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颇感愧疚,那时候父皇一门心思都在身怀六甲的母妃身上,对于旁的事的确无暇顾及。
他和李晄年龄相仿,可她几乎独占了所有父爱。等到她失宠时,他已经独自长大了。
“你恨我吗?”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晄瞟了她一眼,嗤笑道:“恨你做什么?就算没有你,父皇也未必看得到我,谁让我排行老幺呢!不过嘛,我后来也渐渐平衡了,父皇对其他兄长也没有多少偏爱。”
怀真苦笑道:“你以后若有了孩子,可得一视同仁,千万不要厚此薄彼。”
“人都是有私心的,肯定会有所偏爱。”李晄若有所思道:“试问天下父母,有几个能真正的做到一视同仁?”
正说话的时候,槅门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内侍压着嗓子的尖细声音缓缓响起,“陛下,卢美人在殿外求见。”
怀真忙看了眼不远处的铜叶鎏金莲花更漏,发现离就寝还早着呢,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时,李晄却命人去宣了,转头看到她左右为难的样子,不禁笑着打趣道:“你想什么呢?不是我的美人。”
怀真满腹狐疑地望着他,问道:“那是?”
外间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和殿下正在阁中叙话,您自行进去吧!”
话音刚落,便有个步态娴雅的素服女子在女官陪侍下款款走了进来。
怀真抬眼去看,只见那女子约摸二十上下,淡扫峨眉,云鬓蓬松,发髻仅用一只素钗绾就。虽然和宫中前朝妃嫔一样,都是居丧的装扮,可她端庄温雅身姿窈窕,通身上下有种清正的贵气。
“妾身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卢美人走到帐缦前福了福身,朱唇轻启,语声柔曼,低眉行礼。
身后女官则跪下叩头。
怀真越看越眼熟,不由得起身迎了过去,失声唤道:“窈窈?”
那女子听到这个熟稔又陌生的称呼,陡然浑身剧颤泪盈于睫。
怀真忙扶住她双臂,惊问道:“窈窈,真的是你?”
当日她离京时,卢娘亲送自城门口,洒泪挥别时,也都窥到了彼此的命运,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境遇下重逢。
“殿下……您还记得窈窈?”卢娘仰起脸望着怀真,惊喜交加道。
“怎么会不记得?当日见到程先生时还向他打听过……”她顿了一下道:“这几日实在太忙,竟没顾得上去寻访你,实在抱歉。”怀真不好意思道。
如今身份悬殊,卢娘哪里敢受,连忙请罪道:“殿下不要这么说,折煞窈窈了。”
当日在长信宫的授玺礼上,卢娘就在朝贺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久违的怀真和李晄,原本想前去相认,可碍于人多眼杂,且他们并未多留片刻,礼成后便离开了长信宫。
方才李晄派人送来口信,说她父亲想接她出宫,问她是否愿意。
她自然不愿,她是先帝嫔妃,再嫁已无可能,即使出了宫,也不可能住在家里,多半是移居尼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才二十出头,怎么会甘心呢?还不如留在宫里,至少在太皇太后座前还有一席之地。
因此甫一得到消息,她便跟着传话人前来觐见,一刻也不敢多等,没想到竟得知怀真也在。
两人相对抹泪,亲亲热热地叙旧时,李晄便静静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等她们俩说的差不多了,李晄突然屏退了怀真,起身徐徐走到卢娘面前,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记忆中,她还是个幽淑娇柔的少女,如今却披上了一层风霜。
卢娘笼罩在他古怪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觉又羞又急,心跳开始乱了。
直到她面颊上不由自主泛起红晕,李晄才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娘娘这么晚来找朕,所谓何事?”
