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歌上前撤下棋盘,换上新茶,薛晟捧着玉色的汝瓷茶盏,淡淡道:“这些年,林俊顶着薛家名头犯下的恶事,少说也有三五十件,若是那些尚可周旋的,不过损失些财帛脸面,也还罢了。如今欺男霸女恃强凌弱将人险些打死,再纵容下去,只怕再要添进去的,就是整个薛家。”
饮一口茶,轻叹,“兄长,我不欠林氏什么,薛家亦不欠林家什么,你不必为此犯难。”
薛诚也跟着叹了一声,这些年弟弟和弟媳如何相处,他也多少知道一点。
“林氏到底做了什么,惹你如此厌烦?当年祖母替你说这门亲,并没见你格外不愿,怎地娶了人进来,倒冷了心肠?实话与我说,你可是外头有人?”
薛晟未料连兄长也如此打趣自己,他苦笑一声,默了片刻,方道:“兄长别问了。”
薛诚倒也不是非要打探他的私隐,只是如今林俊人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门上下都拿不好分寸,不知该如何处置。不过瞧薛晟的意思,是打定主意不想理会,这般下去,薛林两家势必要撕破脸,那弟弟和弟媳的婚姻,可就真成了一场笑话。
与此同时,林氏正伏在薛大夫人膝头哀声痛哭。
求助无门,她能仰仗的唯有夫家。丈夫心肠冷硬,始终不肯转圜,幸得还有大夫人这个婆母,一向仁慈和爱,有求无所不应。
“……我那哥哥我自是知道的,他一向不争气,如今惹出乱子,依我的意思自然一万个不当理。可他到底是五爷的舅子,人就关在大伯的衙门里,我自知不得五爷欢心,可在外人人皆知我倆是夫妻,如此放任哥哥关押在里头,旁人笑我爹娘教子无方倒在其次,怕只怕给咱们薛宅抹黑丢丑……人家不知内情,恐背地里要言五爷如今新贵,眼高于顶,不近人情……”
杨氏在旁欲言又止,见大夫人一脸慈爱地轻抚林氏鬓发,她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吭声。
“好孩子,老五是我的亲儿,我知道他的脾气。这孩子从小就给我宠坏了,见谁都是冷着脸,半晌没句言语,他不是冲着你,不是冲着你哥哥,你千万别多心。”大夫人忍住喉腔涌起的咳意,苍白着脸望向杨氏,“这些事以后不准瞒我,回头喊老大跟老五来,我亲自与他们说。”
又轻声安抚林氏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回头娘替你问问,若还能转圜,他们会看着办的了。”
林氏抽抽噎噎地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了大礼,“对不住娘,是媳妇儿不懂事,拿这些琐事来烦扰娘。”
大夫人摆了摆手,虚弱地露出一抹笑来,“傻孩子,娘知道是老五对不起你,这些年是他冷落你了,娘替他给你赔不是,你们俩要好好地,你别怪他,嗯?”
送走林氏,杨氏回身将屉子里的药丸取出,快步走到大夫人床头。
大夫人剧烈地咳了一阵,才顺水将药丸送服。
杨氏不赞同地道:“娘,您不该再纵着林家。您不知道林家这些年……”
“好了好了。”大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桂芳,你去开我的库房,找些合适的东西,去给那苦主送去。”
“娘您何苦……”
大夫人笑了笑,“她再怎么不好,也是老五的妻子啊,是要同他过一生的人。难道真就任由他们俩,这样冷漠如冰的过一辈子?”
