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灵山谷的迎春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栖雁湖来了许多白鹭,每日清晨漫天飞舞,嗷嗷叫声不绝于耳,许多女孩子都喜爱它的美,争相去栖雁湖看白鹭,或许咱们也可以去看看?”
一个晚上都是冯驾例行的自言自语,薛可蕊如常不说话,冯驾却也不会不耐烦。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尽管薛可蕊自己甚是抗拒提及凉州,冯驾坚持认为,想要解开薛可蕊的心结,怕是依旧得回到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才行。
他努力了如此多年,她仍然深陷自己心内的樊笼无法自拔。除了再度回凉州,他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薛可蕊迟疑了,她的父母兄弟还在凉州,她不是不想他们,只是再不回凉州,她似乎便能成功将那段可怕的时光成功埋葬。
薛可蕊抬起头,望向桌对面的冯驾。
他的嘴角挂着笑,一如过去那般懒散又淡然。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却难掩岁月予他痛击后的憔悴。
她有多久没有同他说话了?
薛可蕊默默地想:
他欠了她很多,也给了她很多。她也很想让他能过得轻松一些,或许,这一次可以勉为其难“迁就”他一次。
沉寂良久,薛可蕊终于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回去看看她的父母兄弟,看看世子爷、堂少爷、周采薇……
还有那个人曾经走过的地方。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还从喉间滚出一声“嗯”……
……
春分未过,冯驾便安排好了北上的仪仗。因为有了薛可蕊的参与,北上的时间被冯驾提前了十五日。
这是薛可蕊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南蜀皇宫,冯驾很高兴,仿佛攻克了一座相当难攀越的高山,他拉着薛可蕊的手,一路上都笑眯眯的进行着意料之中的“自言自语”。
车队很快出了锦城,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也开始变得单调起来。冯驾有些累了,他长年征战,就连回宫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他抬手摸摸薛可蕊的脸颊,告诉她他昨晚不曾睡好觉,想在马车上小憩一会儿,蕊儿一个人呆着,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掀开车窗帘子唤车外的大总管方同,你的翠烟也跟在方同身边的。
薛可蕊点点头,将自己往车门边上再挤了挤,给冯驾腾出了更多的位置,便低着头默默地坐着。
“你坐进来些,快要掉出去了。”冯驾忍不住笑了。
薛可蕊不动,依旧紧挨着那颤抖不休的车门帘默默地坐着。
冯驾无奈,只能摇摇头兀自躺下,不再逼她。
“你好歹抓住那车舆门口的扶手吧,我可不想我冯驾的妻子因坐马车坐成个小瘸子。”
薛可蕊默默地伸出了手,摸到车门口的扶手,紧紧握住。
冯驾放心了,点点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安静下来,温暖的阳光自半卷的车窗帘照了进来,照在冯驾的身上,给他套上一层薄薄的霭光。
冯驾闭着眼睡得香,丝毫不觉有光照着会睡不舒服。薛可蕊坐着不想动,只静静地看着阳光的触手一缕一缕缠上他的胸膛,再一寸一寸爬上他沉静的睡颜……
终于,她忍不住了,直起身来轻轻摸到那半卷的车窗帘边,拉开挂钩,将那阳光唰啦一声屏蔽于窗帘之外。
还说晚上睡不好觉,我看你在日头底下都睡得挺好呢……薛可蕊无奈地摇头。
转过身来看见冯驾耳畔有飞舞的光芒,薛可蕊心道神奇,我这不是关了窗帘么?