第150章 .立后(下)朕知道你孀居,正好朕也丧……
卢娘深吸了口气,敛衣跪下叩头道:“妾身愿留长信宫侍奉太后,求陛下成全。”
“你是先帝的妃嫔,留在宫中多有不便,纵然你不是卢家女,朕也会放你出宫。因为在此之前,朕已经同意了长公主的建议——废除三十岁以下无嗣宫妃出家的陋习。”李晄背负双手,在卢娘面前缓缓踱着。
卢娘低垂着头,素色裙裾层层叠叠在身边铺展开来,她仿佛跪在盛开的花瓣中,神圣高洁,凛如霜雪。
李晄的话令她极为惊异,除了豪门世族,其他无嗣宫妃出家是祖制,虽说不近人情了些,可比起前代殉主算是仁慈多了。
而且……纵然宫规改了,与她又有何关系?先帝李旭为了纳她,不惜在杨家罹难之后与皇后反目,令皇后痛心疾首几欲疯癫。
宫人大多同情皇后,可是不敢指责薄幸负心的皇帝,碍于皇帝的偏宠和她的家世也不敢欺凌她,只能背后诋毁谩骂。
因此,她从一入宫就背负了‘妖妃’的恶名。帝王的专宠令她感到痛苦耻辱却又无奈,一度自暴自弃到连反抗的欲望都没有了。
索性没过多久,洛阳城破帝后殒命,宫中人心惶惶,身为李旭拥趸的祖父以死赎罪,叔父在乱军之中带领子侄杀出洛阳,投奔了兖州的父亲。
自那以后,宫里与世隔绝,再也听不到外界的消息。
变乱发生时,她和贴身嬷嬷、女官等躲在长信宫,听到高墙外边喊杀四起惨叫连连时,都以为叛军杀进了宫,后来才得知是军中哗变,官兵们闯进宫哄抢淫掠,幸好长信宫有虎贲军死守,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宫中无主,度日如年,哪怕是太皇太后,前程也是一片渺茫,众人无不盼着新君归朝,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到正轨。
卢娘也不例外,即使她的人生一眼都能望到头,可她依旧心怀着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希望。
这么久以来,终于收到了父亲的家书,字里行间看不出问候之意,也读不出关怀之情,只是说要接她回家。
她知道父亲的用意,新后入宫后,她若还在宫里,会提醒众人卢家曾有过的不光彩历史。她应该和祖父一样,随着他们侍奉过的君王一起灰飞烟灭。
李晄没有出声,卢娘便只能跪着。
按规矩她是先帝未亡人,不需要下跪的,就算情急之下忘了礼数,李晄也该命人搀扶,可他就是默不作声,站在面前静静端详着她。
凭着女子敏锐的直觉,她感到他看她的目光中掺杂着几分轻佻和暧昧。那不是小叔看嫂子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以前他们见过很多次,他从未那样看过她。
“陛下……”她有些心慌意乱,垂泪哀恳道:“求陛下慈悲为怀,莫要赶妾身出宫。您若是担心妾身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会碍着将来的新后和妃嫔,那就让妾身去侍奉长公主吧!”
李晄不由失笑道:“哪有嫂子侍奉小姑的道理?何况,就算朕同意,怀真也不会同意的。”他转身取过那张花笺,递到卢娘面前道:“你不出宫,谁将这东西还给令尊,告诉他朕已经有了人选呢?”
卢娘忙双手接过,困惑道:“陛下,这是……”
李晄躬下身,微凉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她清雅秀丽的脸容,温声道:“朕方才还在为立后之事头疼,正好你来了,既然你不愿出宫,那便做朕的皇后,这样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宫里。你意下如何,窈窈?”
卢娘满面震惊,微仰着头愣愣地望着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能做他的皇后呢?
身后女官也是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呼出声。
李晄瞥了她一眼道:“你先下去。”
女官识趣地起身告退。
李晄抬手欲拉卢娘起来,卢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命运便掌握在他手中,虽然知道于理不合,可也不敢拒绝,心中既忐忑又期待,明知可能是幻梦一场,却还是任由他牵引到窗下落座。
李晄坐在她对面,道:“朕和令尊有约定,朕的皇后必出自卢氏。你的其他姐妹朕没见过,也没时间去了解,既然你熟悉宫中一切,又是卢家女,而且……和长公主交好,不如你来做朕的皇后。”
卢娘正欲开口婉拒却被他截住了话头,含笑道:“朕知道你孀居,正好朕也丧偶,这么算来,岂不是天作之合?”
“陛下……”卢娘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珠泪涟涟,转过头哀哭不止。
李晄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道:“快别哭了,自己擦擦脸,否则外边人听到了,还以为朕欺负你了。”
卢娘接过,嗅着帕子上清幽的水仙花香,心口不由得一阵抽痛。那是他衣上之香,经年未变,可她已不是昔日的烂漫少女。
李晄见她哭得更凶了,纳闷道:“你当真不愿?”
