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羌国人人的胆子似乎也大了,对她的恶意简直不加隐藏,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时候会故意撞她,看着她的目光不加掩饰地下流,甚至好几次抢走她准备好的食物。
四皇子抱着手臂冷眼旁观,长宁竟然也沉得住气,只要他们不曾踩在她最后的线上,便任由他们施为。
拾风耐下性子,把长宁护得周全,饮食用度不假他人之手,把所有的护卫编排好,保证长宁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甚至连从京都带来的货物,都无一遗漏地好好保管着。
“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吗?”一日,四皇子终于忍不住问她。
长宁头也不抬地说,“我一介肉体凡胎,七情六欲尚在,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为什么还能如此自若?”他疑惑挑眉道。
长宁抬眼,看着羌国的人,慢慢地说道,“怕什么,他们又回不去。”这话听起来耳熟,四皇子一听就笑了。
他右手握着马鞭,在左手上轻轻地敲着,语气飘忽地说,“放心,不用忍他们多久了。”
在大郢的地界死了一半的人,要是剩下的这些人还没走会羌国就一个不剩,再如何说,这也是明着打羌国的脸,就算长宁如约到了,也保不齐两国能相安无事。
所有这些人,要死在羌国的土地上。他还想好好地欣赏一下他们临死前,看到真正的獠牙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众人脚步一直不曾停歇,眼看着即将回到族中,羌国的人终于都松了一口气,眼神阴暗地看着长宁和四皇子,嘴角挂着莫测的笑意。
四皇子和善地冲他们一笑,转身对着长宁说,“明天不必扎营,离他们远一些。”
于是长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了。
夕阳下的草原,有一种静谧到永恒的柔软,夕阳穿透橘黄色的晚霞,融融地浇灌在青色的草地上,一望无际的土地,承载着数万年的光阴,风雨不曾改变它,如今,也不会有人能改变它。
狼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最活跃的动物,它们和人类相伴,争夺食物,也争夺生存空间。
现在,它们出现在了这里。
长宁看到一双又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周围亮起的时候,后背不能自抑地战栗起来,面对成群野兽和獠牙的时候,人类躲避危险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下意识地戒备和逃离。
然而狼群没有给他们机会。
四皇子站在狼群中间,嘴角勾起一抹闲散舒适的笑意,那些半人高的狼就乖顺地蹲在他脚下,呲着牙露出尖利的犬齿,口水滴答滴答滴沿着狼吻落下,眼睛闪着看到食物的饥饿的光。
他弯下腰,手法娴熟地在卧在他脚边的头狼背上摸了摸,那匹高大的狼舒服得简直要满地打滚了,他半蹲下,揪着头狼的脖子,和它蹭着脸,指着羌国人扎营的方向,一拍它的背,轻说了声,“去。”
所有的狼一跃而起,化成一道残影,飞快地穿过长宁他们,喉咙里发出兴奋的低吼声,离弦的箭一样,眨眼就跑出去好远。
拾风他们离开把长宁围在中间,时刻警戒着,担心有落单的孤狼蛰伏在周围伺机而动。
四皇子脚步轻盈地踩着青草走到长宁身边,和她并肩而立,背着手,欣赏名画一样,眯着眼睛看着狼群追逐狩猎。
而猎物是他的族人。
长宁狠狠地掐着手心,止住自己的颤抖,可是狼群锋利的牙齿刺进人体中迸溅出来的鲜红血液,还有生死一瞬人爆发出的惊惧求救声,在眼中挥之不去,在耳中绕梁不绝。
像是夕阳下一场盛大的葬礼,是属于狼群的盛宴,是鲜血浇灌在土地上的红花。
这是她这一生都从未见过的场景,像是地狱来的恶犬,茹毛饮血,肆意地咬断喉颈,掏出脏腑,血淋淋的内脏落在地上滚了滚,沾了一地的泥土。
四皇子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侧着耳朵像是在聆听一首美妙的歌声,他指尖在虚无中轻盈地跳跃,像是在演奏一篇华美的乐章。
而后这双手落在长宁面前,遮住她的双眼,替她掩去这场群狼的猎食。
“你该习惯的,”四皇子声音柔和地说,“毕竟现在每人护在你面前,你需要自己拿起刀,刀尖对着站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这只是个开始,你应该知道,往后你见到的会更多,更残忍,人心向来是见不得一点光的,你不能再天真下去了。”
长宁惨败着脸,嘴唇不见丝毫血色,她声音平静地说,“知道了。”
第64章
四皇子一个人带着长宁一行回族, 他又变回了那幅温吞畏缩的模样, 缩着肩塌着腰, 像一只闯进狼群的鹌鹑。
狼王已经很老了, 坐在王座上脸腰都挺不直,手上布满了皴裂的老皮,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撒出来一半的酒。
可是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还有很多个年轻气盛的儿子们。
