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刻,没有手足,没有兄弟,有的只是一群野心勃勃的野兽,要想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起刀,刀尖对准你面前的每一个人。”
“从天黑到天明,父皇的众多子嗣,最后只剩下我和太子。”
“他死了,我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又冰又冷,像一把冰水淬过的刀,薄且利。长宁捧起酒坛一气饮下大半,她抹掉嘴角的酒渍,稳了稳发飘的声音问,“那父皇呢?”
你弑兄,是被逼无奈,是情非得已,埋在黄土下的诸位皇兄,谁也不比谁高贵,可是父皇呢,他,何曾亏待过任何一人?!
顾平生疲惫地闭上眼睛,抱着酒坛声似呢喃,“我虽未亲手加害父皇,他却是因我而死。”
“父皇虽病重,却并未到弥留之际,只是那时也无力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此事无论如何,也算是有了结果,我把父皇交给母后照看,本欲待清理之后带他们出宫。”
长宁咽下最后一口凉到发苦的酒,心中已是明了,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
怪不得每年的宗庙祭祀母后从不露面,怪不得她整日跪在佛像面前诵经,怪不得她一直不喜欢见长宁,怪不得她一直让长宁穿红衣。
“她说父皇向来仁厚,见到别人掉一滴眼泪都会自责不已,要是他活下来了,就算所有的兄弟只剩下我一人,他也不会把皇位传给我。”
“她说,她是在帮我。”
他终于落下泪来,“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皇位啊,我只想做一个闲人,醉马簪花游街,赏春时风秋时月,和皇后白头携手终老,一辈子平安平淡。”
“这天下那么大,天下之人那么多,我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拿什么来换天下太平!可是那时我没有选择,现在,”他扭头看着长宁,“我依然没有选择。”
“皇兄,”长宁叫他,声音哽咽,又唤他,“哥哥。”
顾平生声音冷淡道,“我被人骂了十多年,骂我枉为人子枉为人兄,骂我朽木顽石废物不堪,骂我软弱无能柔弱可欺。”
“他们骂的没错,我这双手前二十年只弄风月,何曾撑起过家国天下。可是我不想,不想成为大郢的罪人,不想百年后史书提及,只寥寥一句庸才,叹一句可惜,恨一句不争。我也想为大郢,为自己,做些什么。”
“可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好。”
“我只需要两年,再两年就好,就连羌国不曾来犯,我也定会挥军西行,给我大郢子孙留百年边境太平。”
“老天逼着我坐上皇位,却不给我雄才大略,不给我风调雨顺,如今连两年的时间都不给我!还要夺走我的长宁!”
他恨极,怒极,却也无奈至极。他的每一步,都是带着尖刀踩在身边最亲近的人心上换来的。用父皇和兄弟换来皇位,纳权臣之女,伤了皇后的情谊换来大权在握,如今,他又要用自己的妹妹,来换一段短暂的太平。
庸才是他,朽木是他,废物更是他,要是当初他不曾——
“皇兄,”长宁叫他,“你看,”她指着头顶的万里星空无边皓月,“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多漂亮啊。”
“也许无星无月的时候很难,让人心生绝望,可是只要我们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什么时候,星星和月亮就都出来了。”
“你别怕。”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很轻地说,“别怕,你还有皇嫂和安儿,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小宝贝看着你呢。”
“不用怕,一家人在一起,没有什么风雨是过不去的。夜很深了,皇嫂还等着你呢,皇兄去看看她吧。”
他躺着没动,长宁却站了起来,一口喝干酒坛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回身看一眼背后巍峨的议事殿,又扭头看明月下的万家灯火,砸了酒坛,一手指月,“愿我大郢千秋万代犹如此月,耀耀光辉普照万民!”
