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宫车之上,彩幔收拢,宝光莹然,皇后高坐其上。
九鬟仙髻,赤金凤钗,流苏步摇,彩绣璎珞,容色端庄,温雅宁静,何止母仪天下,俨然有神佛之相。
送亲队浩浩荡荡到了阊阖门外,代天下迎亲的并非王公大臣,而是怀真。
虽说妹妹接亲于理不合,可大家已经习惯了重大场合无处不在的怀真,便也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帝后大婚,自是普天同庆,四方来贺,谢珺身为雍州刺史,也在其列。
位于永宁寺东的原太尉府损毁严重,如今被改建为大将军府,东邻御道,离阊阖门不过一里。
此时谢瓒和谢瑨因私通叛党获罪,经怀真从中周旋,由斩刑改判抄家流放。大房谢瓒有二子二女,二房谢瑨有一子二女。
怀真于抄家之日亲自登门,命人将谢珺旧物收拢装箱,以及他的书童仆婢乳母一起送到了大将军府。
谢梅英傲骨铮铮,不愿寄人篱下,宁可出家为尼,但被怀真强行拦下,并盛情相邀,请她入宫为女官。
她原本就不是消极避世之人,且性烈如火志气极高,哪里甘心真的出家?所以最终被怀真说动,愿意入宫。
怀真初时担心那几个孩子受父母影响,对叔父心生罅隙,宁可自讨苦吃也不愿投奔,结果一一过问之后,却发现两家的男孩子都愿追随身为大将军兼驸马都尉的叔父,两家幺女只想跟着姑姑谢梅英,长女则想跟随怀真。她不由极为感慨,看来只有前世的自己是个傻瓜,才会不计后果以卵击石。
于是,当谢珺回到新宅时,看到三个迎出来的侄子时着实吃了一大惊。
第151章 .归属长公主后面,还有大将军呢!……
谢珺再回来时,只感到繁华如梦,似水东流。
京郊满目疮痍尽是焦土,而且洛阳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鼎盛之都。
原本遍地佛寺,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如今为了重建城池,半数被拆去做了修葺官署府邸的材料——这其中就有为他改建的大将军府。
虽然盛况不及往昔,可帝后大婚办得还是有声有色,观礼者之众,远胜前几年的荣懿公主大婚。
说到荣懿公主李荻,驸马霍骧战死后,她因李氏皇族的血脉保住了一条命,被燕王囚在偃师城,准备在称帝后用她赏赐功臣。
城破之后,李荻落入了青兖联军手中,辗转被送到了御前。
此时李旭已因十条大罪被追废,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公主身份,没有了骄傲的资本。
可是看到新帝身边陪坐的怀真时,却像是受了莫大刺激般突然发作,竟忤逆犯上口出狂言。
李晄原本就不喜欢,可出人意料的是并未治她大不敬之罪,反而将她送去了乐安公李绗所在的京县,命人暗中严密监视。
怀真猜到了他的用意,但是并未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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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大将军府,后院堂庑下,两人并肩而坐,正仰头观赏夜空中璀璨的烟花。
“陛下看出李荻心怀不忿,故意遣她去京县,为的就是给她机会怂恿李绗谋逆,到时候再一网打尽。”怀真倚在谢珺肩上,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你说,她会中计吗?”
谢珺没有回答,反而笑着道:“你什么都没有做,我很欣慰,我的泱泱总算长大了。我真担心你头脑一热,跑去提醒她呢!且不说她根本不会信,就算信了,难道陛下就没有后招了?”
“我有那么傻?就算真的有点儿于心不忍,也不会为了她去忤逆陛下。当年你出事后,她们母女没少看过我的笑话,我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仁慈了。”怀真满腹委屈道。
“泱泱,人只能自救,不要管别人了。”谢珺揽住她的腰,将她双手拢在温热的大掌中,感慨道:“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若是时刻等着别人救,能活到现在吗?”
“可我还是想救你,”怀真转头望着他的侧脸,忧心忡忡道:“我的命运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可是你呢?你从未跟我说过,在我离开后,你走的是什么样的路?”
