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和梁怀洛却不一样,当汤言页有了比他更能保护她的人在身边,那他存在的意义也就没了,反而会成为那人的碍眼之物,从很早,步储就感觉到了这一点——梁怀洛并不喜欢他,或者说,不喜欢他待在汤言页身边,即使他很忠诚。
过了很久,汤言页还是问了他,“是因为梁怀洛吗?”
步储低下头,他不习惯对汤言页说谎,然后点了点头,“但是这并不是二公子的问题,我能理解,小主现在是有夫之妇,身边确实不适合再多一个男人时刻相伴着。而且……二公子比我厉害,也比我聪明,他会替我照顾好您的。”
汤言页心里有些难过,她之前想过,要是跟梁怀洛离开了喜洲,步储怎么办,要带上他吗?她是愿意的,可是她也知道,梁怀洛不愿意,当时她只觉得为难。而现在的难过,确实因为步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说要离开,这个小她两岁的男孩,好像总能照顾到她的一切顾虑。
所以汤言页不打算告诉步储,其实她也要离开这件事了。她转身继续走着,步储就如往日一般静悄悄跟随在她身后,两人走了很久,步储才听汤言页说道:“至你来汤府的第一天,就是我汤府的人,临远是生你的地方,但是步储,你要时刻记得,汤府,一直都是你的家。无论发生什么,它都会替你顶着,即使娶将来娶了妻子,它也会为你做主。”她抿了抿唇,语气中十分不舍,但还是说道:“你记得,一定要多回来看看。”
“……”
步储跟在她的身后,手紧紧握着剑柄,他死死顶着地,不,他死死盯着的是汤言页的白靴,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也不会忘记自己跟着这双白靴的主人,走过多少路,这么多年来在他心里,外人都知道他是汤言页的随从护卫,可是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都是汤言页再护他,是汤府在护他。
他声音有些颤,忍着那股劲儿,道:“属下……遵命。”
汤言页咬了咬下唇,便没再回话了。
步储与他们道别是在中秋节过后的那一周,他似乎早就计划好了时间,在中秋夜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向汤沈元说起了这件事,汤珧是第一个提出反对的人,虽然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个戾气很重的男孩,但他也早就算在了汤府一份子里,哪有想走就走的理儿?
顾娟云也在劝着,说家里不缺这双筷子。四千一听,脸上也不知是笑还是装不屑,反倒一直不敢与步储亲近的袁善连连喊着“四千”表示不同意,四千只好勉为其难的劝说了几句,他向来是一开口就受不住,这一劝,硬是劝到汤沈元出声。
直到最后,步储也只是笑着,“公爷,夫人,有朝一日,我还会回来的。”
听这话时,梁怀洛瞥了一眼身旁的汤言页,她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笑了一声,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这臭小子已经跟你说过了?”
汤言页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醋意,而且这人思考的方向永远与普通人不在一个点上,梁怀洛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问,步储是不是乘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找过她。
汤言页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恼怒,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哼了哼:“我是他主子,他当然第一个告诉的人必须是我。”说着梁怀洛就见她夹了一块醋肉放进他碗里,不忘提醒着:“二公子快尝尝,这醋肉可酸了呢。”
“……”
梁怀洛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好的坐了回去,将醋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品尝起来。晚上两人回到房内,汤言页就憋不住心里那股无名火,指着床上的人警告道:“步储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你能不能别乱吃飞醋,他去了临远,可就无依无靠了。”
“放心吧。”梁怀洛道:“他很聪明,不会让自己吃亏。要是一直待在这里,只会折了他的翼,相对汤府,临远那种缺兵少粮的地方会更需要他。”
汤言页愣道:“意思……你早就知道他要离开?”
这话让梁怀洛好笑起来,“页儿真当我无所不能?他离不离开其实都不妨碍我什么,这小子其实心里想的很多,我不过稍微换了一种方式罢了。而且他主动离开,肯定要比你告诉他那件事后,让他逼自己离开来的好。”
汤言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怀洛放下手中的断竹,看向她的神情春光暗涌,人生难得一次邀功道:“我替页儿做了这个坏人,页儿是不是该给点奖励?”
汤言页抓起一个茶杯就往他那儿扔,“能不能别总是正经不过三秒?!步储要真如你所说,能在临远城闯出一片天来,那再好不过。但他要是哪日回来了,你可别在故意这些气人的事儿了,行不行?”