草原上最大的一个帐篷,装不下狼王在草原上留下的后代们,能过坐在这里的,都是磨砺过爪子和獠牙的凶兽。
他们看着长宁的目光, 不屑极了,在这片实力为尊的土地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们都没有放在眼里。
甚至看着柔弱的长宁和窝囊的四皇子,也只是在知道派出去的所有人都死了之后很愤怒,却并没有往他们身上想。
他们对自然有与生俱来的敬畏,更是视草原上的狼群为神明的化身,他们的族人死在狼群的口下, 是最崇高的归宿。
四皇子深谙他们的想法, 隐下之前的蛇毒不报,只把一切推到狼群身上, 反正草原这么大,在狼群口下,少几具尸身, 也并非毫无可能。
他一顿称赞,吹嘘着狼王的英明雄武,歌颂着他的兄弟们的聪明才智,只把他们夸的天上有地上无,哄得他们开开心心的。
长宁却在心里摇头,没看出来他是个如此促狭的人,专门找别人没有的优点来夸,听起来就像是反讽了。
不过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是他能够活这么久的唯一依仗,也是他对别人存在的唯一价值。
现在轮到长宁来找她活下去的路了。
四皇子舌灿莲花地游走在狼王的众多子嗣间,饮水一般地灌着烈酒,皇子们瞧不起他,更加不能由着自己输给他,气势如虹地灌下比他更多的酒,帐中摆满了空坛子,让人无从下脚。
老狼王就乐呵呵地做在高位,笑眯眯地看着,良久,他对着长宁招了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四皇子脚步踉跄,他侧着头,装作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长宁端着一杯酒,举杯敬他,老狼王摆摆手,“不喝酒,你过来坐。”
他下首放了一张空的酒案,上面放着些瓜果肉菜,却并无酒杯。
长宁也不推辞,在他旁边坐下,老狼王对着她态度和善,同她随意说着话,问她中原的风土人情,长宁一一道来,对于有些不能说的就含糊带过或者推说不知,他也并无愠色,看起来就像个性情温和的老人家。
一群热血上头大男人,除了和四皇子拼酒已经醉晕过去的,剩下的都是红着眼睛喷着酒气,自觉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没有人往这里瞄,可是老狼王就算是老了,他也还是王,这些狼崽子们爪牙再如何锋利,见着他还是要趴下。
宴尽人散,长宁摸了摸袖子中藏着的匕首,整理了一下衣衫,从东倒西歪弥漫着酒气的帐中走了出去。
这一夜注定很长。
四皇子塞给她一把短刀,刀没有鞘,握在手里随时都可以挥出去。
他面脸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声音嘶哑地说,“这刀你拿着,今天夜里不会好过,我放倒的那些人今天晚上不会起来了,可是剩下的那些保不准会起什么心思,我和你的那些侍卫在外面守着,你也警醒些,要是有漏网之鱼溜进来,你自己尽人事听天命吧。”
长宁抱着短刀缩在帐中的角落里,没有点灯。那些人的来意简直不加掩饰,先是胡言乱语地纠缠不休,然后就是硬闯,拾风婉拒,侍卫强留,做的滴水不漏。
但是没有用,最后还是起了争执。
长宁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有人受伤了。虽然他们没有手下留情,但是奈何闹事的人太多了,他们□□乏术,还是让一个人溜进来了。
那人身材魁梧,一身的腱子肉,眼露凶光面目狰狞,脚步跺在地上恍惚能够听到大地都在颤抖,他在帐中转了一圈,在黑暗中盯着长宁的方向,目标明确地直奔她来。
他的手足够有力,可是他也足够轻敌。
长宁这双手曾摘花穿叶,也曾泼墨弄弦,如今她握起了刀,刀尖指向身前的人,不退一步地,为生死而战。
浓稠的血液飞溅在脸上的感觉,就像是雨天腐烂腥臭的泥土,脏污,不堪。
也许是来人没有想过她会反抗,能反抗,这把刀很锋利,也足够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砍断了伸手来挡的手臂,轻“啵”一声,穿透他柔韧的胸口的肌肉,插进了他的心脏。
人生死一瞬能够爆发出的力量足够惊人,至少长宁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足够的力量伤人。
一击致命。
长宁握着沾血的刀,和一具凉透了的尸体独处一室到天明。
天色破晓,天边泛起了藏青色,一夜未睡的四皇子挑帘进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愣了一下,直到看到长宁无事,面色才和缓了些。
他踢了尸体一脚,哑着声音道,“天黑,看错人了,没想到放进来的是他。不过也好,把他扔出去,至少以后他们再来烦你就该掂量着了。”
他说完也没等长宁答话,自己拖着他的双脚,倒拽着把他拖出去,地上的血迹也不管,就把这人横扔在长宁帐门口。
他绕着尸体打转,端详了片刻,抄起一把刀,在他身上横劈了几下,然后后回到帐中,吩咐长宁,“衣裳先不要换,脸也不要洗,就这个样子,等天亮了,聚起的人多了,你拎着刀出去转一圈。”
“这里以强者为尊,只要你足够厉害,杀死一两个这样的小角色,没有任何问题。”
长宁一夜没动,僵成了一块雕像,闻言摸了一下刀,问他,“这刀不会有人认出来吧?”
