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旅途劳顿,凡外出公干的,按律回京后可休息两日以作调整。待会儿你便回府去吧,明日也不必来点卯。”顾璟道。
“是, 多谢顾大人提点。”姚晔颔首致谢, 然后转身出去了。
顾璟回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 目光空洞地看着姚征兰的书桌。
她埋头理卷的样子,她遇到疑难歪着脑袋眼珠轻转的样子, 她对他微笑的样子,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的样子……
顾璟伸手撑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
他已经十天没看见她了,以后,还会有更长更长的时间见不到她。又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
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想起这种可能,他就仿佛得了什么重病一般,浑身都不舒服。
他曾那样喜欢来大理寺,而今,呆在这间空荡荡的阅卷房里却成了这世上最难忍受的煎熬。他倏然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阅卷房,往梁国公府去了。
梁国公和李婉华知道他今日回京,正在府里翘首以待,他突然回来,两人自是高兴。
想起顾璟在路上曾遭刺杀,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李婉华也顾不上仪态,又哭又笑的,直言以后再不让他出京办案了。
顾璟在家中用完饭,午后与刘懋一同去了趟宫里,将兵器被劫案的调查情况向陛下做了汇报。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李婉华兴致勃勃地对顾璟道:“璟儿,在你离京这段时间,娘又给你相看了一位姑娘,这次你肯定满意。”她想着,顾璟没有成亲,家里没有能绊住他的人,所以他才一心扑在公事上,动不动就往外跑。若是家里能有个拴住他心的,他就不会整日想着往外跑了,说不定为了多些和美娇娘相处的时间,还会愿意离开大理寺那个破衙门呢。
顾璟听罢,起身就朝父母跪下了。
“这……又是怎么了?”李婉华知道他一跪准没好事,是以他还没开口,她心里便已经在打鼓了。
“爹,娘,不要再为孩儿相看姑娘了,孩儿心里已经有人了。”他道。
“有人?不是,你离京前不是说,那个姑娘已经嫁人了吗?”李婉华惊疑道。
“是孩儿的不是,孩儿为了能出京,骗了爹娘。”顾璟低着头惭愧道。
李婉华捏着帕子愣在那儿。
房中沉默了一会儿,梁国公顾忱开口道:“你既如此喜欢那女子,不妨告诉爹娘她究竟是谁家女儿,若是……”他看了眼一旁的李婉华,接着道:“只要对方家世不是十分不堪,爹娘成全了你也无妨。”
李婉华转过头来看着顾忱,表情纠结。
顾璟默然片刻,道:“她不愿嫁我。”
李婉华一听这话,又来劲了,道:“什么?她竟不愿嫁你?”话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抓住重点,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她都不愿嫁你,你还喜欢她做什么?”
顾璟道:“孩儿做了对不起她之事,她不愿嫁我,我愿等她十年。”
“什么?十年!”李婉华吓得手一抖,帕子掉在了地上。
顾忱也是英眉紧皱,问:“为何要等她十年?”
顾璟道:“她若不嫁人,孩儿每年都去向她求一次亲,若是十年后她依然不肯嫁我,孩儿便死心。她若嫁人,十年后,青春已逝韶华渐老,我看她夫君对她好不好。若是她夫君依然对她好,我放了心,亦可放手。若是她夫君对她不好,我帮她脱离困境,务求她余生无忧。”
“那你自己怎么办?十年后你都三十二了!”李婉华急道。
“三十二,我若想娶,相信依然有人肯嫁。”顾璟说着,俯下身一个头磕在地上,“孩儿不孝,求爹娘成全。”
承恩伯府,姚晔自昏迷后第一次露面,对外又是宣称从外地办案回来的,姚允成就给他办了个接风宴,一家子除了被打的姚佩兰都来了。
晚饭吃到尾声,姚允成看着对面若无其事的姚晔,到底忍不住道:“晔儿,我有些话要问你。”
老太太放下筷子,问姚征兰:“征兰,吃饱了吗?”
姚征兰道:“回祖母,孙女吃饱了。”
老太太伸出一只手:“来,扶我回去。”
姚征兰忙起身,扶着老太太出去了。
姚晖还拿着筷子准备夹菜,柳氏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放下筷子,委委屈屈地跟在老太太后面出去了。
柳氏屏退厅中下人,姚允成问姚晔:“佩兰之事,是否是你和你祖母一力设计的?”