第62章
长宁好不容易劝回了皇上, 自己亦是不胜酒力, 只剩了一丝清醒, 上了马车便歪倒在软榻上。
马车的车轮平静地碾过地板, 这地板曾经浸透过无数人的鲜血,从大殿到宫门口,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着,最后却停了下来。
长宁揉揉眼睛,扶着脑袋撩开帘子,却是愣住了。
秦深站在这里,牵着那匹高大风骏的黑马, 平素在他手下极为乖顺的马儿如今躁动不安,鼻孔里不耐地哧着气,蹄子不耐地刨着地。
他一身黑衣,沉默地隐在黑暗里,像一尊无声的雕像,静静地守护着从这条路上缓缓驶来的长宁。
长宁脸颊上泛着酒醉后的酡红,双眼朦胧含泪,她从车窗里伸出手, 隔着一臂的距离, 手指虚点着描摹他的容颜。
如梦似幻,似真似假, 像一场千秋大梦,他是她唯一的真实,是藏在心尖上, 永远无法割舍的一点嫣红。
秦深看着她,目光专注,长宁跌跌撞撞地跳下马车,不顾从高高的车辕是否会崴着脚,她只一心地冲下去,跌入秦深的怀抱里。
长宁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喃喃道,“秦深。”她伸着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又叫他,“秦哥哥。”
她目光沉且痛,声音惶惶,是不安更是急切。秦深便伸手,扶着她的后脑按在怀里,声音沉稳极了,他应道,“我在。”
“我好累啊。”她疲倦至极,甚至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轻声说,“你背背我,好吗?”
秦深直接反身把她放到背上,轻轻地颠了颠,侧着头柔声问她,“回长公主府吗?”
长宁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额头眷恋地蹭蹭他的肩膀,“不想回去,去你的小院。”
秦深就背着她,在月下无人的大郢都城缓缓走着,身后跟着皇宫里出来的马车和那匹桀骜的黑马。
不知道走了多久,长宁突然开口问,“秦哥哥,你还记得父皇是什么模样吗?”
秦深认真地想了想,他倒还记得,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言简意赅地回道,“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长宁伸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秦深走得不紧不慢,背着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声音依然平稳,他道,“先帝仁厚,他执政的那些年里,至少他身边的人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好。”
“他对我的皇兄们如何?”
秦深敏锐地捕捉到她说的是“皇兄们”,立刻就知道她必定是知晓了一些往事,但他依然如实地说,“先帝是个好父亲,就算几位皇子出身各不相同,但他一视同仁,从不会厚此薄彼。”
“那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喽?”长宁总结道。
秦深顿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可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做一个好皇帝。”
长宁趴在他肩膀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很软,她轻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很好的夫君,是很好的父亲,可是他的儿子们手足相残,我的母后,他的妃子,最后葬送了他的性命。”
秦深脚步一下子停了,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长宁不需要,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长宁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有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裳里,她平静地说,“我身体里,一半流着父皇的血,一半流着母后的血,可是早在十多年前,母后手中就沾了父皇的血。”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好像没有人来爱他。”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想从他手里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利,他死了,他们还要借着他的荫护,享受着举世无双的尊荣。”
“也许生为皇室,从来不是眷顾,而是一种枷锁,父皇是,皇兄是,我也是。”
“可是我们谁都无法逃脱。”
秦深站定了,他仰头望着天上一轮皎洁明月,就像在望着他曾经无数次放在心里思念的人,可是这轮明月,也曾被乌云隐蔽,不见天日。
他有些艰难地问,“长宁,上一世,陈世待你好吗?”
长宁一僵,却不语。这些话她可以在皇兄面前毫无顾及地讲出,可以在皇嫂面前坦露坦白,可是面对秦深,她只愿隐瞒一世,让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犹豫片刻,还不待她回答,秦深便说,“此时让他逃脱,但终有一日,我会寻出他的踪迹,让他这辈子用这条命来向你赔罪。”
“我可以忍受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忍受你们三书六礼三拜九叩成亲,忍受自己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至少他不曾让你远赴边疆为质,这件事,我便该谢他。”他痛苦,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不能容忍,他得到了你,却不曾珍惜你,没有照顾好你。”
“最后更是下毒害你,他——该死!”
长宁揽紧了秦深,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大网一点一点勒紧她的心口,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父皇富有天下,最后却还是死于最亲近人之手,皇兄登上高位,却几乎是众叛亲离,她上一世死于非命,这辈子即将孤身远赴敌国——
像是一个逃不出的怪圈,一个无声的诅咒。
这辈子,她还有机会,活着回到故土吗?
她虽表现得平静,但终究是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人的幼鸟,她也会不安,会害怕,会恐惧,可是她不能退后一步。
长宁小声问,“你都知道了?”
是的,他都知道了。“我希望你这辈子能够平安顺遂,百事无忧。我会护你平安喜乐,百岁安好。”
“我送你西行出大郢的边境,也定会率千军征万马,迎你回来。”
“长宁,”他坚定地说,“我等你回来,你也等等我,好吗?”
