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赶到那泉眼旁,栽力已经收集好供补给的水,并将马儿饮好了。栽力见赤术来了,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候着他。
赤术转头看见身后声势浩大的等候队伍也忍不住笑了。
“栽力带着人先走吧,我这很快就好,便能追上你们的。”赤术摆摆手招呼栽力带上马儿和小厮们先走。
栽力四下里观望一番,并没发现任何不妥,而赤术也就洗个脸,他们先走几步也无甚问题。于是栽力忙行了个礼,便带着人马往来路折返。
脸上的油彩抹得有些厚,赤术连搓带抠折腾了挺久,好容易觉得差不多了,才直起身来。
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刹那。
后背陡然一紧,赤术感觉到了一股寒气的迫近。
眼底一抹光亮闪过,不等自己彻底立直,赤术抬臂抽刀,猛然一个转身——
身后有刀风来势凶猛,如苍龙破空,裹挟着来人的蓬勃怒意向赤术扑面而来……
叮当一声响,赤术的玄铁刀架上了迎面而来的花钢大刀。
透过冰冷的刀光,赤术看见一双凌厉的眼,瞳如漆,眉似刀。
赤术凝神,正想张口嗤笑他言而无信,非大丈夫所为,却听得耳畔一阵细碎的刀风嘹响。
心中咯噔一声,赤术暗道不好!
无奈赤术举着刀,手上动作已做老,再想躲避为时已晚。冯驾左手持一柄一掌长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风带势,直剌剌狠狠插入赤术的颈间……
没有感觉到痛,赤术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便只觉周身都是脱力的酥软。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在倒下的那一瞬间,赤术在心底冲薛可蕊笑:
小娘子你说对了,我当真死在女人的身上 ……
冯驾俯下身,自赤术的颈间拔下那把匕首,将那带血的匕首上往赤术肩膀上擦了擦,便重新挂上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赤术的脸,一脸平静,还挂着山泉的水珠。
虽然知晓赤术已再无存活的可能,为保险起见,冯驾依旧抬手摸了摸他颈间的脉搏。
冯驾盯着赤术那张朝气未褪的脸,自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
“小贼子,你爷爷找了你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交代在我手里了。”
冯驾手下不停,开始在赤术身上四处搜索,很快便在他怀里摸出来赤术跳神时用的手鼓。冯驾细细瞅着这只制作精良的皮手鼓,觉得是个不错的证物,便擦擦自己的手,将这皮手鼓仔细放入自己的怀中。
拾掇好了一切,冯驾直起身来,四下里望了望,确定无碍了,才又消无声息地没入密林,离开这片杨树林。
……
赤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杨树林深处,当他的随从找到他时早已没了气息。众人无不觉得惊异,因为他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过阻碍,也没有遭人跟踪,一帮法师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正常。
冯驾并没有对萨满法师们做出任何阻碍的举动,甚至连不满的表情都没有给过。他甚是喜欢契丹人送上的祈福仪式,还派了他自己的亲兵护送赤术一行出凉州城。
赤术的几个兄弟却皆于心底里认为,赤术之死与他霸占了薛可蕊不无关系,毕竟他们几兄弟都活着,偏偏就他赤术一个人死在了珙门关的关门外。
可是他们拿不住冯驾的证据,反倒对冯驾愈发望而生畏。赤术没有儿子,便由当下势力最为强劲的三王爷赤司代替赤术掌控了契丹。
赤司并没有找冯驾询问他八弟的死因,因为赤术死在了河西地界之外,再怎么寻仇也寻不到冯驾头上去。为避免提及会让冯驾不光彩的事,赤司甚至没有多提赤术的死因,只给赤术办了一场低调的葬礼,将他们契丹最英武的可汗的死,就这样给悄无声息地了结了。
管家陈柏峰给薛可蕊送来了一只皮手鼓,小巧玲珑的手鼓很精致,其上镶金嵌宝,一看就知道非一般法师能用的。
薛可蕊心下惊异,抬眼望向陈柏峰,陈柏峰也一脸茫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冯驾的意思,他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