姚晔抬眸,从容问道:“不知父亲此言何意?”
姚允成将柳氏那番话对他说了一遍。
柳氏在一旁恨恨地看着他。
姚晔听罢,目光移向柳氏,口中道:“这番话,是夫人的猜测吧?要不是被仇恨迷失了心智,一般人说不出这般没有逻辑的话来。”
姚允成轻喝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只回答我是或不是?”
姚晔道:“我看不出这番话需要我回答什么?从头至尾,有人怂恿她去刑部大义灭亲了么?”
姚允成一噎。
柳氏抹着泪道:“你们若不是想要设计,为何你醒来的消息老太太都要瞒着家里?”
姚晔不答反问:“夫人问出这话,不觉羞愧么?”
不等姚允成再次发作,姚晔将目光移回他脸上,道:“此事关系我们阖府之人的前程乃至性命,祖母与我小心一些,有错?不过是让父亲晚了一个月知道我醒来的消息而已,却避免了万一姚晔还未回京,我却在家中被人发现的风险,有何不妥?”
姚允成无言以对。
柳氏见状,强辩道:“那老太太在除夕的团圆宴上为何突然提起要将佩兰嫁给她表哥之事?佩兰又是如何知晓你们回京的具体日期的?”
姚晔目光冷了下来,问道:“夫人这是在责怪祖母?”
柳氏悚然一惊,道:“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你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因为祖母要把佩兰嫁给她表哥,她心中怨恨,所以才铤而走险,犯下这等大错。我倒是不知,不满自己的婚姻大事便要拖全家陪葬,何时成了如此理所当然之事?莫不是夫人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养子女的?若是如此,倒也难怪他们兄妹今日做出这等失心疯的事来。至于佩兰是如何得知我们归京的日期,夫人既然知道埋怨祖母不告诉父亲我醒来之事,怎么就想不通你女儿这点事了?这不都是同一件事么?”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连柳氏都张口结舌狡辩不出半个字来。
“说到婚姻大事,”姚晔看向姚允成,道:“征兰年纪也不小了,我听祖母说,我母亲留下的嫁妆原先都保存在她手里,但前些年,父亲以手头拮据为名向她借了六千两银子并两间铺面。还请父亲将这六千两银子,两间铺面以及这两间铺面这些年的盈利尽快还来,我要留着给征兰做嫁妆。”
“这……”姚允成被儿子当面讨债,一时老脸羞红。
柳氏急道:“这如何还得出来?府里这么多人,每个月开支都不知要多少,早就花出去了。”
“夫人的意思是,这些年,父亲就靠用我母亲的嫁妆,来养你们母子三人么?”姚晔问她。
姚允成恼羞成怒:“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们兄妹虽然没养在我身边,在你外祖家难道不用花钱?”
姚晔道:“我们兄妹长这么大是要花钱,可这跟父亲您有什么关系?跟我母亲的嫁妆又有什么关系?除了我兄妹到外祖家的第一年,父亲曾寄去过一百两银子和几匹布料之外,之后的十几年,父亲何曾在我们兄妹身上花过一分钱?”