定睛再看,竟是他鬓边一抹浅浅的霜白……
心中咯噔一声响,有盛满回忆的奁匣被打翻了,苦苦涩涩地流满一地。
薛可蕊忍不住伏低了身子跪坐到他身边,她凑近了他的耳畔,盯着那抹霜白一直看——
她已二十有四,竟然忘记了他也已至不惑。
鼻头酸酸的,冯驾在她心里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却忘记了他也敌不过时间的围剿。
冯驾的睡颜依旧沉静,薛可蕊便趁此机会用眼睛细细描绘他疏朗的眉、高挺的鼻梁……与愈显锋芒的颊。
就薛可蕊自己知道的,他已经操劳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南征北战,难得一日清闲。
心中微动,薛可蕊忍不住抬起手来就想抚上那抹霜白,似乎她用手一摸便能擦去那白,露出内里的黑。
冯驾却在此时毫无预警地睁开了眼。
“驾已经老了,蕊儿却正值青春。”
“所以蕊儿会嫌弃我吗?”冯驾展开了颜,眉梢眼角都是漫溢的温柔。
薛可蕊一愣,坐直了身子,缩回手。她望着冯驾带笑的眼,心头是说不出的难过。
她想告诉他,她只有恨他的时候,从不曾有嫌弃他的时候。
于是,薛可蕊摇摇头,换得冯驾扬起头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来死死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就知道蕊儿不会嫌弃,驾的下半生就全仰仗蕊儿你的照顾了。”
第一七七章 跑马
冯驾打通了连接凉州与南蜀的路, 车队行进得很快, 冯驾与薛可蕊抵达凉州时,距离清明尚有五日空闲。
从前的契丹王庭改成了凉州府衙, 冯驾取消了藩镇建制,而是设立专门的凉州牧掌管凉州地区的行政管理与生产,军队布防则由他自己直接指派的将军负责。
从前的冯府尚存, 冯驾舍不得丢, 便捡起来重新整饬一番继续做他的冯府。这一次回到凉州尚有五日空余,冯驾正好带着薛可蕊再度住回了冯府。
新冯府内依旧草木葱茏,房舍修葺一新,无论是房舍布局,抑或花草树木,冯驾都将这宅子恢复到与从前一无二致。
方同领着宫人们护送冯驾与薛可蕊浩浩荡荡得进了宅院。皇城的禁卫军则将这一普通的宅院密密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一行人直通通朝上房走,冯驾熟门熟路地走在最前面, 薛可蕊则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之距。
再度回得冯府, 薛可蕊心中感慨万千。她甚至不敢抬头,府中的一草一木, 一砖一瓦都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
有痛苦, 也有甜蜜, 如今却都是她这颗残破内心所不敢承受的。
抱松院内大屋高檐,长窗深锁, 依旧有桑柏错落, 花木扶疏。才刚进院子, 薛可蕊便敏捷地抓住了翠烟的手, 急匆匆冲那东厢房而去,似乎害怕有人与她抢了那厢房的位置。
冯驾听得动静,转身看见那脱兔般的身影正好冲到了东厢房的屋檐下。
他忍不住笑了,便冲那方同随意问道:“厢房收拾出来了么?”
“启禀陛下,统统都收拾好了的,老奴与守宅子的老余头说了陛下要回来,他便差了府中众人把宅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给拾掇了一遍呢。”方同垂着眼低低地对冯驾回话。
冯驾颔首,负手便也往那薛可蕊选的东厢房而去。
才推开门,便看见翠烟正热情高涨地,将随身携带包袱中的香脂水粉整齐码放在窗边的妆台上,而薛可蕊则逡巡于房间内,四下里细细地看。
见冯驾陡然进屋,薛可蕊一愣,旋即又冲他浅浅一福。
“黛螺她们还没进院儿,晚些时候,她们会带着行李来这厢房,蕊儿喜欢这里,尽管住。”冯驾负着手,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又见薛可蕊一脸严肃又紧张的模样,冯驾似乎猜到了她心中的忧虑,他再度开口补充:
“我住上房。”
在冯驾单独与薛可蕊共处时,他依然习惯对她自称“我”。似乎只有在用上这一毫无身份界限的称呼时,他们二人便能回到从前那最美好的时光。
话音未落,冯驾见薛可蕊一脸释然的模样,似乎还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冯驾无语,虽然他很想她,可是还没馋渴到让她如此严防死守的地步吧?三年来,她一直如此抗拒他,他心中戚戚然,个中委屈有谁能知?