“夫人……”
陈柏峰满脸堆笑,用最温和的语气对薛可蕊恭恭敬敬地禀告:
“王爷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小的把这只小手鼓给夫人您送来。王爷还要小的转告夫人,说夫人若是肯赏脸,还望夫人于今晚戌时去后花园的荷塘与王爷一同赏月,王爷在荷塘边的知春亭内摆了酒宴,专门儿等夫人。”
陈柏峰一字不漏地背完了这堆说辞后便闭上了嘴,自己则垂首,高举这只皮手鼓于薛可蕊的面前,等着薛可蕊抬手将这只皮手鼓拿走,然后他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薛可蕊沉静了眉眼细细看向这只皮手鼓,这是一只极具异域风情的小鼓。她抬起手来将这只手鼓握在手里轻轻摇晃——
有熟悉的响铃声传来,这让她想起了数日前,让她心惊胆寒的那场萨满法师祈福仪式。
薛可蕊手握小手鼓静静地坐着,她看见鼓身上描画的狼图腾,狰狞又冷峻,那是契丹人的图腾。
心里似乎陡然闯入了一头野猪,横冲直撞。胸口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沸腾其中,让薛可蕊神魂离舍,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小手鼓,就连陈柏峰向她告辞也没听见。
这是赤术的手鼓。
今日却成了冯驾向她表白的信物。
薛可蕊望着这只鼓开始吃吃笑了起来,笑那人的妄自尊大与自作自受。那丧尽天良的终于死了,他自以为是在冯驾的面前狂妄,终于自讨了苦吃。
也笑她自己与冯驾的无缘,总是在等待与错过中虚掷了光阴。
笑了一会儿,薛可蕊的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泪。她直起身来,擦擦自己的脸,再找出两块火石、一只火盆。
薛可蕊将这只鼓放入盆中,一边拿手肘抹着眼角淋漓不止的泪,一边双手拿着火石,嗒嗒嗒嗒,对着这只小皮鼓打起了火。
自己的大仇得报,她终于解脱了。
须臾,火盆里的火焰开始旋转、跳跃,打着圈儿地朝天送起阵阵浓烟。赤术的皮手鼓在火盆里扭曲变形,鼓皮化成了烟,香樟的木柄变成了灰,带着香樟的味道飞上天空,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杜衡的味道……
薛可蕊轻轻闭上了眼,她仰起自己的脸,任由眼角的泪划过嘴角,让那丝丝杜衡的味缠绕自己的鼻尖,抚上自己的脸——
那是赤术的味道。
……
夜已经很深了,知春亭内烛影婆娑,冯驾一个人坐在亭里,面前摆着一大桌的菜。温酒壶中的酒水早已凉透,薛可蕊最爱玉尖面也化成了硬梆梆的一坨。
冯驾一个人守着这一大桌的酒菜静静地坐着,戌时已过,婢女们温酒已经过了一遍又一遍,薛可蕊却一直没来。
冯驾不动筷,更不动身,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尽管这些都是因他的过错才导致的局面,可是他若不杀那人,他会终生难安。
酒菜失了原有的味道,冯驾的心也失了原有的澎湃。尽管他舞动手中的刀,便能摘星揽月,横扫乾坤,可是他不小心弄丢的东西,如今费劲心力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婢女们都已经站不住了,冯驾便叫婢仆们都退下,他一个人等着夫人便好。
管家陈柏峰提议,由他去相请夫人来知春亭用膳,也省得王爷您空等,却被冯驾抬手拦住。冯驾让陈柏峰也可以回去了,他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他再坐一会便会自己回去的。
可是管家陈柏峰不敢走,他只走出了知春亭离冯驾不远不近地站着。
陈柏峰立在黑暗里无奈地摇头,他觉得王爷的愿望是必定要落空的,王爷什么都不给人说清楚,单拿只鼓给夫人。连他都搞不清楚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何况脑子有问题的夫人了。
第一七六章 迁就
那晚薛可蕊拒绝来赴宴, 冯驾以为, 自己杀死赤术会因此伤了薛可蕊的心。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让冯驾喜出望外的是:
自打他杀死赤术, 薛可蕊似乎放弃了再次逃跑的企图,她反倒老老实实留了下来,再不试图偷偷带了翠烟去冲关。
冯驾实在无法猜到薛可蕊的心中所想, 或许她只是为了感谢他为她作出的努力?
