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样,山村的人们还是躲在屋子里,点起昏暗的油灯,有人拿出了棉袄,虽然这是夏天,但谁都知道一个阴冷的夜晚即将来临,一定是个不吉祥的夜晚,也许有人会在这可怕、怪异的天气中丢了命。心理是这样一种东西,可以扭曲、改造现实世界,特别是集体心理,那是真正的魔道,会主宰人的命运,让自然环境天翻地覆。
这不是危言耸听,关绍祖的老婆,这个愚蠢的村妇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她的直觉还感到,这可怕的事情会像乌云一样,遮住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而她则会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但后来证明,她的感觉只对了一半,因为她虽然逃过了杀戮的劫数,但却成了一个让他人,特别是让亲戚头疼,而自己却最幸福的人。
“我们正在睡觉。”大队长说。他没好意思说,他正要和老婆干那种事,随后就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不是像武朝宗想象的那样,能和那天下午的雷声媲美的巨响。“我老婆问,谁?没人说话。我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答应。我是个男人,当家的,没啥可怕的,就是鬼,我也不怕。”他没有说谎,不过,在他披上衣服,走到门前,并打开门以后,情绪就完全变了,可就是老实的农民也懂得自尊比诚实更重要。“我一看,这不是关绍祖那口子吗?她身上都是血,我也没怕。她看看我,就倒了。我屋里的过来,扶起了她。”无意中他说出自己有个无比勇敢的老婆。
“扶到炕上后,给她倒了水,喝了,就醒了,能说话了。她说,你们快去看看我婆婆。我问是啥事,她说婆婆被人杀了,就又晕了过去。我……”大队长觉得这时再隐瞒自己的怯懦是毫无用处的,就红着脸说,“我就叫了几个小伙子,都是我们村的,去了关绍祖家,一看他娘一身的血,有人去把了把脉,还翻了翻眼皮,不知为啥。然后那人就说,死了,被人杀了……”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被人杀的呢?”武朝宗很聪明地质问道。但赵白对队长的这个问题很不以为然,当然李红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这……”厚道的大队长一时被问住了,这正是武朝宗要的结果。这验证了他的问话不是像赵白想的那样是废话。
“那一身血,还有她媳妇说的,谁都明白……”
“嗯,有道理,有道理呀。走,出发!”武朝宗忽然大喊一声。反应迟钝的大队长吓了一跳,心想:“这老武,平常看不出来有这么厉害,这一吼,把我的心都震破了。”不由得便由衷地崇拜起武朝宗了。
不过,心真正破了的是关大林的老伴儿。那个过去的妇女干部,利落、机智,嘴上从不饶人,她那颗忽冷忽热的心被利器扎破了,就是这一下子让一个生命消失在这阴雨霏霏的夜晚。
“她的名字叫什么?”武朝宗问大队长。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就恢复到刚看见尸体时的颜色,他想了半天才说:“叫窦金花,娘家是山那边窦家村的。”
“窦金花,名字还挺好听的。”武朝宗想。可嘴上却说:“看了现场再说吧。”他走得更急了。
现场确实如邻居所说的,没什么可看的。毫无疑问,窦金花是死于非命。武朝宗看了看尸体,就命令技术人员和“哼哈二将”仔细勘查现场,自己则对大队长说:“你把她儿媳妇叫来……对了,她儿媳妇叫什么?”
