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的不知道?”贾伏额上冷汗涔涔,“按理说臣下的奏章都要经过中书舍人之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跳过您直接送到陛下面前?”
怀真面色渐沉,扬声道:“来人,传中书舍人。”
“这……微臣该怎么做?”贾伏请示道:“按理该送还给大将军……”
“兵权交接哪有那么容易?他真是疯了……”怀真握了握拳,将奏章还给他道:“此事都有谁知道?”
“这年还没过完,大伙儿都在休沐呢,今儿恰好轮到微臣当值,因此,尚书台暂时无人知道。”贾伏如实道。
“这么重要的折子,陛下竟然想也不想就批复了……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留中吗?”怀真沉吟道:“你先设法扣下来,哪怕多一个时辰都行。”
“是。”贾伏接过奏章放下袍袖,匆匆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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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循来的时候,怀真正在看中书省的记档。
他倒是坦然,气定神闲道:“您不用看了,大将军请辞的奏章的确经过微臣的手,也是微臣转呈给陛下的。”
怀真将案卷徐徐放下,用冰冷的眼神审视着他,“你这是何意?”
程循直挺挺跪下,肃然道:“您若想在这个位子上坐稳,迟早有一天得踏上这一步。驸马终究是外姓,他会成为您掌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你在胡说什么?”怀真愕然道,“若是没有他的支持,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外人看不到你们情深似海恩爱不疑,只能看到他大权独揽,在军中说一不二。放眼天下,有谁能在百废待兴之时,仅用一年的时间就重组五军?又有谁能身先士卒,一举捣毁徐/州刺史部活捉叛贼阮则?殿下,总有一天他的威望要么毁了自己,要么毁了您。”程循忧心忡忡道。
怀真不禁沉默了,垂眸望着书案上的墨玉笔洗,眼中满是挣扎。
“庆阳崔氏惧怕他,扬州王氏也惧怕他,殿下请深思,若您是他们,会怎么做?”程循语声殷切道:“您真的不怕有朝一日,别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进洛阳吗?庶人李昀当年仅仅凭着一个女官的指控,就敢带兵杀进洛阳,打着为母报仇的借口弑君。”
“宫女的指控?”怀真深思微动,问道:“什么指控?”
“听说是长秋宫的女官,曾受命于废帝,鸩杀了废后王氏,嫁祸给哀帝陛下。”程循道:“这么荒谬的理由,哪怕是老百姓都难以信服,可是却足以让人起兵造反。而大将军可是实实在在的掌握着兵权,若是有心之人指控他挟制殿下把持朝政,谁又能说得清呢?”
“你的意思我名表,”怀真忽觉无力,抬手按着眉心道:“可我们毕竟是夫妻,我不能这样对他。”
“夫妻恩义固然重要,可是重地过社稷和万民吗?”程循陡然扬声道。
“陛下……陛下是何意?”怀真抬起头,涩然道。
“陛下想要赌一把,”程循道:“他想要赌驸马是大局为重之人。”
怀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哑声道:“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都应该和我当面说。”
“您要去哪里?”程循追上去道:“陛下一早就起驾,去了北邙山妃园,说是祭奠董昭仪。”
“大过年他跑去上坟?”怀真怒急,扯住他衣襟喝问道:“是你出的主意吧?程循,你究竟是谁的人?你怎么可以和别人串通一气算计我?”她激动地双目通红,就连声音也带着哭腔。
程循心头一酸,忙跪下叩头,声嘶力竭道:“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此生绝无二心。”
“你们……当年阿媺也是这样,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差点把命丢了。你如今……你就不怕真的逼反了谢珺?”怀真按着心口,颤声道。
“殿下多虑了,没有人逼过驸马,是他主动请辞,微臣不过顺水推舟罢了。”程循面色泰然道:“若真的生变,只能说明他心怀不轨,在做试探。”
怀真心头微微一沉,顿了一下道:“他何时递地奏章?”
