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会向诸位展示我的诚意的。”他话音一转,又变得彬彬有礼了“我和长宁一同回去,长宁到了羌国的前几天会是最艰难的,但是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秦兄可以慢慢考虑。”
秦深只是冷着眼看他,长宁喝了酒,靠着秦深,倒是难得的思绪清明,她知道,扶持一个羌国皇子坐上王位才是最好的办法,哪怕以后大郢打下羌国的土地,也只能如此做。
毕竟山高皇帝远,风俗文化皆不相通,以夷治夷才是上策,也更加稳定。
可是她好奇的是——“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找皇兄去说?”
四皇子看她一眼,摇头笑道,“这些话要是我来说,他是不会相信的。”
大郢的皇帝,终归是万万人之上,是尊贵无匹的人,再落魄失意,也不会允许一个异族人对他指手画脚。
长宁抱着秦深的手臂,姿态闲散,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慢,缓缓说道,“他会信的,他是个好皇帝的,比起虚无缥缈的尊严和脸面,他更看重他的百姓和家人。”
她撩起眼皮,终是认真地看他一眼,“这件事情,你要亲口和皇兄说,我和秦深都不会帮你转达。”
“皇兄要是应下,大郢便会尽全力达成你的所愿,皇兄要是不同意,”她顿了一下,额头靠着秦深的肩膀,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此事以后便休得再提,生死由命,我绝不会怨天尤人。”
四皇子一愣,他下意识地又去看秦深,秦深却只是侧着脸看长宁,竟也没有反对。
此事与他想的截然不同,他有些茫然,却也有些羡慕,能够毫不犹豫的把性命交付给他人,这是他永远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可是一个生于富贵长于娇宠中的小姑娘,竟能这样轻易地将生死置之度外。
因为她身前身后,都有倾其所有守护她的人。
可是他没有。
长宁说完这话便不做声了,秦深也并未阻止,此事便默认了他们两个不会插手,一切都看皇上的态度了。
四皇子看着他们,一边在心里说,这简直是疯了,可是一边又忍不住想——也许呢。
要是他老老实实地夹紧尾巴,只要大郢的皇帝不说要他的狗命,至少他能够活着走回去。可是要是他狗胆包天地凑上去,一怒之下杀了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谁会想活得窝囊呢。
四皇子看着两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的天平摇摆,很快地偏向了另一方。
长宁要远行,再加上此去遥远前程未知,她身边的人都放心不下,就算明面上不能为她准备太过显眼的东西,私下还是希望能够有护她周全的万全之策。
秦深调了自己身边两个从小培养的死士,皇上拨了自己的两个身手最好的暗卫,皇后带着身孕去寺庙长跪七天,为她求了一枚护身符,太后连着半个月都没出过佛堂,至于太子,自从知道这件事,他疯了一样地往自己身上揽政务,恨不得明天就有通天之能经纬之才。
他们都恨不得时间就此停留,生也好死也罢,他们都在一起,可是谁也无法阻止时光飞逝,光阴从不温柔,也绝不厚此薄彼,带来生,也带来死,带走离愁伤痛,也带走欢欣雀跃的无忧。
四皇子最后还是和大郢达成了协议,他站在宫门口,揣着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怔忡了半饷,摇摇头,笑了笑,一派祥和地走了,不骑马不坐车,溜溜达达地沿着街走着,眼里是一种轻松的艳羡。
真好,希望羌国的子民,以后也可以这样无忧无虑。
不论如何,长宁离开大郢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百姓们懵懂无知地站在街道两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这种气派的场景,大气都不敢喘,。
皇上眼下青黑,满脸的后悔和不舍,皇后哭红了眼睛,拉着她不肯松手,太子负手而立,眼里是悲痛过后沉淀下的沉静,短短几个月,他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
秦深和拾风站在她背后,是她的依仗也是她的守护,秦深护送她到边境,拾风则与她同行,拾雨不够稳重,就留在家里。
长宁认真的视线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像是要把他们都刻在眼睛里似的,用力得眼眶都红了。
她退后一步,撩起衣摆,火红的裙角一提一放,便落在了生她养她的这片故土上。她双膝着地,双手高举过头顶,俯下身,额头垫着手背,躬身到底,手背贴在了微凉的青石板上。
从此山高水远,望诸君珍重,今期不可见,以求来年,岁岁安。
第63章
长宁和秦深骑马并肩而行, 两人之间并不如何见亲昵, 可是那种旁人丝毫无法涉足的氛围还是很快地引起了羌国人的注意。
