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征兰:“……”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官帽,用帕子将官帽内侧的血迹擦干净了,放在膝上。
“头往右侧些。”顾璟道。
姚征兰依言歪着头,左侧耳朵向上。
顾璟只有左手能动,便让姚征兰拿着帕子,他左手拿起茶壶,将帕子浇得半湿,道:“把耳后的血擦擦吧。”
姚征兰看不见耳后情况,动作又不敢太大,摸索着擦了擦。
顾璟道:“还有,在耳廓偏上的位置。不是那里,再往左一些……”
“嘶——”姚征兰一个不慎指尖戳到染血的绷带边缘,扯疼了伤口,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顾璟左手拿过她手中的帕子,道:“我来吧。”
姚征兰还没反应过来,帕子已叫他拿了去。她若此时抢回,恐怕会叫他难堪,顿时便涨红了一张俏脸,牙一咬眼一闭任他施为去了。
顾璟也是拿了帕子之后才察觉不妥,眼前之人虽是男装,但毕竟不是真的男子。他这般作为,委实于礼不合。
可拿都拿过来了,若再还给她,岂不是让两人都尴尬?
不知所措间,他灵机一动。
“今天米行这桩杀人案,你有何看法?”
果不其然,一说起案子,姚征兰注意力便被转移过去。
她睁开眼道:“这桩案子让我觉得甚是怪异。听米行伙计陈小武所言,米行掌柜康显昨夜本不应该在家,而昨夜米行偏偏就出了事,康显被杀,范氏被人掳走,不知所踪。试想,若是康显昨夜没有赶回,恐怕米行出的就不是杀人案,而是失踪案了。”
“嗯。”顾璟用湿帕子将她耳廓上沾染的些微血迹拭了拭。女子的耳朵白嫩玲珑,或许因为方才的羞赧,嫣粉的血色烟霞般从那白净的皮肤下透出来,动人至极。她耳垂上有一处颜色与别处有细微差别,大约是用了什么东西掩饰耳洞,远看看不出来,只有这般近瞧,才能瞧出几分端倪。
“可是我不明白,范氏不过是个妇人,询问左邻右舍,也不过知晓她貌美精干,精通刺绣,善于理家而已。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对这样的妇人下手?若是为财,康显既已被杀死,何不直接将范氏也杀死,然后劫财逃逸?若说是为了劫色……在这京都重地,天子脚下劫色,且还杀了人,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顾璟一边听她说,一边细致地将她头上染血的布带给解了下来。
姚征兰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动作,还在那儿蹙着眉头自顾自地分析:“但若说不是为了劫色,康显被杀后,范氏为何没有尖叫?方才我见大人令人将厨房的剩菜剩饭带回来检验,怕是怀疑饭菜中被人下了药,以致范氏晚上睡得特别沉,连康显起床被杀这样的响动都惊不醒,故而四邻才没有听到惊叫声,而她本人也是被人背出去的吧?可我认为,饭菜都是范氏亲手做的,且听米行伙计之言,她昨晚是独自用的晚饭,要在饭菜中下药恐怕不易。再一个,范氏为人精明,若不是熟人,恐怕也没有机会在她的吃食上动手脚……还是要等拘来了童六,问过他才能做判断。”
她话刚说完,一团染血的布带便落在了地上。
姚征兰:“……”
顾璟单手拿过金疮药,看着她头上的伤口。这伤口显然还新鲜着,刚开始愈合而已,所以戴个官帽还会因为磨蹭而裂了个小口子。
“你这伤,用刀划的吧?”顾璟一般往伤口上抖药粉一边问。
姚征兰赧然道:“我也想装得逼真的,用脑袋磕过门框,结果磕得头都晕了也没破皮,我就知道真要撞出我哥哥头上那样的口子,恐怕非重伤不能得。这才不得已用了刀。”
“还为此剃了一片头发。有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还真下得去狠手。”顾璟道。
姚征兰歪着头看着窗台边上的盆栽,道:“我和哥哥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后来我爹续弦,祖母做主把我和哥哥送到我外祖母家寄养。虽然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对我们兄妹俩很好,但偶尔同别的孩子拌嘴,总免不了要被说成是爹娘不要的孩子。又因我和哥哥是双生子,容貌几乎一样,有些调皮的孩子便会故意将我认作哥哥,戏弄欺负。每次都是哥哥护着我。他护了我十几年,如今他有难了,我也想护他一次,哪怕只能护他这一次,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第14章
顾璟生在公府,母亲又是长公主,自幼结交的自然也都是公子王孙,见惯的是兄弟之间为着权位利禄笑里藏刀面和心不和。如姚氏兄妹这般相扶相持相濡以沫的兄妹,他却从未见过。
见多了尔虞我诈,以往他也不觉着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有什么不好?而今,却隐约发现,或许能有个像她这样的妹妹也不错?