他的身躯微微一僵,神情不由自主变得冷硬严肃,声音也开始发颤,“孤绝之路……不归之路。”
一大蓬烟花在北宫上空轰然炸开,瞬间的绚烂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不愿细说,但她却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成婚之前他有一次无意间感慨,“我们就像浮萍柳絮般,无依无靠无凭仗,连婚姻大事都无可做主之长辈。”
那时候她就想要对他好一些,多爱他一点。
可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发现深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禀赋,偏生她不具备。
谢珺外冷内热,而她则与之相反。
他对她坚贞不渝始终如一,从一开始就只爱她一个人。
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止爱他,也爱身边的一切,包括他口中虚无缥缈的苍生。爱情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生命的全部,而是锦上添花。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对等的爱,因为人心是最不确定的。
她想让他感受到更多的爱意,让他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爱他。
“我平日大都在宫里,怕这边太冷清,才自作主张将几个孩子接过来住,没有提前和你商量……”她轻抚着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柔声道:“人多了也热闹一些,你觉得如何?”
谢珺渐渐放缓了神色,握住她的手道:“泱泱,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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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侄子侄女们因着父母的偏见,对他这个叔父都较为疏远,最小的几个甚至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他被剥夺官职驱逐出京后,想必在孩子们眼中谢家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
前世他成婚后便离开了公府,母亲也回到了萧家,除了清明及年节祭祀外,甚少再与家人团聚。
怀真去世后,他带着孩子们离开公主府,在外面置办了私宅。
从始至终,兄嫂和姐姐们都没有动过接他们回家的念头,甚至嫂子们暗地里嘲笑他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跌到水里成了落汤鸡。
他为此彻底寒了心,宁愿背负恶名也要执意分家,从此与公府彻底断了瓜葛,也间接的绝了自己的后路。
等到少帝羽翼丰满对他渐起杀心时,文官之中竟无一人提醒他,包括加任侍中①常伴君侧的次兄,谢家不可能不知道风声。但是他们兄弟反目势成水火,朝中无人不知,所以他们没必要引火上身。
由于自幼受母亲影响太大,他的身份认知始终是模糊的。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谢家,也不属于萧家,对那两家来说他都是外人。
直到成婚后他有了自己的小家,才渐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他开始知道了自己是谁,以及自己可以做什么样的人。
那五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至死都在回忆和怀念着。他的心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活泼热切过,将人间百味都尝了个遍。
“你真的不介意吗?”怀真似有些不信,下意识追问道。
“不介意,只要是你做的,我什么都不介意。”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用无比诚挚的语气道。
无论父母如何,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他曾受过的不公待遇,并不想延续到下一代。何况,他又怎么会违拗她的意思呢?
她怕他再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想提前为他部署亲信,没有比栽培子侄更合理的方式了。
怀真哪里知道他在那里自以为是得瞎体会,她只顾盯着远处的皇宫,听到御街上传来的打更声时,兴奋地搓了搓手道:“现在该洞房了。”
谢珺听得心头一热,却又凭着理智压下了欲念,柔声道:“你从早忙到晚,这才闲了片刻,还是先好好歇息,不能再劳累……”
怀真转头望着他,纳闷道:“他们洞房,我劳累什么呀?又不用我侍候。”
谢珺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尴尬地别过脸去,讪笑道:“我是说……你可以放心回房歇息了。”
“歇息什么呀?我现在精神着呢!”怀真激动地两眼放光,紧紧抱着他的手臂道:“我真替窈窈开心,她差一点就要沦为家族的弃子了。哥哥这一点真是好样的,不仅救了窈窈,还让卢刺史那些人碰了一鼻子灰。以后他们再想随意拿捏哥哥,都得掂量着点。”
“那是必然,因为皇帝身后有一位厉害的长公主呢!”谢珺恢复了镇定,受她感染也欢快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尖道。
“长公主后面,还有大将军呢!对了,你何时能重组麾下五军?”她好奇问道。
谢珺无奈地摇头,抱怨道:“我这才回来,两眼一抹黑,府中连部曲属官都没招到呢,你就催我组建军队?我又不是诸葛孔明,能撒豆成兵,转眼就给你变出十二万五千大军来!”
