璟闻言,停步回身。
姚征兰懵懵然用手指摸了下左耳后,果然摸出一指头血来。
“当日滚下楼梯摔破了头,许是伤口愈合得不是很好,被官帽一压,又有些裂开了,不打紧的。”姚征兰知道自己昨日撞破头之举颇有些临时抱佛脚的意思,但就算头上的伤新了些,也总比头上没伤来得不容易暴露些。
她讪讪地解释完,一转眼接触到顾璟宛若实质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地低下头去。
“哎呀,姚评事,不是我说你,伤没好就该在家多多休养几天嘛,何必急着上任呢……”
“丁评事。”丁奉公刚开始念叨姚征兰,顾璟便唤了他一声。
“顾大人有何吩咐?”他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你去催一催仵作,尽快将凶器的形状画出来。”顾璟道。
丁奉公觉着让自己干这等跑腿传话的事简直是大材小用,但顾璟的身份在那儿,就算没有比他官高,他也得捧着奉承着,当下便眯缝着眼去了。
“你跟我过来。”顾璟转身向自己阅卷的厅屋走去。
姚征兰默默地跟了上去。
“去萧捕头那儿讨些金疮药和干净的布带过来。告诉他本官没有受伤,为旁人要的。”到了屋里,顾璟吩咐伺候他的小吏道。
小吏一溜烟地去了。
姚征兰站在他的书案前,看着他用左手端起茶杯来喝茶,忍不住道:“顾大人,您的右手是不是……”
“没什么大碍。”顾璟道。
姚征兰低头咬唇。头一次见面就撞伤了人家的手,还要求人家对自己冒名顶替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实话,她姚征兰确实从小到大都从未做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事,也难怪他之前要呵斥她。
只是……为了哥哥,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她不说话,顾璟却开口道:“你之前说你舅舅也是推官,不知他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任职?”
姚征兰道:“我三舅舅两年前已经病逝于任上,生前曾在河东道任提点刑狱公事。”
“河东道提点刑狱公事?你三舅舅莫非就是陆敬陆大人?”顾璟有些惊讶。
姚征兰抬眸:“顾大人知道我舅舅?”
顾璟道:“我看过他著的《平冤录》。”到底是没好意思承认,自己就是看了这本《平冤录》才对审狱断案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十八岁高中进士之后,顺从家里的意思在吏部呆了两年,然后便上书朝廷请求调来大理寺任职,为此母亲还在家里闹了一场。
“我和哥哥是看着舅舅写这本书的,本来还有第二册 ,只是……没想到舅舅会去得那样突然。”姚征兰眉眼黯然。
顾璟并不擅长安慰人,见她那样,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道:“既然陆提刑是你三舅舅,那三年前在与北鞑交战中为国捐躯的陆坚陆将军是……”
“那是我大舅舅。”姚征兰毫不避讳道。
当年她大舅舅在与北鞑一战中兵败身死丢城失地,武威伯府的名声因此一落千丈。她虽是女子,却也知道朝上朝下都是怎么说她大舅舅的。
如今这素不相识的顾大人能说一句“为国捐躯”,她心里挺感激的。
“请节哀。”看她强忍伤心的模样,顾璟有些笨拙地说了句。
这时小吏拿着金疮药和布带回来了。
顾璟接了药和布带,屏退小吏关上门,让姚征兰在凳子上坐下,道:“把官帽摘下来吧。”
姚征兰女扮男装代兄为官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见顾璟要为她上药,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她哪里好意思接受?于是伸手道:“谢谢顾大人,还是我自己来吧。”
“此处并无铜镜,你看得见为自己上药?”顾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