姚允成呆住,随后倏然扭头看向柳氏。
柳氏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为娶继室将原配所生的儿女扔到外祖家,十几年来没花一分钱,却用原配留下来的嫁妆养着继室和继室所出的儿女。这话传出去太过难听了,为父亲脸面着想,请尽快将这个窟窿填上。还有,”姚晔端起手旁的茶杯润了润嗓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眸看着姚允成,眸中一点寒凉,慢条斯理道:“征兰的婚事,请父亲以后不要插手。我和她在娘胎里就在一块儿,相依为命二十年,荣辱与共生死相依,谁若对她不好,我必百倍还之。”
说到此处,他目光移向柳氏,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笑意,道:“关于这一点,夫人想必已经深有体会了。”说罢,他离席,礼仪周到地向两人欠了欠身,转身扬长而去。
“老爷,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他是故意的,他就是为了报复我们对征兰不好,故意设计佩兰的!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佩兰得了疯病,以后可怎么办啊?我可怜的佩兰……”柳氏一只手抓着姚允成的袖子,一只手指着门外,大声哭嚎道。
姚允成狠狠甩开她,站起身指着她骂道:“你这蠢妇,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就因为你干的蠢事,让我一把年纪还要被儿子羞辱!我、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娶了你这蠢妇!”说罢一甩袖子,负着双手气冲冲地走了。
第136章 ·
冬去春来, 转眼便到了三月。
这三个月中发生了不少事。
正月里,顾璟和姚晔因为破兵器被劫案有功,都升了官。顾璟现在是大理寺少卿, 而姚晔, 则补了韩密的缺,成了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
二月, 北鞑和朝廷再次在太原府那边发生冲突, 征北将军父子不负圣望大败北鞑,收回了四年前陆坚丢失的城池,陆冰河也在这一战中立下了不小的战功。这期间因战事滞留太原府的武宜君一连写了十几封信来向姚征兰报捷, 比边关向朝廷发塘报还要积极。
三月,先后传来恒王及其长子的死讯。恒王是因病而亡, 而他的长子, 则是在打猎过程中不慎坠马而亡。
恒王的嫡次子继承了王位。
这日, 风和日暖桃花灼眼。姚征兰坐在窗下一边绣荷包一边打哈欠。
入微在一旁道:“小姐,荷包你都绣了七八个了, 也不见你送人,敢情不是要紧的东西。你若实在困得厉害,不若上床歇会儿吧。武姑娘来时,奴婢再叫你起来。”
“不了,这几个月在家吃了睡睡了吃,养猪一般,我都胖了一圈了。”姚征兰从碟子里拈了颗酸梅丢嘴里一咬, 牙酸倒一排, 人立刻精神了。
入微笑道:“哪有?还不及你去大理寺当差之前丰腴呢。”
听到大理寺三个字, 姚征兰忍不住微微失神,目光不自觉地移向窗下那盆红花谢尽绿叶繁茂的梅花盆栽。
三个月不见,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哥哥回来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提及他,她自然也不好意思打听他的情况。
看看手里的荷包,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绣工好像退步了。明明绣的是鸭子,怎么越看越像鸳鸯?
武宜君心情甚好地来到承恩伯府。她父兄凯旋,受到陛下嘉奖,连带她也跟着风光了一把。这不就找姚征兰炫耀来了?
进了府门,府中下人要领她去兰苕院,她摆摆手道:“忙你的去吧,不必领路,我认得。”
府中下人都知道她是未来的大少奶奶,也就由得她去。
武宜君脚步轻快地到了后院,老远就看到一人背对这边坐在池塘边的树下垂钓,那身常服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回身示意跟着她的丫鬟原地停下,她自己蹑手蹑脚走到那人后面,在他转身之前猛地扑上去将他一把抱住,甜腻腻道:“夫君,几个月没见我,可有想我啊?”说话间感觉自己搂着这人脖颈的手背碰到一个硬硬的凸起的东西,她忍不住手掌一翻,将那凸起之物摸了摸,口中还道:“兰姐姐,几个月不见,你连喉结都装上了?”
“武姑娘,请放手。”姚晔有些艰难地道。
武宜君乍然听见男子声音,惊得瞬间放手往后一跳,看怪物一般看着姚晔。
姚晔站起转身,与身后女子四目相对。
武宜君以往只听说姚晔与姚征兰长得像,从未见过他真人。今日一见,发现他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想象中的他,因为长了张和姚征兰一样的脸,难免显得女气和柔弱。而现实中的他,挺拔高挑,文秀儒雅,一点也不女气。
就在她发愣的当口,姚晔冲她拱手一揖,道:“在下姚晔,武姑娘有礼。”
武宜君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脑子里一片混乱,口不择言:“免、免礼。”
姚晔一愣,抬眸看她。
武宜君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生无可恋地将目光瞟向他身后的池塘。一个猛子扎进去,潜游到对岸,貌似是目前可以最快消失在他眼前的方法。
“武姑娘是来找征兰?”姚晔问她。
武宜君抿着嘴点点头,生怕自己一张嘴又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我带你过去。”姚晔说着,就要给她引路。
“不、不用了。你继续钓鱼吧,我认得路。”她着急忙慌地跑回院中小径上,想起自己的丢人行径,忍不住回头叮嘱他:“你别跟过来啊!”
姚晔忍不住一笑,点了点头。
武宜君看到他的笑,脸更红了,一溜烟地跑了。
梁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