“也是窦家村的,叫窦银花。”
“怎么叫的名字都差不多呢?”武朝宗皱着眉头说。
“是,是。咱山里人,就知道花呀草的。”大队长赔着笑脸,他真怕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刑警队长了。
让大队长和武朝宗没有料到的是,案子发生了意外。后来武朝宗对局长说,这个案子就像游击战,根本不像正常的凶杀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老是出人意料。让他总结出这个重要结论的重要论据之一,就是眼前的这个窦银花。她穿着一身沾满了泥浆的花棉袄,包着白色的头巾,上面也有好多泥点儿。就是这头巾也掩饰不住她腌臜、零乱的头发,一绺发黄的头发从前额耷拉到眉毛上,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病态光芒的大眼睛,眼睛下的颧骨泛着两朵红晕,再往下就是笑嘻嘻的嘴唇和闪着白光的牙齿。
“还认识我吗?”武朝宗真的有些害怕了。他已经觉察到这个女人的不正常。
“你是鬼。”窦银花笑着说。
“胡讲什么?”大队长怒叱道。他用愤怒掩盖着恐惧。他比武朝宗更清楚,这个女人有问题了。
“你是小鬼。”窦银花笑得更厉害了。
武朝宗又问了她几句话。她却抬起空洞洞的双眼看着天空,什么都不说。
“你看到那个杀人的了。前几天你还想给我们说些什么,但你婆婆不让,结果把命搭了进去。你也危险,如果不告诉我们实话的话。”武朝宗不耐烦了,他也不管这个女人是否精神失常,只是不断地追问着,“你明明知道,不要装疯卖傻,你是害怕,才装出来的,我说的对吧?可你再装,凶手也不会放过你的。”武朝宗声色俱厉,大队长在一旁,现在才搞明白窦银花是在装蒜。“对,她告诉我这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他一边想,一边怒吼道:“说不说?再不说,给你喂山。”喂山是这里的一个陋习,将村里或大家族宣判有罪的人绑起来,放到深山老林里,野兽自然会代替刽子手的。
窦银花看了大队长一眼,又抬头看着天空,显然她宁愿和野兽打交道,也不愿意服从大队长的权威。
“你应该说呀!这对你有好处。我们是保护你的。我们是警察,人民的警察,我们帮你抓罪犯,抓杀你婆婆的罪犯,可能这个犯人也杀了你公公和丈夫。说吧,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们。”武朝宗换了一副笑脸。他的演技肯定不如窦银花,如果窦银花是装出来的话,但这时他已经不顾一切了。
“钱,钱……”窦银花忽然说道。
“钱?什么钱?说呀,说下去。”武朝宗兴奋起来,他的两位大将已经在十分钟前来到了这里,也激动地探出头来。可是,窦银花似乎忘了所有的语言,只是记住了“钱”这一个字一样。从那以后,不管谁问,不管是什么时候,她就能说这个字。
“报告!”赵白、李红看出队长遇上了鬼打墙,就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几乎是异口同声,仔细听,李红还是慢了些。
“什么事?”气急败坏的武朝宗用更大的嗓门问道。
“现场什么也没发现,显然凶手是个有经验的罪犯,他消除了所有痕迹,一个指纹都没留下。”赵白说。
“脚印呢?”武朝宗看看阴沉的、还下着小雨的天空,问道。
“也没有,连院子里都没有。”
“扩大范围嘛,到山里去找。”
“这雨……”大队长嗫嚅着。他实在被这三个警察吓破了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武朝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天气,在山里就是有脚印也被水冲走了。”
武朝宗一时语塞。他知道大队长说得对。一个念头忽然在他昏沉沉的头脑里亮了起来,如同黑夜森林中走近的火把一样,他越来越意识到,这个罪犯可能是当地人!
一个死了,一个疯了,那边远的山村里发生的惨剧就像地方戏或地方歌谣一样,只能在当地流传,那是个没有电视的时代。所以,古洛和胡亮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一个无辜的生命又消失了。他们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用头脑——绞尽脑汁,用体力——累断双腿,用所有的感官投入到本市发生的连环凶杀案中。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但古洛相信,有时线索会像飞碟一样忽然出现在黑乎乎的天上,那会让人惊奇不已。