他们狐疑的视线从秦深身上落在长宁身上, 打量着, 揣测着,却谁都没说什么,毕竟他们还在大郢的土地上。
四皇子笑眯眯地绕着他们打转,主动地帮忙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毫无架子。却也把行程拖得很慢很慢,这只算不得很多人的队伍,悠闲地像是游山玩水的, 而不是一场孤苦的远行。
早在以前,长宁就曾渴望羡慕着,想和秦深一起,沿着他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从大郢的都城,伴着朝阳晨露,牵着马,一直走到大郢最边上的国境线上。
而现在, 他们正肩并肩地走在这条路上。
长宁和秦深相视一笑, 并无丝毫沉重消极之意,长宁一扬马鞭, 阳光下马蹄高高扬起,是肆意飞扬的少年模样。
四皇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表情平和而安详, 假装没看到周围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他拇指指甲在手指上轻轻地掐着,侧着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路两边茂盛的树丛。
路途遥远,并非每一日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投宿,幕天席地搭个帐篷,这一夜也会过去的。
这一天也是如此,长宁和秦深身边的人猎了些野物,秦深用瓦罐熬了一罐鱼汤,把一只兔子穿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泛着油脂的焦香就出来了,勾的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长宁抱着膝盖,背靠着树,背上披着一件披风,歪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光下秦深英俊的眉眼。
就算是一路同行,大郢和羌国的人也依然泾渭分明,吃饭睡觉都是分开的,中间像是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彼此虎视眈眈相互提防。
兔子烤好了,秦深把最外面一层微微发焦的一层片下来,搁在盘子里,等到了刚好入口的温度才递给长宁,“尝尝。”
长宁喜欢吃外面那一层焦皮,很香,咬在嘴里又香又脆。她整个人都缩在披风里,暖呼呼的,人也惫懒了些,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撒娇似的晃了晃,含含糊糊地说,“唔,冷,不想伸手。”
秦深自然是乐意惯着她的,于是继把肉片好之后,还拿起筷子,一片一片地喂给她。长宁吃得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四皇子端着一大盘烤肉,踢踢嗒嗒地走过来,靠着树懒洋洋地看着他俩黏黏糊糊的,觉得刚烤好的肉都不香了。
长宁被喂了口肉,又喝了口香喷喷的鱼汤,惬意得不得了,对着他态度也平和了,问他,“怎么大张旗鼓地过来了,不怕他们注意到?”
四皇子毫不在意地啃了口肉,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说,“怕什么,他们又回不去,还怕他们告密?”
秦深挑干净鱼刺,给长宁喂了口鲜嫩的鱼肉,“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四皇子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天,又低着头掐手指,老神在在地说,“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觉得今天就不错,是个投胎的好日子。”
长宁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她没杀过人,在还不算走投无路的绝境中,保留着一份慈悲和善意,她还没有办法把一条生命推下悬崖,只能冷漠地袖手旁观。
毕竟他们的命运,在出发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看到了四皇子二十年掩盖其的真面目,就注定不能活着回去了。
当天夜里静悄悄的,长宁直到夜半都不曾睡着,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呼救声,也没有挣扎打斗声,平和得像一个桃源。
可是第二天,有几个人躺下了就再没起来过,死的全是羌国人。
羌国剩下的几个人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看着青紫色尸体上乌黑的细小伤口胆战心惊,他们小声交谈着,“什么蛇的毒这样厉害,能无声无息地害死这么多人?”