上完了药,他单只手没法给姚征兰包扎,便勉强用上了右手,谁知一使力便疼,布带从手中滑落。
姚征兰见他的右手连布带都拿不住,料想伤得严重,歉然道:“顾大人,你的手还是找大夫瞧瞧吧。”
“不打紧。”顾璟再次捞起布带,叫姚征兰举起手帮忙拿着一头。
“顾大人,讳疾忌医要不得。”姚征兰劝道。
顾璟一边帮她将伤口用布带缠起来一边道:“有些事情,严重的并非它本身。”
姚征兰至今不知他身份,是以一时没听明白:“可是你手伤了,这本身就很严重啊。”
“我心里有数。”顾璟不欲多说。
两人默契地配合着裹好了伤,顾璟道:“你回去吧。”
姚征兰瞠目结舌。
“顾大人,是我哪里表现不好吗?我可以改的。”她急道。
明明去米行之前都表现出愿意给她机会的样子了,怎么去了趟米行,回来又赶她走呢?
“你头伤成这个样子,回去歇着。”
“那我明日还能再来吗?”姚征兰问。
顾璟不回答,唤小吏打水进来洗手。
姚征兰慌忙将官帽往头上戴。
顾璟挡住她道:“还戴?”
姚征兰道:“当然要戴,我不能让人看到我哥哥衣冠不整的样子!”
顾璟道:“且去屏风后暂避。”
姚征兰闻言,忙几步蹿到他书桌后的屏风后面。
小吏出去后,姚征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见顾璟正用左手不太方便地在水盆里捏帕子,忙跑过来麻利地将帕子绞干,递给他擦手。期间不经意地看了眼他的手,白皙修长,文秀又不失力道的模样,是一双养尊处优,却又勤勉有加的手。
“顾大人,你是不是觉着我定然会被人识破身份才不同意我代替哥哥留下?我能问问你,你是怎么看破我身份的吗?若是仅凭手指上没有伤口这一点,你缘何开口就唤我姑娘呢?”姚征兰也想清楚了,若是这位顾大人真的是一眼看穿她的女儿身,那她强行留下也是弊大于利,倒不如问清楚了,回家好生改正过来,然后再来上任。
至于到时候怎样过顾大人这一关?嗯……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嘛!
顾璟擦干了手,将帕子搭在盆架子上,单手解下自己腰间香囊,递给姚征兰,问:“闻得出是何种香料吗?”
姚征兰双手接过,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道:“我对制香不是很在行,只闻得出这里面有苍术,黄柏,菊花,沉香,还有……还有麝香,好像还有旁的香味,但一时之间辨别不出来了。”
顾璟不置可否,转身回到书案那边,道:“回去吧,香囊明日还我。”
姚征兰一愣,尔后反应过来,双颊涨得通红。幸而顾璟此时是背对着她,她拿上官帽匆匆道:“谢顾大人提点,那我先回去了。”说完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出了大理寺,姚征兰站在路边上,抬起袖子来闻了闻,又扭过头闻了闻自己的肩部。
不过是衣服洗晒过后留下的淡淡皂角味。她本来就不爱用发油香粉之类的东西,因为要假扮哥哥,她连润脸的膏子都没擦,按理说身上不应该有香味才是。
可顾大人话虽未挑明,给她一个香包含义却再明显不过,他的意思是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才笃定她是女子。
她身上有什么闻起来就知道是女子的味道吗?为何她自己闻不出来?难道是出了汗,有些汗味被他闻出来了?汗味也分男女的吗?
姚征兰看了看手上的香包,这是男子佩戴的香囊,香味稳重优雅又不失清新自然,也不知能不能帮她遮掩一下。
她将香囊系在腰带上,转身往菜市桥的方向走去。
虽说天子脚下达官显贵无数,但她这一身官袍,年少俊秀,大中午地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还是有点扎眼。以至于被狐朋狗友拉着来醉仙坊喝花酒的李逾无聊之际目光往窗外的街道上一扫,就扫见这么个让他眼前一亮的人物。
他找了个借口匆匆下了楼,问正站在门内逗弄楼中侍女的三槐:“刚刚看到谁走过去了?”