杨氏垂下头,不言语了。
大夫人喃喃道:“这桩婚事说到底,老五是为了我……要不是我不争气,不至于要他这样为难,也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欠了林氏。晚点叫人去趟前院,把老五喊过来,就说,我有话交代。”
辗转过了数日。林俊从大理寺放了出来。
林太太高兴之余,带着何氏等人,拜访了一趟诚睿伯府。
大夫人的院子,少有今日般热闹。这些年她病卧在床,几乎已经不见客了。寻常宾客上门,也不好前来搅她休养,多在外头隔帘行个礼,略表慰问之意。
林太太与她是旧相识,又是姻亲,自然没那许多讲究,给老太太见过礼后,就来与林太太话家常。
客客气气寒暄片刻,林太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来。杨氏等人会意,寻个出去吩咐厨上摆宴的借口一个个避了出来。
“亲家,说起来,我原是没脸见你的,我们家三丫头没福气,实在不配做五爷的妻房。”
林氏闻言,露出一抹苦笑,不过被人奚落轻视得多了,倒没什么不能接受。再难听十倍的言语,她亲娘也说过不少。
“亲家太太哪里的话。”大夫人听这话音,便知林太太来意并非只是道谢这么简单。“老五媳妇儿大方知礼,是我一向爱重的媳妇儿。”
“可恨这孩子多年无所出,累五爷膝下空悬。旁人到这个年岁,哪还有膝下无子的呢?亲家太太不必安慰我,我们林家如何不知,这些年是您跟薛伯爷仁慈担待,我这心里,始终觉得亏欠,实在对不住五爷,对不住您。”说着,林太太取了帕子拭泪,身侧林大奶奶何氏,亦是一脸羞愧不安的神色。
林氏轻哧,当着大夫人面前,强忍住恼恨神色。
旁人轻视她也还罢了。最可笑是她最亲的这些人,口口声声说她无用,说她配不上薛晟。
当真是半点不在意她的脸面尊严。
忍冬给顾倾打个眼色,平时这种时候,发觉自家主子有些不自在,顾倾就会斟一盏温热刚好入口的甜茶给奶奶,今日不知怎么,自己都给她打眼色了,她却垂着头不肯上前。
忍冬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去,斟了茶又添了两枚果子,送到林氏手边。
恰此时,听得林太太道:“我瞧她身边几个婢子倒还都算得整齐干净,她与我说,愿给五爷添两个服侍的人,我想了想,便答应了。只是人选担忧亲家太太瞧不上,再不济,亲家太太做主纳迎偏房,我林家亦不会有任何怨言……”
话到这里,不仅大夫人怔住,就连林氏也变了脸。
这种话以往林太太也说过,要她培养几个心腹能人,替她笼络丈夫的心。她听过便算了,从来没想过要把薛晟推到其他女人身边。
如今母亲却不与她打招呼,直接就替她做了主?
林太太边说,边将目光向林氏身侧的忍冬投来。
林氏心中大骇,转过脸一眼望见忍冬愣怔的模样,显然是听懂了林太太的暗示。
大夫人轻咳了一声,道:“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会看着办,亲家太太不必太过忧心,子女一事,便随缘吧……我薛家不是那等矇昧人家,更从不曾有替老五纳妾之想……”顺着林太太的目光瞧去,见忍冬羞红了脸,正慌慌忙忙退下,想到薛晟这些年与林氏之间的龃龉不近,她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愿给他施压。
“亲家太太越是大度宽容,我这心里,便越觉得亏欠。太太即无旁的人选,依我看,这事不若就由这不争气的丫头自己瞧着办?几个婢子原在家里都是教导过的,略识些字,也正是好年岁……回头还请太太劳心多劝劝五爷,他们少年夫妻走到如今,不容易。千年才修得这一世夫妻,若能瞧着他们倆恩爱和睦,我便是走,也闭得上眼。”说着,又掩帕低哭了起来。
薛大夫人自然只能温言相劝。天下慈母心,谁不盼着儿女生活顺当,夫妻和睦?她能理解林太太的用心,也能理解林氏的为难。林俊的风波过后,林家多少嗅出了一点危机感,为了巩固这门姻亲关系也好,为了安他们自己的心也罢,在薛晟彻底厌弃林氏之前,他们势必得做出些努力尝试。
在大夫人处告辞后,林氏母女俩一路无话同回到林氏的竹雪馆。
一进门,瞧忍冬忙里忙外的张罗倒茶,适才强忍住的满腔恼恨这会一并迸发,林氏喊住忍冬,当着林太太和何氏的面,挥手就赏了她两巴掌。
“痴心妄想的贱婢,凭你也配染指五爷!”
忍冬捂住被打红的脸,惊惧地跪下来,“奶奶,奴婢没有!”
“滚出去!”林氏一脚踢在忍冬肩上,“别再叫我看见你这幅嘴脸!”
半夏端着茶进来,瑟瑟立在帘外不敢入内。
林太太拉起忍冬,仔细端详她脸上的伤,回身斥骂道:“你还在这里耍威风?你哥哥给人折磨了多久才放出来,你还没清醒?”
“这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用自己的人,总好过你婆婆、你太婆婆出面做主给你房里送人。到底是你自己贤惠大度,还是等着被人挤兑出门,这还用得着思量?你还没能认清自己的能耐?凭你一个人,就是再守十年,也守不来你丈夫半点怜爱!”
林氏冷笑:“娘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为了林俊,真以为我看不明白?娘哪里是害怕我与五爷夫妻不和,您只是害怕失去薛家这棵好乘凉的大树罢了!”
她既将话说白了,林太太也便不再客气,“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再怎么不甘,我是你亲娘,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我已经给过你太多次机会,这一次,绝不会再由着你乱来!若是忍冬半夏顾倾这些人都跟你一样无能,林家貌美乖巧的丫头侍婢还有的是,你且放心,只要我这个做亲娘的在一日,就一定会替你打算一日。”
第8章
林太太走后,林氏在房中躺了两日。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薛晟皎如天上月,如何能容那些低贱婢子染指?