卢娘双肩簌簌抖动着,将脸埋进帕子中泣不成声。
她和李晄初见是在承庆二年端午宴上,当时她陪侍在太皇太后身畔,满座珠光宝气衣香鬓影,晃的人眼花缭乱。
可是场中最耀眼的少女并非荣懿公主李荻,而是长公主怀真。同样,最夺目的少年也并非皇子李绗,而是韩王李晄。
她情不自禁地被他们吸引了目光,可是她却吸引了皇帝的目光。
后来她与怀真交好的目的并不单纯,同样,怀真也是有着私心的——那就是故意气/皇后母女。
她知道怀真的私心,可怀真并不知她的企图。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见了珠玉般耀眼青竹般挺秀的美少年,又怎么会对言行虚伪心思龌龊的中年皇帝动心?何况他妻妾成群儿女成堆,论年龄都能做她的父亲了。
入宫为妃,替皇帝诞育子嗣,这是她身为卢家女的使命,她知道躲不开也逃不掉,所以并没有多少奢望,只想在进入樊笼之前多看几眼想见的人。
除此,别无他念。
她为了避开李旭的纠缠,只得求助于怀真,她总会义无反顾地帮她,令她既感动又愧疚。奈何怀真和她一样,命运都无法自主。
入宫受封美人之后,她经历了许多不敢想象的磨难和苦痛,少女时期的心事已如过眼云烟。
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重逢,更不敢想象他会唤她的名字,甚至提出……
“妾身已是残花败柳……当不起陛下的厚爱……”她此刻只想逃到一个无人之地放声大哭。
花香依旧,可物是人非。
早年间,李晄和很多男人一样,认为女子天生低人一等。可是在被怀真反驳地多了以后,他的想法渐渐也有所改变。
就像以前,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小宫女,并且想和她一生相守。
他更想象不到,自己会想娶一个孀妇——甚至她还是他的嫂子。
怀真常说上天待女子不公,他到此刻才深以为然。女儿只是家族固宠的工具,用过的旧人弃如敝履,反正有的是待选的新人。
这个女子曾经也和他的妹妹一样,鲜妍明媚生机盎然,如今他的妹妹依旧意气风发,可她却枯萎凋零毫无生气。
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尝试着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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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晄的决定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兖州刺史卢义临。
但窈窈到底是卢家女,既然李晄要以她为后,卢家人虽然心情复杂,却也只能接受。既然皇帝开口了,那他们也只能照办。
于是太常与宗正开始着手准备皇帝大婚事宜,怀真接管少府,绞尽脑汁从所剩不多的府库和财税中为大婚筹钱筹物,想要尽量办得像样一些。
萧祁不负众望,最终说服了陆琨接受卫将军之职。吕朝隐受命回京,和屯骑校尉于永田一起重组北军。
东西两路大军撤退后,洛阳城的百姓总算舒了口气。
九州之中,数扬州最为富庶,其次是荆州和梁州。
程循任给事谒者,受命出使梁州。怀真则回到荆州,辗转各郡,募钱百万。程循也不负众望,说服赵王归顺朝廷,并且带回了所募钱财。
其他州见状,也都纷纷效仿,一时之间,财货源源不断运往洛阳。万众一心,终于赶在大婚前完成了铜驼大街两边的修葺。
婚期定在腊月初十,城中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庆贺。
卢家在永和里置宅,左邻右舍皆高门华屋,楸槐荫道,桐杨夹植,乃当世贵里。
皇后花车从永和里出,沿御道一路向西至铜驼大街,在万众欢呼声中向北行去。
听说皇后原是先帝嫔妃,但入宫仓促,尚未承宠便遇叛军攻城,及至先帝蒙难,她仍是处子之身。因她仁孝贤淑,才德过人,有母仪天下之象,故而被太皇太后许配给今上。
这种欲盖弥彰澄清,洛阳百姓们大都嗤之以鼻。遭逢乱世,礼崩乐坏,帝室衰微,诸侯坐大,新君别说是以嫂为妻,就算是娶了庶母也不足为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卢家相逼,他不得已为之。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皇家秘辛,百姓们并不关心,只要朝廷能维持法度固守城池,别让叛军再打进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