“行。”梁怀洛答应后,继续玩起他的三寸断竹来。
步储一走,不知为何四千突然也坐不住了,似乎是被步储刺激了一下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便来孩子也不带,成日跑来找梁怀洛,让梁怀洛再带他去南岸的江边,教他很早之前梁怀洛使过的那招掷石水上漂。
但是梁怀洛一次也没答应,说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不会教,也教不会。四千烦了他近半个月,一直到十月初,四千放弃了求梁怀洛,打算自学成才,之后三天两头日出出门日落归来。即使这样,汤言页也没见梁怀洛有一丝想要收徒的想法。
这件事的转机在两周之后,那天汤言页见汤沈元难得在饭桌上主动说起在府衙里发生的趣事,她便借此机会,将自己要离开喜洲的事情当众说了出来。
梁怀洛一开始想的是他去同汤沈元说,可是按照汤沈元的心思或许还会以为是他对汤府还有图谋,所以他在当时选择了乖乖闭嘴。
好在汤言页聪明,她特意在汤沈元面前强调了离开,是去游山玩水逍遥一阵,只是具体何时回来是个不定数,顾娟云一直都是个相当宠女儿的母亲,从来不妨碍汤言页出去过,更何况梁怀洛会在她身边跟着,她都能放心许多。
汤沈元脸部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看着梁怀洛,拿出了长辈质问晚辈的神情,问道:“你们何时开始打算这件事的?现在才说出来,莫不是近期就急着走?”
梁怀洛没打算瞒着,老实交代道:“四个月以前。”
四个月以前……
汤沈元脸上显出些怒意,四个月以前,汤言页明明还在同他闹着退婚!怎么可能就计划好了这件事?除非四个月以前,这个女婿就能猜到后来会发生的事,他问道:“若是当时页儿没嫁你,你以为现在在这里做主的人是谁?”
“自然是我父亲。”梁怀洛与汤沈元对视着,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他始终最擅长的笑,那双总是让人寒颤的一双凤眸此刻看不出一丝戒备和敌意,除了真诚,还有他的无所畏惧。
汤沈元之后不知在心里想什么,不再说话了。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汤言页差点有一种他们在用眼神交流的错觉,她赶忙在扯了一下梁怀洛的衣袖,顾娟云也开口缓和:“来来来,先吃菜,有什么话咱边吃边说,俩孩子出去玩一趟,又不是什么大事。”
四千也在一旁瞎凑合了一句:“走吧走吧,反正你们家少一双筷子还是多一双筷子都没差别,一个个都要走,就留我这个孤家寡人。”
梁怀洛却在这时冷不丁哼了一声,谁也没发现。
又过了一周,梁怀洛这天清晨突然主动邀四千去南岸走一走,四千立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本以为这位爷终于舍得可怜可怜他了,谁能想这位爷不过是同夫人出去散心,顺道儿带上他的,而且一路上剥瓜子和捶腿捶,令他十分后悔。
来到南岸,梁怀洛想看看他自学到了哪种境地,四千也没藏着,连续扔了三次石子,最远的一次也只刚刚过了江河的一半便沉没了,四千以为他会嘲讽自己几句,也不想梁怀洛望着那江面上的微波,几秒后,从他手里选了一块最小的石子,前脚一步不移,后脚向后,身子微侧,下秒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那颗小石子便不见了踪影。
汤言页在一旁看的有些懵,这人学的武功同正常人不一样她是知道的,再清楚一点,知道他是专业丢石头的,但是怎么看,这么小的石子就算是她扔,不出几米也看不见它去了哪儿。
四千却张着嘴惊叹,“二仙果然厉害。”
梁怀洛却回头看向汤言页:“我厉害么?”
汤言页点点头,又道,“可我看不见它了。”
“当然看不见,它已经在对面的岸上了!”四千激动道,“传闻中的掷石术果然是个杀人的好功夫,只是出门得揣一袋石头放兜里,着实不太方便。”
汤言页:“……”
梁怀洛看着平静的江面继续说道:“掷石术并不是用来杀人,学会它的前提,才是它由来的目的,”随后他又转头看着四千哼笑道:“还有,谁跟你说出门要揣一袋石头的?你若是学会它,只要脚下有路,这片土地就是你的武器。”
这句话是当年江礼捷告诉他的。
梁怀洛现在也如实告诉了四千。
江礼捷看着眼前的少年,摸着下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四千也同样往着眼前这位老伯伯,他知道这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江大侠,紧张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自昨日回来,梁怀洛就让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今日一早就跟着他上山,四千没想到,梁怀洛竟带他上的是崇礼山。
梁怀洛从药房出来时,见二人居然还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你看我我偷看你,他挑了一堆药材出来,放在桌上一边理着,一边打破沉寂,“我已经提前替你观摩过了,他可是有底子的,但跟我是肯定没法比,他轻功不错,用来跑跑腿也可以。你不是嫌没人陪,没人照顾吗。这小子就是大老远过来专程照顾你的。”
“嘿!”江礼捷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过身瞪着这没良心的,“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敢擅自做主替我收徒弟了?合着你真以为我是没人陪的老头?”
梁怀洛当然不承认这个事实,只是他现在是有家有媳妇儿的人了,总要先找个合适的人代替他,“师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一切都为你着想,你想啊,我一个话不多的,你成日也嫌我无聊,再者我也出师了,你闲着也是闲着。”
江礼捷:“……”
这时四千突然说道:“前辈,你要是还觉着无聊,我可以把袁善带来,别看她不会说话像个傻子,其实她还是很听话的。”
江礼捷看不明白怎么这小子就觉得自己是答应他留下了,江礼捷看着梁怀洛片刻,面对这个十分成器的徒弟,硬生生连个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梁怀洛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理四千,甩手就往房间走去。
四千正奇怪着,就见梁怀洛朝他扬了扬下巴。
他道:“去,将行李放好再把袁善带上来。”
“!”四千立马将行李丢给他,“我这就去!”
