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松园上房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我想,那带白帕子的女人怕是将大人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我听见她骂了许多话,许多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话:
她说大人怕不是有毛病,眼前娶个现成的妻子当摆设,非要抢别人家的女儿来养。大人你若是想要女儿,堂堂郡主还不够资格给你生女儿?
她还骂大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们李家对大人一路扶持,扶持到一方节度使。却在安东遭遇辽人血洗时,想派大人出兵东援,竟然被大人以距离过远为由果断拒绝!
现如今康王一脉尽断,只留下她容月一人,还是个守活寡的。冯驾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做出这等离经叛道,抛妻离家,背信弃义的龌龊事,冯驾你禽兽不如!
那女人的战斗力实在太强悍了,她从酉时一直骂到了亥时。就像是大人杀了她全家一样,她对大人尽一切诅咒之能事,就因为今天傍晚在酸枣树下被我丢了一颗酸枣!
我又气又怕,想冲出去揍那女人,却苦于自己太过弱小,打不过她,便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枕着那声遏行云的河东狮吼沉沉入睡时,大人进了我的房间。
他揭开被子看见我带着满面泪痕入睡,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轻轻拍我的脸,把我唤醒。
“蕊儿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我睁开眼,看见他嘴角那嘲弄的笑,我愈发委屈了。心头一股酸涩喷涌而出,我哇地一声狂哭出声: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手太滑,酸枣不小心掉到了那夫人脸上,她便要作势打我……”
大人见我哭,果然开始手忙脚乱。
他抬起袖子替我擦拭脸上的泪,口中不停温言宽慰我:
“蕊儿莫怕,驾可没有怨你的意思。就算你真的想将酸枣丢到那夫人脸上,驾也不会对你说半个不字……”
“那夫人坏,不是好人!一点点破事便母老虎一般逮着人咬。”
听得我发言,大人忙不迭点头,连声附和:
“是的,是的,蕊儿说的对,容月她就不是个好的。不止她,连带他们整个李家都不是个好的!还是驾的蕊儿好,人美又心善。乖蕊儿可千万别再哭了,哭得我这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大人对我的维护,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很是让我满意,于是我终于止住了哭。
当然,为了让整个过程看上去比较和缓流畅,我还是坚持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哭泣,就好像我真的经历了心头巨大伤痛的缓慢愈合一样。
我抬起胳膊捂住了脸,在心底暗暗得意:就知道只要我一哭,大人他必定俯地认输!
……
我与大人就这样在欢笑与泪水中一同走过了十三个春秋,直到这一年的春节,我干了一件特别愚蠢的事……
正准备出门看花灯的我,身下突然开始流血,先是流了一腿,后来流了一凳子。
我害怕极了,急急忙忙躺到床上。感受到身下汩汩热源不断,不用低头也能知道,一定是流一床了!
我害怕极了,躺在床上就开始张嘴大喊。可是那会正值人们出门看花灯,放炮仗,四周闹哄哄的。念春和念夏被我支出门去寻大人了,旁的丫鬟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喊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应一声。
终于,我的情绪崩溃了。我还年轻,才十三岁,我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抱松园的厢房里!
于是我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决心一定要去到院子外寻求帮助。为避免失血过多毙命,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下半身不要动弹,从床榻上翻身爬到了地上。
我挥动胳膊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门口爬,一边爬,一边给自己鼓劲:
加油!你一定能行的,很快就能爬出门了!
”嘭”地一声,门被人自外推开了。大人大踏步冲进了房间……
他看见正在地上奋力爬行的我惊呆了。
能在失血过多毙命前见到他的面,我心内一震,忍不住对着大人痛哭出声。
“大人!救救我!”
许多重伤之人会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便会心内一松,昏死过去。我还算坚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冲大人伸出了手。
或许是房中逶迤满地的鲜血震慑到了大人,他飞奔到我面前来,将我一把搂进怀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蕊儿……蕊儿,你究竟哪里不舒服?”
我眼含热泪,抓起大人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口中难言。
大人一怔,继而摸到了我裙摆上的濡湿。
我看见他面上有风云变化,眼中尽是奇怪的光。
很快,大人便重新打起了精神,他温言安慰我不要怕,他这就去唤个嬷嬷来帮我处置……
我着急了,我受伤了,大人为何不亲自替我疗伤,反倒去寻嬷嬷!