薛可蕊变得愈发地柔顺, 终日里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后院,打打络子、编织彩缎。
还有,薛可蕊迷上了念佛,她在她的卧房背后开辟出来一间小屋,她在不打络子的时候便会钻进这小屋念经祷告,翠烟说里面都是薛可蕊放的牌位。
冯驾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因为他的疏忽, 薛可蕊失去了她的全家。正因为此, 他觉得薛可蕊再怎么恨他、埋怨他,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不再挂念那个人便好。
好在薛可蕊并没有让他失望。
尽管冯驾上交的答卷没能让薛可蕊满意, 但他却试探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虽然薛可蕊一直都木呆呆的不说话, 可冯驾就是知道,她并没有因为赤术的死变得更加悲伤。
这给了冯驾莫大的鼓舞。
河西的整饬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冯驾将手边的事统统交给了魏从景, 他想回南蜀, 回江南看看。他需要打通一条自中原通往河西的路, 西番太过陡峭,如若不能与中原相连,河西依然是一处孤舟。
冯驾只字不提小皮鼓的事,也不提赤术的名字,更不会责备薛可蕊那日的爽约,他如常每日一早便去薛可蕊的床头等她醒来,抓紧这有限的时间与她说话。
“蕊儿,驾要回南蜀了,我想带你一起走。”
冯驾一边替她顺着乌黑的长发,一边用平静的口吻对薛可蕊说话。他不指望薛可蕊能像从前那样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抱紧他的脖颈,咯咯咯笑着兴奋地高喊“好啊,好啊!”。
他很欣喜地发现,她并没有很排斥——
因为她依旧是那样一副木然的表情。
要知道他若试图亲吻她,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可不会是这样一副神态。
于是这一回,冯驾带着薛可蕊一同出发了。凉州留下了她太多悲伤的回忆,冯驾想,他一定不能将他的国都设在凉州。
……
春华秋实,岁月辗转。
又是一个三年。
冯驾如筑巢的蜜蜂,终日南来北往地征战。为了将凉州与南蜀连成一片,冯驾攻下了王良辉的朔方地区,强占了西番叛军的东南地区,在沸乱的中原地区的西方,打通了凉州与南蜀之间的一大片山水。
是年春天,在将自己的兄长冯珲一家接回锦城后,冯驾称帝,建都锦城,国号南蜀。
元帝居余杭,仰仗冯驾的庇护,在风雨飘摇的江南苟且偷生。冯驾并未削夺他的国号,可是元帝也深知,如若没有冯驾在江南的驻军,哪怕是余杭,他也是呆不稳的。
因为就在冯驾称帝的当年,北方的豪强们也纷纷南下,开始争夺江南三道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既然你冯驾都称帝了,虚头巴脑的君臣情谊就别再提了吧。如果识相,请让开你的位置,别再管这废物皇帝了!
风雨飘摇如此多年,江南朝廷早已空有其表,现如今遇上强敌来袭,立马分崩离析。
元帝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身边没有良将,从前的良将全都变成了豪强。为了让冯驾能全力以赴替他保住江南最后的一块落脚地,这位李氏最后一位皇孙自请禅位,自封越州王。
至此,曾经辉煌一时的李氏帝国终于消亡。
从来都不会有人嫌弃自己的土地太多,尽管江南是给由元帝蜕化成的越州王养老的,但是它既然还在冯驾的手上,冯驾自然也不舍得轻易扔了。
冯驾当仁不让地再度投身这场疯狂又喧嚣的江南大乱斗,历时一整年,他再度守擂成功。就在这熙风吹开寒冰的早春时节,冯驾终于披着满身风尘回到了南蜀皇宫。
“黛螺,三小姐还好吗?”
冯驾一边脱下满身尘土的甲胄,一边对一旁侍立的宫娥问话。黛螺是庆芳宫的宫女,负责贴身照顾薛可蕊。
黛螺听得冯驾问话,忙不迭敛腰颔首:“回陛下的话,姑娘还是老样子,不哭不闹,没事就打打络子,做点花呀,布偶啥的,再抽空又把这些东西都给烧了。”
宫娥们口中的三小姐,正是薛可蕊。在冯驾将薛可蕊带回南蜀皇宫后,他便要求下人们都唤薛可蕊为三小姐。因为冯驾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一场婚礼,她是他的皇后,怎能允许旁人叫她夫人?所以在那场婚礼完成前,还是让大家都称薛可蕊为三小姐为好。
冯驾颔首,他长久不在,那女子是愈发习惯了一个人闷着的生活,再这么下去只怕是会真傻了。
冯驾点点头,抬手便招呼宫娥们备水:“朕要沐浴,完事了再去庆芳宫看看。”
冯驾要在锦城再呆月余,下个月清明,他要回凉州替李霁侠扫墓。
但凡冯驾回皇城,他都会来与薛可蕊共进晚膳,薛可蕊不吃荤腥,他劝说不得,也不再逼她,只与她一同吃素。
“又是一年春时到,蕊儿想去哪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