梁怀洛回到锦华庄时已是深夜,汤言页已经睡了,他把从崇礼阁收集的草药分别装进一个个小小的木盒子里,摆放好后,看了眼烤炉,才脱了衣鞋躲进被窝里。
初冬的夜晚十分寒冷,即便是烤炉在一旁,梁怀洛还是伸手把汤言页搂进怀里,这是他这几月来养成的一个习惯。
而还有一个习惯,是汤言页只要起身,他都能很快的醒过来,就比如这天夜里,装睡的梁怀洛先是感觉到汤言页悄悄的起身,屋内安静了一阵,然后他又听见汤言页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东西。
他在听到汤言页换衣服声音时睁开了眼,屋内点了一根昏暗的小蜡烛,发出小小的烛光,足够他清除看见汤言页大半夜偷偷起来在做什么——她在收拾行李。
两大包行李,连带着他的,汤言页居然在大半夜收拾起了行李,随即他看见桌面上有一封信。
汤言页见他醒了,便走到床边蹲下来,小声说道:“梁怀洛,我们走吧。”
梁怀洛有些不解,提醒道:“现在是三更。”
“对,就是现在,三更。”汤言页满怀期待道:“我们夜里偷偷走,信我写好了,要是白日咱们走,我娘肯定会不舍,到时候我怕我哭的稀里哗啦的,不如咱们现在走,她们看到信,心里总比亲眼送人要好过一些。”
“页儿,你可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汤言页道:“但是走之前,我们必须去看看你母亲。”
梁怀洛突然笑了起来,从暖呼呼的被子里伸出手,掐了一把她脸上的肉。
“那就走吧。”
初冬的夜,没了烤炉的加持果然比汤言页想像中还要冷上几倍,特别是山林间,妖风仿佛要把这些树吹成一个恭敬的弯度它才肯罢休。
两人坐在一匹马上,梁怀洛在后面护着他,他们走的很小心,马儿走的也小心,就算来到这空无一人的山脚下,马儿的马蹄声还是没有耳边的风声来的大。在出城的那一段路,梁怀洛能感觉到有道视线望着他们,但没有任何敌意,更像是目送。
梁怀洛大概猜到来人是谁,没有去看那个人。
两人在寂静空巷中,离开了城,往南岸走去。
“你说爹要是知道咱们偷跑,会不会更生气了?”
梁怀洛道:“会。”
“那我娘呢,她总不会哭了吧。”
梁怀洛道:“也会。”
“汤珧指不定会在安安姐面前骂我白眼狼儿呢。”
梁怀洛笑了笑:“一定会。”
“你娘,也一定会为我们感到开心的。”
梁怀洛刚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了。
汤言页偏头想去看他,“她不会吗?”
“嘘。”梁怀洛眼神冷下来。
他答道:“有人在那儿。”
四周本就漆黑一片,寒风还在耳边“呼呼”的刮着,汤言页不禁有些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她身子往后靠,跟梁怀洛贴在一起,“是……会是谁啊?”
不论是谁,梁怀洛都不在怕的,只是他有些奇怪,这大半夜,居然还有人同他们一样来故亡人?那人听见马蹄声回过头,在黑夜中与梁怀洛对视了三秒,看了眼他们二人的行装,讥笑了一声回过头,看向墓碑,“二公子果真是命大。”
马儿在不远处停下,梁怀洛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严焯非面前,蹙眉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若是没记错,印象里严焯非并不是第一次来他母亲的坟前。
“二公子别误会了,我来这里什么也不做。”严焯非转头看了一眼梁怀洛身后,还坐在马上的汤言页,“我听别人说,梁二公子死在了那场火中。但眼下一看二公子这身行头,看来真打算改名换姓,带上媳妇儿跑了?”
“你就不怕我到皇上那儿告发你么?”
梁怀洛勾唇,嗤笑道:“你若想我死,那天你便可以一把火把我杀了,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活不成。话说回来,我还得谢你一命。”
严焯非不屑地笑了一下,确实,他在当时放完油水的那一刻犹豫了,与其说想看梁颤亲手毁了自己最爱的儿子,不如说想给梁怀洛一次机会,毕竟这个人在他心里,也不算坏到要死的地步,他也是在那一刻再次看见了自己,好像还存在那么一点人性。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来看你母亲吗?”严焯非问。
梁怀洛看着他,没有回答。
严焯非先是往后退,便退便道:“你母亲死前,我给了她一封信,我原本以为那封信是清飞尧写的,最近我才发现它并不是,那封信来自杨婆之手,你想知道她为什么想杀你母亲吗?”
梁怀洛看着他,道:“因为我是清飞尧的孩子。”
“……”
严焯非楞了一下,笑起来:“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他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