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歌跟上两步,喃喃念她的名字,“是顾倾……”
薛晟步下石桥,漫步至方才她藏身的石后,那个纠缠她的人已逃了。地上散落着从篮筐里洒出来的甜点,染着粉红尖尖的玫瑰酪,被摔得软烂成一团。
雁歌拾起一方绣帕,下意识拿给薛晟瞧,“是顾倾姑娘掉的。”隐约嗅见帕子上一点浅淡的香气,待细嗅时,却又察觉不到了。
雪白一方帕子,边角小小绣着两个字,——“出尘”。
字迹秀美。
这二字,倒也衬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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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死寂一般沉默。
晌午半夏哭着从屋中奔出来,侍婢们再无人敢进去惊扰林氏。
眼看午食的时间到了,忍冬正发愁如何摆饭,余光瞥见顾倾提着篮筐从外进来,她忙招手,“顾倾,奶奶还在发火,才搡了半夏好几下,脸上都留了印子,这会儿眼见要用午饭,总不能饿着奶奶……”
这两年顾倾从粗使提到贴身婢女的过程,他们是一路瞧在眼里的。顾倾话不多,未开口便是温柔明媚的笑,性子好,没脾气,人又分外耐心勤快,愿意帮人承担那些粗活重活,也从来不邀功,因此她得了林氏青眼,也很少招底下人妒忌。
顾倾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把篮筐放在回廊窗下。忍冬见她袖子破了一块,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里头的点心吃不得了,原是特地买回来给大伙儿尝尝的。”说完,踮脚望了望屋里,“奶奶没吃饭?稍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裳就摆饭去。”
她肯出头替大伙儿去扛林氏的怒气,忍冬等都大为松了口气。
片刻顾倾从后罩房进来,身上换了件颜色发白的旧比甲,瞧款式像是三四年前做的,如今婢女们都不肯穿这种不打眼的宽身衣裳了,年轻姑娘哪个不爱漂亮,忍冬他们不懂为何顾倾从来不穿奶奶新赏下来的鲜亮服色。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顾倾从忍冬手里接过托盘,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奶奶,该吃饭了。您这两日身上不好,得好好饮食,按时服药才行。”
见林氏毫无反应,她放下托盘走进里间,“奶奶,奴婢这便服侍您起床梳头,适才奴婢在院子里瞧见三爷三奶奶了,才几天没见,三奶奶肚子这么大了,您……”
话音未落,床帐里林氏抓起床头的螺钿盒子,一把朝她面上丢了过来。
“连你也来讥讽我是吗?连你也拿人家的肚子来寒碜我是吗?”
咚地一声,盒子重重撞在顾倾额角,而后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顾倾忍痛跪下来,掩着额角颤声道:“奶奶……”
“滚!”林氏随手抓起枕头、被子、茶壶,不管不顾地丢上来。
“林氏!”
骤然一声厉喝,将林氏震得抖了一抖。
帘外,薛晟沉着面容,一动不动立在那。
林氏狂躁的心绪,隐忍的痛楚,在见到他的一瞬,都化成无边的哀伤。
这是她爱着的男人。
这是她的丈夫啊!
她红着眼睛与他遥望,多天来痛楚撕扯着的心绪越发狂乱。她多希望他能走进来,温柔的抱一抱她。
顾倾抹了把眼睛,垂头躲了出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薛晟分明看见,她光洁的额角红肿起来,一丝血色从嫩滑的腮边滑落而下。
他压抑着怒火,抬步走入凌乱的内室。他居高临下望着床沿上痛楚挣扎的女人,声音森然幽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在闹什么?”
林氏双目赤红,泪眼涟涟的向他看来。
她在闹什么?