“我就随便问了一句,你犯得着发这么大一通牢骚?”怀真虽然理亏,却不偏不肯认。
于是像以往一样,谢珺只得乖乖低头认错。搂着她哄了半晌,保证道:“最多一年,我不仅要重建五部常备军,还要修复四方武库。你和陛下就一心主理政务吧,武备上的事尽管交给我。”
“一年?”怀真感到匪夷所思,“我之前问吕朝隐,他说最少得三年。”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珺的脸就拉了下来,低哼道:“因为他是个废物。”
“你……”怀真忍不住笑倒在他怀中,“你竟也会骂人?”
“我说的是事实,没有骂人。”他傲然道:“我原本就是主管统兵征战、武备国防的,他一个专司暗杀的宵小之徒,能和我比?”
怀真直起身,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道:“像个大将军的样子。”
“不是像,我本来就是。”他拽住她的手道。
“此后卫室的兴衰荣辱,可都系在大将军一人身上了。”怀真款款起身,盈盈拜下道:“无论我们兄妹,还是万千百姓,可都有劳大将军照应了。”
谢珺知道她在玩闹,可还是禁不住心潮澎湃,拽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扯到了怀里,抬起她的下巴,故作轻浮地凑过去,阴笑道:“只要美人肯委身于本将军,一切都依你。”
怀真立刻直起身来,突然娇笑着跨坐在他膝上,作势便要解他衣带,豪放地应道:“好说,此处视野开阔,风景绝佳,就让妾身侍候将军宽衣吧……”
谢珺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按住她的手求饶。
怀真得意地捏他脸颊,打趣道:“你这点儿胆量,如何在战场上杀敌立功?”
谢珺揽住她的背,让她倚在怀里,吻着她耳侧低笑道:“专诸曾说,屈一女之手,必能伸展于万夫之上。能被收录在《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人,你敢说他胆小怯懦吗?”
“专诸是忠义豪侠,当然不是懦夫。”怀真被他吻得半身酥麻,瑟缩着闪躲道:“三郎,我错了。”
谢珺还欲再闹,却听到了廊外的脚步声,忙将怀真抱下来安放在身侧。
“殿下,将军,西院的刘嬷嬷带几位小郎君来请安。”婢女低垂着头,站在不远处禀报道。
不等他发话,怀真便扬声道:“先带进去吧,我们这就回。”
待婢女退下去后,谢珺才嘀咕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别抱怨了,快回去受礼吧!”怀真拽他起来,欣慰道:“这几个孩子还挺懂规矩知礼节 ,回头我得好好赏一赏。”
她素来就不是爱守规矩的人,为何现在却一反常态这么高兴?
谢珺心底泛起狐疑,走了几步突然明白过来——她是在替他高兴。
第152章 .子弟怎么,驸马不够你骑?(来不及了……
大房的谢青阳十六岁,谢槐序十三岁。二房独子谢素商刚满十岁,虽是堂兄弟,可并排站在一起时就像亲兄弟,一样的风神俊秀举止得体。
谢珺和怀真进了院门,谢青阳便领着两名弟弟迎出来,在阶下整衣肃容躬身行礼,齐声道:“侄儿给长公主请安,给叔父请安!”
怀真笑吟吟抬手道:“快免礼,我不常过来,以后有什么事就和叔父说,他会转告我的。”
三个少年谢过后,又眼巴巴望向谢珺,直到他也发话了,这才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进房中,正要告退时却被怀真拦了下来。
“厨下煮了驱寒的羊汤,你们都留下来,喝点儿暖暖身子再回吧!”
三人以为只是喝口汤便没推辞,就连谢珺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片刻后,怀真却领着人搬来了一口两尺高的三足圆腹青玉鼎,鼎中应该盛放着煮好的肉,虽未开启,却也肉香扑鼻。
其后又有婢媪捧来清水巾帕,侍候他们一一净手,最后才托来食器、佐料、蒸饼、解腻的配菜等,可是放下后便径自退了出去。
怀真和谢珺坐在一起,三兄弟分坐下首,此刻众人食案上都空空如也,但是下人全都出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谢珺侧头瞟着怀真,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道考题有些刁钻了,别说是这些孩子,就算是他,在离家之前,每一餐也都有专人侍候,连夹菜也不用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