三槐一脸茫然:“没看着谁啊。”
李逾一脚踹过去:“眼珠子长着干嘛使的?我不是让你盯着承恩伯府那边,一有情况就通知我的么?”
三槐委屈地揉着屁股嘀咕道:“郡王您干什么事不是三天劲儿头啊,过了三天准丢开手了。都这许多天了,您也没问,小的怎么知道您还记挂着承恩伯府的事。”
李逾伸手指点着他,恼道:“你个惫懒的小厮,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他抬步跨出门,奔着姚征兰就去了。
姚征兰正心事重重地低头走路,冷不防右肩被人拍了一下。
她扭头往右边一看,没人,再往左一看,一张放大的男子的脸突然撞入她的眼帘,惊得她连连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定睛一看,原是那个南阳王。
她全身上下别无饰物,这一动只腰间那枚香囊晃个不停,叫李逾如何能看不见?不仅他看见了,连三槐也看到了,颇为惊奇道:“诶?那不是……”
李逾手一抬,制止他说下去,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向姚征兰拱手道:“姚公子,别来无恙。”
姚征兰:“……”想起上次在梅阁见面时他的孟浪之举,她恨不能扇他一巴掌转身就跑。
可是她不能,现在冒充哥哥,就更不能了。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更何况这还是个凤子龙孙。
“下官见过郡王。”垂下眼睫,她恭恭敬敬地向李逾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此前在梅阁,是我胡言乱语,害姚公子受了伤。我已诚心悔过,姚公子不会记恨我吧?”李逾问。
姚征兰忙道:“下官不敢。”
“原来是不敢,不是真心不记恨。”李逾道。
姚征兰想起还躺在家里不知何时才能醒的哥哥,腹诽:你凭什么让人真心不记恨?就凭你身份尊贵?臭不要脸!
“真心不真心的,拿什么证明呢?下官认为,还是说不敢比较实在些。”想哥哥毕竟是伯府嫡子,又有功名在身,在这个游手好闲的郡王面前也不必太过畏缩谦卑,失了身份,姚征兰便挺直了腰杆神情自若道。
李逾忽的笑了一声。
姚征兰讶异地抬眸看他。
李逾勉强止住笑,一双黑睫浓长的狐狸眼顾眄生辉地看着姚征兰道:“上次我去伯府探你,刘太医说你伤势沉重,不好生调养个三四个月好不了,害我还被我皇祖母叫到宫里去骂了一顿。可是你看看,这才几天啊,姚公子你不是就活蹦乱跳了么?可见这做御医的也不靠谱,就爱夸大其词,看我回去不参他一本叫他丢官罢职!”
姚征兰:“……”这若较真起来,那太医必然叫屈,说不定会要求与别的太医同来姚家复诊,那岂不是要露馅?
“郡王说笑了,都说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昔日之祸,便是今日之福,这都是说不准的。若是因为下官一时走运,醒得快了些,倒让太医受这医术不精之责,下官心中委实难安。”姚征兰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比方才委婉客气了许多。
李逾心觉好笑,故意道:“但若是不让他背这个责,便要我背这责,姚大人于心何忍?”
姚征兰握拳:真是岂乆拾光有此理,明明是他惹事在先,害得哥哥摔伤了不能上任,如今见哥哥醒了,居然还要故意来刁难!
“不知郡王想要下官如何补偿?”她问道。
“这个时辰了,我还没用饭呢。要不,劳姚大人破费,请我吃顿午饭,咱们就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李逾提议。
一旁三槐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自家郡王:还没用饭?那刚才您在醉仙坊吃的那叫什么?
姚征兰:“……那,请郡王选地方吧。”就当花钱消灾了。
李逾谦让道:“我来京不久,对这里不太熟悉,还是请姚大人择个去处吧。”
三槐再次瞪大眼看向自家郡王:这来了一个月全城都叫你吃遍了,你不熟?
姚征兰自然知道得择个好去处才能配得上对方这郡王的身份,可她是个冒牌货,委实担心和他待一起时间太长会被看出破绽。她可不敢指望眼前之人会如顾大人一般宽宏大量,识破了也肯看在她情有可原的份上与她方便。
失礼与被识破身份,两害相较取其轻。
姚征兰抬眼一望,便指着前头巷子口一间搭着遮阳棚挂着面字幡的小摊道:“郡王想尝尝这京师百姓家的面吗?”
三槐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他自八岁时就跟着郡王了,这十多年来,见过的请他家郡王吃饭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从未见过请他家郡王去路边面摊上吃面的。
不过瞧着郡王此刻对这姚家的正感兴趣,他虽觉诧异,却也不敢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