跟来大郢的人,除了四皇子就没有废物,都是千挑万选的武士,伸手好,警惕性也足够高,怎么可能毫无反抗之力地死在一条毒蛇的尖牙下。
况且还是这么多人同时毙命。
他们谁也不傻,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意外,只会是有人故意为之,不知用什么办法引来了毒蛇,诱使着它们咬死了自己的同伴。
可是他们没有证据,也没有足够的胆量来挑明。一下子失去了半数的同伴,他们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势单力薄的局势,要是两方对峙,他们没有一丁点的胜算。
因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生生咽下了这口血海深仇,只是从那时,他们看着长宁他们的眼光就不仅仅是蔑视和不喜了,夹杂着仇恨的怒火,像是黑暗里一头吃人的野狼。
却也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地畏惧着一切阴影里所有的东西。
四皇子却光明正大地在大郢人的队伍里来来往往,甚至一点都不避开他的族人们,慢慢地露出一点獠牙来,不凶,但像只眯着眼睛的狡诈狐狸。
羌国的人和四皇子瞬间就变得疏离了,他也不在乎,沉迷于大郢的各种调料无法自拔,每次到了吃饭的时间都腆着脸凑过讨一口汤喝。
他不在意,长宁和秦深也沉的下心来,羌国的人见他们这样平静,看着他们是视线就愈发凶狠,紧绷的气氛闷得像一个装着火药的罐子,说不定下一刻就要爆开了。
这种岌岌可危的平静维持到了边界线上,羌国的人站在线的那一边,脚下踩的是羌国的土地,这似乎给了他们底气,他们看着长宁和眼神更加危险了。
可是秦将军也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铠甲,骑着一匹很高的马,眯起眼睛扫视他们的时候,视线能从他们身上刮下肉来。于是羌国的人推搡着往后避了些。
四皇子还是站在大郢的人群中,他仰头看着马上的将军,不避不让不卑不亢,是景仰也是羡慕。
秦深是只还未长出獠牙的小狮子,秦将军确是真正厮杀过咬断过敌人喉咙的雄狮,他一个人站着,就能护身后的一个国家安稳。
他希望自己也有能力这样。
秦将军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他翻身下马,躬身欲对长宁行礼,长宁连忙扶起他,“秦伯伯不必如此。”
他的手又粗又硬,带着武器磨砺的茧子,像是粗糙的砂纸,可是落在长宁肩膀的力量却又轻又柔,还很暖。
秦将军拍了拍长宁的肩膀,是一个长辈最无声的歉意和难过,他说,“是伯伯做的不够好。”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了羌国的蠢蠢欲动,可是大郢等的一个合适的时机,却迟迟未至。他也曾语焉不详地写信回去,给皇上也给秦深,说长宁的婚事,让她早点成亲。
皇上努力过了,可是秦深没有让步,长宁没有犹豫地站在了秦深身边。
他觉得是自己对秦深的心软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毕竟,要是他强硬地让秦深成亲,再大的不甘逼着他放下,尚是懵懂的长宁就一定会早早地成亲,断不会如今远赴羌国为质。
长宁知道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委屈,可是她没有。毕竟重活一世,她总需要做些什么,来改变战火连天的命运。
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长宁迟疑一下,有些生疏地挽着秦将军的胳膊,软着声音说,“有秦伯伯站在我背后给我撑腰,我一点都不怕的。”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两国相安无事,秦将军是她的底气,可是要是两国交战,秦将军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她依然是穿着红衣,裹着一身很大的斗篷,就算路上行进缓慢,秦深细心照料她,她还是瘦了些,脸上有些苍白,但是眼睛平和有神,既没有怨怼也没有不安。
是天家独有的大气和自若。
秦将军以前一直以为秦深喜欢她,是青梅竹马的日久生情,或者惊鸿一瞥的少年慕艾,现在才知道,长宁有值得所有人喜欢和宠爱的资本。她生来就该当如此。
秦将军背后是秦潇和齐岸,他们都收敛起了漫不经心,开始像一个战士了,腰背挺直地跟在秦将军身边,像一把时刻等着出鞘的宝剑。
他们都被打磨成了可以独自迎接风雨的模样,这是成长。
秦将军从怀里摸出一个半褪了颜色的护身符交给长宁,“这是夫人求来的护身符,跟着我十多年了,现在交给你。”
长宁惶恐,正欲推辞,他又说,“不管你何时回来,将军府的大门都为你开着。”
她一顿,从这句话里听出来沉甸甸的意味,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秦深,秦深手扶着她的后背,冲她点点头,轻声说,“收下吧。”
于是长宁接过来,她捂着眼睛闷声说,“谢谢伯伯。”
再远的路也有终点,再美好的宴席也有曲散,况且这条路,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现在只不过是到了走最后一步的时候。
长宁重新带着斗篷的帽子,帽檐很大,落下来能遮住她半张脸,她匆匆对秦将军告别,转身走到秦深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还是一头扎到了他怀里。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秦深的肩膀上却留下了湿漉漉的水痕,长宁头也不回地上马扬鞭,一路尘土远去。
秦深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所有色彩也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北风呼啸的山谷。
他下意识的跟着长宁,直到脚踏上了那条不甚分明的分界,这是他能和长宁离得最近的距离了,背后却突然传来齐岸和秦潇慷慨激扬的高歌。
他们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又唱“天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那歌声激越高扬,像是云中的飞燕一样,张开翅膀穿梭在云霄之上。长宁勒转马缰回头看去,秦深和秦将军,还有他们背后所有的人,都腰背挺直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高歌着送她远行。
那歌声汇聚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作用,长宁直到走出很远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耳边都还萦绕着这个声音,让她不自觉地镇定下来。
秦深陪着她走到这里,可是剩下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了。
她拉下斗篷,长吸了一口气,看着夕阳下广阔无边的草原,抛下最后一点眷恋和思念,用冷漠包裹着自己,独自迎接未知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