她单单只是想到他和别的女人说笑亲热的模样,就已经痛苦得快要发狂。
如今,却要她亲自挑选一个女人,亲手送到他帐中,这何其残忍。
“奶奶,”半夏捧着药碗,小心地立在帘外,“药煎好了,您吃一副,明儿许就不难受了。”
林氏看向她,屋中光线昏暗,却掩不住少女芳华。身段纤细窈窕,只是穿一身淡绿色比甲,水腰也掐得出玲珑的弧度。
林氏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那时每每揽镜自照,眉眼都是带着笑的。
她顶着那样一张艳丽多娇的容貌和纤细好看的身量嫁给自己少女时代唯一爱慕过的男人,畅想着今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企盼着与他白头偕老。
终究是不可得。
“半夏,”她声音沙哑,用怨毒的目光盯视着弱弱上前的少女,“你想不想,做爷的通房?”
半夏霎时又慌又羞,红着脸摇手,连手里的汤药都洒了半数,“奴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贱,岂敢有此妄念,奶奶明察——”
“怎么?”林氏抬手,从她手里接过那只药碗,一翻手,将药泼了她一身,“如今给你体面,你倒不乐意?服侍五爷,辱没了你?”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半夏被药汁烫得痛极了,可她不敢擦,更不敢躲,她扑通一声跪下来,“求求奶奶,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滚。”她摔了那只碗,暴躁得像头发疯的母狮,“滚出去!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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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院明窗下,大夫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不时掩唇轻咳。
薛晟在外间听见,疾步走了进来。
见杨氏坐在大夫人身边正服侍用药,垂头道:“大嫂也在。”
杨氏朝他打个眼色,从侍婢手里接过帕子净手,笑道:“娘和五弟慢慢聊,管事婆子们到了,我去瞧瞧再来。”
薛晟瞧杨氏模样,便知今日大夫人不是无故喊自己来闲聊。
他上前坐在适才杨氏的位置上,斟了盏清茶递给母亲,“您不舒服,何不多躺一会儿?”
大夫人摇摇头,轻轻攥住他的手,“难得你有空在家,想找你陪我说说话,不是这点时间,也不肯给你娘吧?”
薛晟只是笑。
大夫人又道:“可去瞧过你媳妇儿了?听说这两天她身上不好。你到底是她的丈夫,是林家的女婿,难道这辈子就这么僵持下去?”
见薛晟启唇欲劝,大夫人一阵急咳,打断了他,“你别与我打马虎眼,你什么脾气性子,难道我这个当娘的不知?自打你从南边回来,你媳妇儿便越发轻减,镇日不见笑模样,你在我跟你祖母处好好答应了要回后院陪她,转眼,又寻了借口冷落人家,打量我不清楚?”
她心疼地摩挲着幼子修长宽大的手掌,“你长大了,成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晟儿,娘盼着你们恩爱和顺,好好地相互陪伴着过一辈子。不管她做错什么,瞧在娘面上,容一容她,行吗?你总不能,娶了人家,又休弃她吧?”
薛晟抿唇不言,有些事,他实在不知如何跟大夫人解释。幽深的眸子垂下,睫毛覆住情绪,他苦涩一笑,低劝,“您身体不好,不要为这些小事烦恼了。”
婚姻事关终身幸与不幸,岂是小事?
大夫人一时情急,忍不住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薛晟取茶来与她饮,见她发丝染霜,满面病容,自己离家五载,又令她如此忧心,心中何尝不疚?
“母亲所言,儿子省得了。”他轻抚大夫人瘦削的肩背,低声说。少年时,他曾在母亲病床前立誓,要代死去的四哥,好生孝顺母亲。可事实上,他连“顺”都做不到,如何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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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满庭院,照在梧桐稀疏的枝叶上。
秋日已尽,寒冬初至,空气薄凉。难得休沐在家,难得有白日里来庭院里赏景的时候。薛晟负手绕过荒芜的荷塘,立在桥上望着枯败的荷叶沉默。
雁歌立在他身后,屏住呼吸未敢打扰。不远处传来人声,雁歌回过头,却不见半只影子。
片刻,侧边太湖石旁晃出一截青色泛白的衣袖。雁歌翘首望去,见一少女涨红了脸,对着那石后之人怒斥。
“再有一回,我定要禀明五爷跟五奶奶!”
声音又急又抖,像受伤了还亮着利齿的小兽。
薛晟寻声望去,见那少女抱着被扯破了半边的袖子,满面恼意,红着眼睛道:“我不怕说与你知,我已有心上的人了!”
这话说完,她便拾起地上躺着的那只篮筐,疾步朝桥上奔了来。
待距离近了,她方发觉桥上有人。
杏眼迷蒙着水雾,明显是哭过的样子。紧抿的唇在发现对面立着的人是他时,面色立时变得惨白。
似是挣扎许久,她一言不发地折身返回原路,片刻消失在窄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