我抬手想拉住大人,可是他跑太快,我没能抓得住他。
很快,有嬷嬷来了,嬷嬷笑眯眯地俯低我耳旁悄悄地说话……
得知真相的我恨不得立马寻个地缝把自己给埋起来。
可是大人他不允许我把自己埋起来。
他端着一盅红糖水进了我的房间。
“蕊儿肚子还痛吗?”
“不!”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拒绝露面。
“既然不痛便起来吧,天儿还早呢,驾带你出去看花灯。”
“不!”
“……”
大人不说话,来到我床头侧身坐下:
“蕊儿乖,驾给你带了这个,你喝了肚子便会暖起来。”
“不!”
大人顿了顿,他放下手中的陶盅,寻到我的手,紧紧捂在心口:
“蕊儿你知驾有多高兴吗?”
我依旧将自己埋在被窝里不说话,我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的蕊儿终于长大了,驾等你十三年了……”
……
下人们都在暗戳戳地议论,他们都说我是大人给他自己养的童养媳。
我不知道什么是童养媳,可是从他们那一脸八卦又隐含着诡异兴奋感的语气来看,一定不是件好事。
我不高兴了,大人如此疼爱我,我不允许旁人说他的坏话!于是我便蹬蹬蹬冲去那有着诺大荷塘的书房去寻大人。
“大人!赶马的邱十八说我是你的童养媳!”
我气鼓鼓地对大人汇报,希望他能发威惩处那祸害他名声的邱十八,把这个多嘴的马夫送去人市。
没想到大人却并不生气,他只是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书,抬起眼来认真看着我:
“蕊儿,你喜欢我么?”
我一脸不可思议,这还用问么?
自然一通猛点头啊!
“喜欢!”我斩钉截铁。
大人笑,他摇摇头,继续开口:
“是什么样的喜欢?把我当做父亲,还是兄长?”
大人对我说话向来很温柔,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听见了他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变成了能主宰大人命运的神。
我很想再次捉弄一下大人,叫他做我的父亲。可是我忍住了,我的父亲是薛家二老爷,可不是能拿来随便开玩笑的。于是我抬起胳膊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把你当大人那样喜欢啊!大人放心,蕊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大人没有动作,我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却也没有说话。他面上有我看不明白的踯躅,却不肯明白告诉我。
我知道他还当我是小孩,可是我已经不小了,我明白许多大人以为我不明白的事。我马上十四岁了,嬷嬷说女孩来过葵水后便开始成年。
我觉得嬷嬷说得很对,因为我的胸脯开始变得鼓胀,我的腰肢愈发柔软纤细,双腿开始变得浑圆修长,我的脸颊变得像那沁芳楼窗牖缝里的那些姑娘那样,能对男人产生巨大的吸引力……
走在大街上,会有骑马而过的年青公子不知好歹冲我吹口哨,甚至有人会来试图跟我搭讪。每每这时候,护卫谢冲便会冲我埋怨一通,说我不坐马车是多么的不明智。
对此我总是嗤之以鼻,这些毛头小子的青涩伎俩我统统瞧不上。
我喜欢成熟、有担当的男人。
一身正气,英姿飒爽——
就像我的大人。
于是在我十五岁及笄礼后,我决定“主动出击”。
及笄礼后,为庆祝我成年,大人带我去狮子滩泡温泉。他带了另一个女将军,唤做殷玦画的陪我一起泡,而他自己则去了另外的池子。
殷玦画是个聪明姑娘,我很喜欢她,或许因为成日里与刀剑为伍,她的脾气甚是火爆。一着急就咋咋唬唬的,说白了,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变成马大哈。
我决定今晚便从这殷玦画开始入手。
我选择了最偏远的暖梅池,与殷玦画一起,只穿了一层裹胸泡温泉。泡着泡着,我突然大喊一声:
玦画快看那山上!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朝咱们这里看!
玦画一听,立马炸了:
哪个嫌命长的兔崽子不知好歹!敢来招惹本将军!
于是她豪迈地披上外袍,拔剑便往山上飞奔。
我乐了,闲适地靠在暖池边上闭目养神。待数到差不多一炷香时,暖梅池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了然一笑,深吸一口气,将身子一缩,沉入水中……
耳畔陡然静谧,不过一瞬,我在水底果然听见了玦画惊天动地的一阵尖叫:
“蕊儿小姐呢!蕊儿小姐哪里去了!蕊儿小姐不见了——”
四下里开始有凌乱的沸腾,到处人仰马翻。
我自水底偷偷溜到暖池角落的一株三角梅丛底下躲着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