程循道:“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怀真沉吟道:“那天他去了萧府拜年,晚膳也没回来,径直出城去巡营……”
“殿下,您去哪里?”程循见她行色匆匆,忙追上去问道。
“回家。”怀真急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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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过阊阖门时,贾伏的亲随过来禀报,说谢珺派人去尚书台拿走了皇帝批复的奏章。
董飞鸾见她脸色惨白,急忙追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和程先生一个比一个奇怪。”
怀真有些茫然地咬着手指,摇头道:“我不知道……先回去再说。”
董飞鸾没有再多问,只是伸臂搂住了她的肩。
阊阖门离将军府不过一里地,转眼即到。
谢青阳领着弟弟们在门口相迎,怀真见他们个个神色惊慌,忙问道:“怎么了?你叔父不在家吗?”
谢青阳摇头,低声道:“军司马带着两名校尉在前厅相候,说是有要事要见您。侄儿正欲派人去找您……”
他话未说完,怀真已经匆匆迈上了台阶。
军司马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大将军直属部队分五部,每部设校尉一人。
这三人同时造访,怀真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殿下,大将军解印的消息不胫而走,如今军中人心惶惶,末将特来见您,就是想问一声……朝堂究竟意欲何为?”
“是呀,如今还没到马放南山兵器入库之时,怎么就开始过河拆桥了?殿下,您倒是给句话,为何要罢免大将军……”
“别瞎说,不是罢免,是大将军自己请辞……”
“好端端为何要请辞?定然是朝廷有人使了什么诡计……”
“先别吵了,大将军人呢?他不在营中吗?”怀真抬手制止他们喧哗,沉声问道。
“今儿早上离开的,交代我们有事找您商量。”军司马冯源道:“您得赶紧设法稳住军心,否则怕是会出乱子。”
怀真眼前发黑,急忙狠狠掐了把掌心,迫使自己定下心来,安抚道:“我这就派人去找他,你们先回去稳住各部人马。”
她眼神锋锐如刀,一一扫过三人,冷声道:“希望诸君记住,谢珺是大卫的臣子,你们是大卫的军队,不是他的私军。而且——除了大将军的五部人马之外,洛阳还有南军、北军以及三辅都尉。”
“殿下……”冯源讷讷道:“您这是何意?”
怀真凛然道:“我的意思是,你们若真心效忠于他,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真的出什么事了,我护得住他,未必护得住你们。”
打发走那三人之后,他一面派人去找谢珺,一面派人去传秦默和吕朝隐。
她没有找到谢珺,只找到了他的亲笔信,他将印绶和虎符放在她妆台下,自己跑去雍州赴任了。
她气得泪流满面,实在想不出他为何毫无征兆地撂挑子……可她没有时间哭,也没有时间去细想,只得抹干眼泪先去应付眼前之事。
偏偏李晄不在洛阳,可就算在也没用,难不成让皇帝亲自去安抚居心叵测的军队?
虽然程循等人极力相劝,怀真还是决定冒险一试,等到李晄一回宫,立刻便带着虎符和尚方剑出发,于天亮前到了五军驻地。
倒不是她不怕死,而是她坚信他训练出来的人马不会对她下杀手。她也不想赌,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谁都可以死,但李晄不能死,否则局势必将大乱,待从头收拾,不知要过多少年,也不知要死多少人……
朔风凛冽,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中军帐中,五校尉围炉而坐,皆各怀心事。冯源在帐中疾走数遭,忽然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忙停了下来。
“长公主……长公主……定国长公主来了……”一名军士疾步冲进来,大声道:“已经到了山前,离辕门不到三里。”
冯源忙上前问道:“大将军呢?可有相随?”