好吗?怎么可能不好,只要秦深还在,哪怕让她等十年,等二十年,等到下辈子都可以。
“好,”长宁轻声应下,“等我回来了,你要娶我。”
秦深此时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她,眼神柔和道,“求之不得。”
空荡无人的街道,两条影子拉得斜长,却又亲密无间,贴近得像一个人,交融的,是落下的一个轻吻。
这条路再长,终究也是有尽头,秦深背着长宁,从宫门口一直走到了长公主府。
长宁抬头看着面前的牌匾,有些撒娇地踢了踢腿,抱怨道,“我不是说了,不想回长公主府吗?”
“可是我的小院只有一间卧房,卧房里只放了一张软榻。”他含笑道,“不知殿下想让臣睡在哪里?”
长宁有些脸热,是她思虑不周,因此只是含糊道,“诺大的将军府,还能没有一个待客的厢房了。”
秦深点头,“有是有,但是你忍心赶我去那里吗?”
这话便是有些唐突了,可是长宁还去软着声音答了,她说,“不忍心。”
这话简直听得让人酸倒牙了,他两人浑然不觉,隐在暗处的一人影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长宁和秦深同时扭头看去,那人倒也不掩饰,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是四皇子。
他还是那副温吞老实的模样,好像刚才那声笑不是他发出的似的,他对着长宁和秦深一拱手,叹了口气,“两位真是让我好等啊。”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月亮偏西,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天明前最黑暗的一段,都城里所有人都酣睡着,沉浸在香甜的梦想中,无人知晓这一处角落里发生的一切。
秦深立刻挡在长宁面前,看着他冷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既知晓长公主是秦兄的心上人,不忍看你二人相隔两地相思三秋,自然是为你们排忧解难而来。”他揣着手,纯良温驯地冲他们眨眨眼睛,一幅感同身受的模样。
可是长宁和秦深都不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两国立场相对,他却主动凑上前来,定然不会是全为他们排忧解难而来。
“我和长宁只遥遥地见过一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会面,她不知晓我也就罢了,秦深兄,你我互知极深,你又怎会不知我是何意呢?”他叹了口气,似是极为无奈。
“我又怎知不是养虎为患?”秦深毫不客气地讽道。
“那也比此刻虎伺狼环好得多。”他谆谆善诱,甚至毫不在意地提及自己不光彩的事迹,“我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得废物,既不能上马征战天下,也不会娶无数个女人再生下数不尽的子嗣,我只是想活着,能够站起来,不必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摇着尾巴祈求别人放我一条生路。”
“我总比我那些个生来骁勇善战的兄弟好拿捏得多,与其让我那些兄弟继承王位再挥师入侵,还不如施舍给我,至少我能保证,在我继位期间,羌国的子民,一步都不会踏入大郢的土地。”
“我羌国愿俯首称臣,自愿并入大郢的版图,只要朝廷能够在我国子民活不下去时候,施舍给我们能够活下去的米粥。”
“自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时,羌国于周边几个小国的联盟协议,就做不得数了,”他意有所指道,“大郢要拿他们如何,都是他们应得到。”
他侧头看着长宁,声音柔和了一些,“长宁是大郢的长公主,自然会是羌国的贵客,我就算拼上性命,也定会护她周全。”
“好大的口气。”秦深嘲讽一笑,“你要是能护自己周全,又怎会被送来大郢。明为出使,实为弃子,要是大郢的皇帝怒极,不愿受这份辱没,就是把你当场打死在这里,也不过是给了羌国一个入侵的借口。”
“你又拿什么,来护长宁周全?”
四皇子苦笑一声,“秦兄,看破不说破,你至少给我留一点余地吧。”他收起脸上谦和的笑,正经起来的脸眉眼深邃,整个人突然就变得凌厉起来了。
“秦兄,蛇有蛇道,鼠有鼠行,我在那群人手底下能够活到今天,自然也不会是毫无依仗的。我只是需要一个保证,能够让我光明正大地站在族人面前,不会被他们剥皮抽筋的保证。”
“我需要一个比羌国更强大的靠山,虽然大郢现在未必是,可是再等两年,一切都难以预料。长宁在羌国也需要一个帮手,你也需要。”
“这是一件对我们彼此都有利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