果然,伊藤就放起了飞碟。早上,古洛刚上班,昨天询问艾祖兴,让他感到有些疲劳。“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责备自己居然睡了八个小时。好不容易,他才没有迟到。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还没等他往前迈一步,反应奇快的胡亮已经把听筒牢牢地握在手里了。
“啊!是清水先生呀。”胡亮故意大声说,同时看了古洛一眼。古洛一手拿着热水瓶,一手掀起茶杯盖,正准备给自己泡杯浓茶,一听到清水的名字,就表演了一个电影中的定格。
“什么?你说什么?好!我们马上就去。”
古洛本来想问是什么事,但觉得这样有失风度,就等着喜形于色的胡亮说:“好消息!那个叫伊藤的女人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嗯。”古洛应了一声。他的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因为他推测不会有什么信息让案件侦破有质的飞跃。而结果却像一位大作家说的那样,既不是那么好,但也不那么糟糕。
“我拼命想,才想起来。”伊藤还是那副假面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按她的年龄来说,她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了。她文雅地啜了一口咖啡。那时的钱值钱,这一口能值一块钱,让古洛看着眼前的咖啡,不敢喝,虽然是日本人请客。“太奢侈了。”古洛心疼地想。他又看了一眼胡亮,那个腐败分子已经喝了大半杯了,居然若无其事。
“那就说说你宝贵的回忆吧。”古洛说。他的口气惹得当翻译的计敏佳看了他一眼。
“是吗?宝贵吗?那我太高兴了。是这样的,我丈夫说,他有一次去公园里打拳,有个黑大个儿要和他比试。他也答应下来了。”
“嗯。后来呢?”胡亮认为伊藤还要说什么,就催促道。
“没有了。他后来就死了。”伊藤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你说的时间是在你丈夫死的前一天?”胡亮大惊。
“不是前一天,而是当天。当天晚上他出去就没回来。”
“如果推测你丈夫是去和他比武,或者他在路上截住你丈夫比武,并导致你丈夫的死亡,这样的推理是不是太勉强了。”胡亮说。
“嗯,不知道。我只是提供我所知道的,判断是你们的事。”伊藤还是那副样子,似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事能打动她。
“有道理。还是由我们判断吧。清水先生您是金先生的亲弟弟,你觉得你哥哥会是因为比武死的吗?”古洛说。
“这……这有些太愚蠢了吧。”清水略一停顿,眉毛很自然地皱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哥哥这个人有些古怪。我说的是性情,他很爱好武术,也愿意和人比试,他管这叫切磋。所以……”
“不是没有可能,对吧?”古洛对这种慢性子的人总是很不耐烦。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我还是觉得挺蠢的。可……他这人……”清水的鼻子下面渗出了汗珠,让人看着都不舒服。
“好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那就是也把判断委托给了我们。”古洛毅然决然地打断了清水的犹豫不决。
“对了。还有那件事,就是有人看到有人来看望你们……”
“没有,从来没有。我们上回已经说过了。”伊藤比古洛对清水的态度还要斩钉截铁,而且很不满地看了一眼计敏佳。她的眼光是那么恶毒,让古洛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当然,他不知道,日本女人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她们的内心世界还是女人的,和中国女人、欧美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这个假面具后面的灵魂和中国街道上破口大骂的泼妇如同孪生姐妹一样。
“我不过是确认一下。”古洛声音小了起来。“假面具”笑了笑,是真正的假笑。
“丧事办完了吗?”古洛转移了话题。
“基本完了。人也火化了,我们要送他的骨灰回日本……”伊藤说。
“一半葬到中国。”清水话音刚落,立刻也被射中计敏佳的目光盯视了一下。
“噢?葬到哪儿?”古洛很感兴趣地看着清水。他的态度仿佛给清水穿上了防弹背心一样,清水无视嫂子的不满,说:“北京。”
“北京?为什么?你们的祖籍是那里的?”