“据探子回报,只看到长公主的旗帜,并未见大将军踪影。”军士回报道。
“冯公,这可如何是好?”校尉们纷纷站起身来。
“各部人马准备,先去迎吧!”冯源道:“先不要慌,等会儿见机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交恶。”
“若她带兵来围剿,该当如何?”东军都尉陈常面有忧色。
冯源道:“同室操戈,何至于此?切记,莫要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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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四年正月己巳,大将军谢珺离京,部属生变。定国长公主持虎符亲往安抚。东军都尉陈常疑有诈,违令,被诛,余者皆服,军司马冯源欲奉长公主为至尊。时南军随定国出城,驻军龙门山下,卫尉少卿萧祁与之呼应……癸酉日巳时,帝于温德殿禅位,长公主承袭大统,临朝称制,改元凤始,大赦天下,赐酺七日。戊寅,降皇兄为雍王,令迁长安。
二月,丁卯,扬州王世宁起兵,帝遣卫将军陆琨与东海郡守崔易共拒。辛未,嗣赵王李肃举兵呼应,为雍州刺史谢珺大破,肃死之。庚寅,天象大吉,五星连珠,扬州军溃败,南越王遣使朝贺,尊帝为正统……
三月,乙酉,进卫将军陆琨为大将军,封东海郡守崔易为卫将军,崔夫人王氏入中书省,为通事舍人。进程循为中书令。驸马都尉、雍州刺史、原大将军谢珺为安定王,召其回京,免雍州租赋一年……
《卫史·卷九·本纪第九》
凤始元年,四月中旬,函谷关前。
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自西而来,守将沈郓伏在女墙上极目远眺,问身侧副将道:“这个是不是?”
副将手搭凉棚探身去瞧,见为首男子虽是独眼,但相貌堂堂不怒自威,身侧跟着名独臂老将,与洛阳传来的讯息颇为吻合,激动地一拍城垛道:“八九不离十了,末将这就命人去传话。”说罢一溜烟跑了。
沈郓好奇地俯瞰着那队人马入关,寻思着这就是本朝第一位皇夫呀,似乎也没比寻常男人多点什么,反倒少了只眼睛。
那女皇陛下究竟看上他哪里了?用兵如神还是战无不胜?可是传言新任卫将军崔易年少有为,率千人队大破敌军六座城池,打得王家军丢盔弃甲。
还有大将军陆琨、南北两军统帅皆是智勇双全的名将。按说本朝也不缺善用兵之人,女皇陛下应该用不着以婚姻来笼络将帅吧?
正思忖时,那人正打底下经过,冷不丁抬头瞥了一眼,沈郓心头一悸,忙朝他拱了拱手,正欲下去拜见,那队人马却并未停歇,递过文书之后便呼啸而去。
过新安城时,宋友安驰马追上去请示道:“三郎,前方离洛阳不到百里了,赶了这么多天路,要不要在此休整一番?”
谢珺放缓马速,回头望着他,神情复杂道:“老宋,你……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她吗?”
宋友安疑惑道:“您说谁啊?”
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前世他派宋友安为怀真守了十几年陵,可如今的他什么都不记得。
城西道边有一株古桑,枝条横绕接天蔽日,形如羽盖高不可攀。
树下站着两名小黄门,看到众人经过忙招手去拦。
谢珺忙勒住马,那两人奔过来纳头就拜,喜道:“可把您盼来了,殿下快请下马,至尊在前方路口等候多时。”说罢亮出了腰牌。
至尊?
众人听到这两个字皆神色大变,接二连三下马,探询似地望向了谢珺。
他有些茫然,僵坐在马上不知所措。
宋友安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三郎,别愣着了,快……”
谢珺这才翻身下马,回头望了眼众人,示意他们放心,随后转身跟着两名小黄门走了。
不远处有座小帐篷,小黄门先带他进去梳洗更衣,谢珺一眼认出盘中叠放的正是昔日旧衣,想到当初不告而别的原因,心底不觉溢满了酸涩。
“殿……陛……陛下近来可好?你们……可知她召我回京……所为何事?”他四肢僵硬舌头打结,磕磕绊绊地问道。
“小人是宫奴,外边侍候的,哪里知道至尊的事?您呀,过会儿问王娘子吧!”
两人嘴巴都很严,一问三不知,将他打理整齐后才带了出去。
谢珺满心忐忑,惶惑不安地跟着小黄门往前走,行了约摸一刻钟,看到前方路口停着几辆马车,周围环侍着十多名羽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