每一次薛可蕊毫不遮掩的疏离,都是狠狠划向冯驾心头的一抹刀,他失望透顶,面上却依旧不显。
“这次留的时间宽松,还有几日才清明。我记得蕊儿好骑术,反正闲着没事做,明日咱们去碧峰山跑马吧。”
难得将薛可蕊带出宫门一次,冯驾决定再接再厉邀她跑马,定不能再让她窝在屋子里。
果不其然,听见要她出门,薛可蕊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为难的神色。不过冯驾自是不容她摇头的,不等薛可蕊那秀眉蹙起,他继续抛饵:
“咱去东山麓跑马,返程路上正好可以绕去你薛宅看看,看我替你修缮的府衙合眼不合眼。”
冯驾扬起了头,他望着兀自揉搓罗帕的薛可蕊,眼中是十拿九稳的笃定。
薛宅一出,原本要皱眉的人果然没再动作了,薛可蕊抬眼轻轻瞟了一眼一脸和蔼的冯驾,终于点了点头。
冯驾觉得薛可蕊的心病,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无法排解,唯一原因就是她不能调整自己的心态,融入到眼下的一派繁华中来。
从来都是多情聪颖惹尘埃,心思纤细的人更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反倒是无情无义之人还能活得百无禁忌,寿比南山,正如蜀之刘禅,南陈后主陈叔宝。
没心没肺的亡国皇帝自然不能与他的蕊儿做比,但是过于敏锐聪慧的人反倒会为自己那七窍玲珑的心思所困。有时候学学这些亡国皇帝的放浪形骸与恣意妄为,又何尝不是对自己那过于紧绷内心的一种调剂呢?
所以,冯驾要带她出去跑一跑,看看凉州的山水,感受春天醉人的和风,他的蕊儿一定会再度发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多姿。
……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自冯府的正门便冲出了一大队人马。
为首的二人皆利落打扮,紧衣窄袖,腰悬刀剑。
薛可蕊骑一匹白马,穿一身胭脂色男子团领窄袖袍,同色发带束顶。这一身英武又不失娇媚的装扮是冯驾亲手替他收拾的,佩剑也是冯驾寻的。他始终记得她第一次来冯府赴宴时的洒脱与灵动,他希望一身侠士的打扮,能唤回她从前的那份不羁与豪迈。
冯驾依旧骑一匹纯黑的大宛马,搭配他一袭流光溢彩的宝蓝色缎袍,一人一马都精神气十足。
冯驾转过头,认真看向身侧的薛可蕊,他看见她神色依旧寡淡,但眉宇间的愁云已浅去许多。冯驾心下鼓舞,暗自给自己鼓气——
加油!只要她自己不放弃,他便有希望。
此时天色尚早,路上只有稀稀拉拉预备开张的店家,披星戴月的路人与劳碌奔忙的货郎。一行人疾驰向东,撒下一路清脆的马蹄声与利落的呼喝。
经过熟悉的双桂大街,穿过曾经的蓝家巷子,这一路走来,冯驾明显感觉到了薛可蕊那颗逐渐复苏的心。
她骑得很快,挥动马鞭的频率越来越快,可是冯驾并不认为现在便是回薛府的好时候。
于是,就在快要进入走马大街的路口,冯驾自侧旁俯身扯住了薛可蕊的缰绳,将她往另一条路带。
“走这边,咱们先跑马。”
薛可蕊没有拒绝,任由冯驾将她带离了走马大街的路口。
除了涉及肌肤相亲的问题,旁的事,薛可蕊一般都是木然的。
待到日头高挂,一行人已来到碧峰山东山麓脚下。冯驾勒马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决定自一块宽阔的草甸入山。
“蕊儿,瞧见那处草甸了么?”
冯驾抬起手,冲薛可蕊示意:
“自那里可以进入这一道山脉,山脉的尽头便是狮子滩,咱们自然不必跑这么远,翻几座山头就行了。”
“来吧,蕊儿,咱俩比一比,看谁先到那块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