“不会。”四皇子脚踩着地上的血迹蹭了蹭,“这刀我没在人前露过,你拿着吧。”
“行了,”他搓一把脸,努力睁着眼睛,“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我也该走了。”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话却是对着长宁说的,“放那人进来是个意外,本来应该是个外强中干的小个子,是我疏忽了。”
“你放心,类似的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
长宁没说话,只是等到天光大亮,人们都凑过来看热闹的时候,拎起刀出门洗脸。
面无表情,又姿态矜贵的柔弱女子,脸上带着迸溅出的血迹,衣裳上大片的血红,拎着一把翻着冷光的刀,刀尖在地上摩擦,发出细小刺耳的鸣声。
拾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打水净面。
羌国人面色各异地打量她,却没有人拦下她挡她的路了。
冰凉的水冲洗着脸庞,带下丝丝缕缕的血迹,长宁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只是一夜而已,她已经觉得陌生了。
背后去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她,“喂,你还挺有胆量的。你看我怎么样,我跟着你,你给我口吃的就行。”
长宁脸还湿漉漉的,就扭头看她,一个小姑娘,应该和安儿差不多大,很瘦,个子也不高,但是眼睛很有神,像一头倔强的鹿。
她叫鹿鸣,留在了长宁身边,帮长宁做事,长宁给她粮食养活她和她娘。
这个小姑娘也是狼王的子嗣,可是在这片草原上,女子总是地位低微的,况且狼王子嗣太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她小小年纪不仅要想办法养活自己,还要照顾她多病的娘,养成了一幅无所畏惧的泼辣性情。
不过也是多亏了她的这幅性情,能护着她和她娘安安稳稳到现在。
熬过最初那段时间,剩下的日子便好过许多,长宁孤身前来并非毫无准备,她对于要做的事情,早已有了计划。
大郢正如长宁所说的一般,这一年南涝北旱,天灾不断,春耕一滴雨都不曾落下,夏日炎炎,河流干涸土地龟裂,秋雨连绵月余不觉,冬日大雪入盖,冰冻三尺昼夜不化。
百姓颗粒无收,家中余粮倾尽,黎民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但是朝廷早有预料,应变起来游刃有余,朝廷开粮放仓赈灾,调粮价杀贪官,十万石粮食尽数拿来赈灾,国民上下一心,节衣缩食共度难关。
即便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皇上也丝毫未曾消减过军备,送去边疆的军粮冬衣只多不少,既不缺斤少两,也不以次充好。
同年,秦深率军出征,陆续征战周边小国,有胜有败,但至少大郢边境的小国不再能连成一线同仇敌忾。
羌国也能感受到风雨欲来之势,颇有蠢蠢欲动之态,恰逢大郢风波不平,它趁虚而入,在大郢边境不断试探,戍边将士枕戈以待,夙兴夜寐,多次击退羌国来犯。
此时长宁在羌国已经站稳脚步,她笼络了许多和鹿鸣相似的人。这片土地并不适合种植粮食,却可以生长很多珍贵的的药材,长宁许诺他们可以用药材来换粮食。
他们不再以征战和捕猎为生,换了一种更加平和,更加安稳的方式生活。
短短的一年多,羌国从原来的许多皇子分庭抗礼,变成了如今三足鼎立之势,只是如今四皇子也位列其中。
长宁的这种方式,他看在眼里,却未免心惊,这不像是以物易物,更像是一场驯化,兵不血刃地改变了许多人地观念和想法,让他们放下千百年来手中拿起的刀,放走征战的马,躬身侍弄土地。
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或者给她一个更加平和的环境,他相信,长宁能够把他的族人,都变成她想要他们成为的温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