她是舍不得他啊。
她不想任何女人接近他,讨好他。
她想与他做对恩爱夫妻。她想与他生儿育女。
“五爷……”
她扑跪在地,膝行而前,第一次那般不顾脸面地,紧紧抱住他的腿。
“五爷……”
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求您——
外间婢子们静寂无声。听得屋中那凄惨的哭声越来越弱。
片刻,薛晟面带霜色,负手走了出来。
他在阶上驻足片刻,目光掠过,众仆婢纷纷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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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竹雪馆,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蕴了厚重的一片浓云。
走过转角,眼前便是适才曾驻足过的石桥。
桥下碎石上,少女抱膝坐在上面。
纤细的肩膀轻颤,素淡的衣裳衬得她越发单薄可怜。
他沉默片刻,终是走上前,从袖中递出一方雪帕。
“……”话到唇边终无言。
少女缓缓抬头,落泪的双眸映入他的视线。
水洗过的明珠也不过是这般潋滟。
细嫩的脸庞满是委屈,额角涌着未曾干涸的血。
她垂眼望见帕子上的“出尘”字样,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口袋。
薛晟低声道:“被雁歌拾了。”恰好他要奉命去瞧林氏,顺路带给她。
话落,有些可笑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
——不过是个下人。
且是那林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下人。
顾倾接过帕子,掩住眸子擦了眼泪。她站起身,垂头小声地喊了声“爷”。
薛晟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低声道:“你受了伤。”
顾倾扯开嘴角苦笑了下,“不妨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嘴硬说着这样的话,眼泪还是忍不住一颗颗滚落。
细嫩白皙的面容是最纯净的一株芍药,风雨侵袭令它染了尘世的污痕。
顾倾擦去嘴角晶莹的泪,低垂着头,鸦羽似的睫毛轻轻覆住满眼的委屈伤心。
她犹在粉饰太平,“爷不要误会奶奶,是奴婢不好,惹恼了奶奶。”
额角的伤明晃晃的在眼前,细腻柔软的肌理被硬生生破开,张扬着狰狞的伤口。
薛晟尚未理清思绪。
掌心已经先他一步,轻轻覆住女孩染血的额角。
“难道你,便不痛么?”
第9章
痛,自是极痛的。
可比起心中那道陈旧不可触碰的伤,这点痛又算什么?
她仰起脸,在云层深浓的雾霭下轻牵唇角,对他笑说:“不痛的。”
“奴婢轻如草芥,跌跤摔打只是寻常。”她双眸被他宽阔的袖子遮住,玉洁的面容轻颤。
温暖的掌心轻覆住染血的伤痕,修长指尖擦过张裂的创口,她分明痛,却咬住朱唇不肯轻嘶一声,浑身剧烈颤动,分明怕,却又忍着恐惧不躲不动。
薛晟无法解释此刻,心底微微泛起的涩意是什么。
少女闭上眼,抖着声音轻道:“爷,奴婢不值得……”
薛晟缓缓收回手臂,广袖下秀美妍丽的面容一寸寸烙进眼底。
一粒两粒,晶莹冰凉的雪絮骤然飘起。
鸦羽似的睫毛上落了一点轻雪,羽睫颤动间,幻灭如烟。
只遗留微润的水痕,混进潼潼秋水般温静的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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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隐阁。
残灯冷焰只影对案。
案上泥炉中温着滚热的汤水。
咕嘟喧闹的水沸声中,薛晟闭眼仰靠枕上,窗外静肃的落雪中隐约飘附一抹浅淡清香。
脑海中有那么一双眼睛,澄澈净透,洁不染尘。
它来得幽寂无声,却早有迹可循。
只是此时的薛晟尚未意识到,惯来深沉平静的心湖中,突然泛起的燥意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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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病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林氏清晨对镜理妆,瞥见身后额上敷着白纱的顾倾。
“……”想说句什么,一贯的骄傲却令她无法开口。
顾倾为她梳好发髻,透过铜镜注意到她的神色,嘴角牵起,笑得明朗温和,“奶奶不必牵挂,奴婢头上早好了。”丝毫未曾介怀的模样。
林氏不语,赏她个“谁问你了”的别扭白眼。顾倾也不生气,含笑又替她匀面扫胭脂。
门前,忍冬抱着布帛迟疑不敢入内。
林氏余光瞥见,狠狠剜了她一眼。
忍冬的恐惧不是没道理,多少同年陪嫁来的侍婢死在这座沉寂的院子里,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艳丽明媚,生命最终带去的,不过一张潦草的裹尸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