“对。但我们对东北可能感情更深。我哥哥在这里长大,我也出生在这里,但我们祖籍是北京的。”
“噢。”古洛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忘记了眼前的人们。一个想法就在这时浮现了出来,静悄悄地浮现出来,宛如一条藏在水中的鲨鱼,嗅到了水面上猎物的气味,谨慎地浮了出来。就是从这时起,古洛知道假设的蓝图开始被勾画出来,虽然是张极其潦草的草图,但毕竟可以修改轮廓和线条,并且涂上色彩。
也是这时,胡亮和古洛一样,一条明确的,甚至是闪着光的线条从他那纷乱的头脑中显现出来,这就像是迷宫中的路线图一样。他觉得他也找到了所有案件的关键所在。“黑大汉,是所有案件的关键。不管凶手是不是他,这几个案子的连接点就在他的身上。”胡亮想,即使大海捞针,也要把这个特殊人物找出来。
就在胡亮想竭尽全力去寻找案子中那神秘的中枢般的人物时,这个人正在思考着。正确地说,他的思绪是在回忆和现实中徘徊着,有时是跃动的,有时是在勉强的联系下运动着。“我终于要成功了,要成功了。我没辜负你的希望,我不会辜负的。如同你的一生为了几张纸一样,我也会为此献出一切的,甚至是命。不用了,不用担心了,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我是安全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头脑的。当然这是你教给我的最重要的道理,虽然你没有做到。但正如你说的那样,就是你没做到,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我。我不光按照你说的去做了,而且做得比你想象的更好。”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力量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像是旁边的人吐出的烟雾一样,消失在一个女人打开车门后吹进来的强劲的空气中。这就是胜利者一时间的虚无状态,在目标实现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达到的目标越大,这种忽然失去焦点一样的心情就越强烈。
他看了看窗外,高大的白杨树、零散的村庄向后面飞掠而去。虽然今天是个阴天,但视线却很清晰,遥远的一片树林在雨中氤氲出一片雾气,前面是一条公路,一辆白色的轿车飞似的开着,几乎和火车速度相同,不,好像更快一些。
“我要是有这么辆车就好了。”那时,已经有人开始买车了,但买轿车的人很少,主要是买卡车,为的是搞运输,许多人也因此能过上小康的生活。
“如果……”他的思绪跳动了一下,“我就能买辆车。不,何止车,什么都能买得起。”他兴奋起来,身上都出汗了。他看看对面那个出差的工厂小干部。他张着嘴,流着口水,睡得很香,但也很难看。“下回我就不会坐这种车了。坐软卧!”他大胆地想着。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一个农村妇女——她说是去看她那复员后被分到城市的丈夫——解开怀,露出丰满、雪白的乳房喂着孩子。这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女人,这回我可以好好地找个女人……不,一个可不行,这些年为了这事,我过的什么日子,老道、和尚也不过就这样。”想起女人,他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既充满了渴望和信心,但又觉得不踏实,如同风浪中的小船一样,很有可能翻船。“女人是祸水!要小心点儿。”他告诫着自己,其实他这么大了,还没有和女人真正好过。
列车员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乘警,是来检票的。他掏出了票。他知道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而他的生命或生活将在那里得到彻底的改变,就像点石成金或虫蛹化蝶一样,一个完全不同的他将出现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
武朝宗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终于找到了行动的方向。他是这样思考问题的:首先,他注意到那天下雨,正因为这场大雨,造成了山洪,使杀人者没有留下足迹。当然,即使没有山洪,山里的雨也会冲走地上所有痕迹的。这样看来,这场雨帮助了凶手。如果反过来想,凶手也可能是利用这场雨。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因为从过去和现在的种种迹象看,这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充分考虑到后果的精心设计的谋杀,虽然动机不明。动机当然是一个案件中最重要的因素,但武朝宗并没有凭空推测杀人动机,他知道在目前这只是浪费时间,虽然这是个吸引人的神秘的谜。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雨。如果凶手是利用雨,那他就知道那天的天气,而那天的天气只有当地人知道,即使是当地人也都不敢肯定,因为山里的天气忽阴忽晴,就像孩子的脸一样。于是,武朝宗大胆推测,凶手很可能在当地等待着下雨,或者其他有利于实施凶杀的天气。武朝宗又想到,山实际上是可怕的,不仅有崎岖的山路,而且在大雨中往往会改变地形地貌,让人迷失方向,原来是一马平川,却忽然变成万丈深渊。凶手敢在这种天气里杀人,就有把握逃跑,而逃跑就要知道地形,也能在最大程度上估计到自然变化的程度和严峻程度。那么,很自然,凶手了解这座山。
当他抽着烟,在充满了脚丫子臭气和烟雾的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推理时,全场的人,包括一贯严肃的局长都被震惊了。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面如锅底、眼悬铜铃的男人,过去和他们是那么熟悉的男人,原来是个天才的侦探。他的推理是那么缜密,那么有说服力。局长不禁赞叹道:“好呀!滴水不漏呀。”
平常看不出有嫉妒心的赵白这次终于暴露了他狭隘的心胸和灵活的头脑。当然他的嫉妒让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就是说,这个人是当地的村民。”他大着胆,同时也抑制不住他的不服气。
“对。我们应当从这里着手。”武朝宗的声音像霹雳一样,更引得人们的赞叹。“这个武朝宗,真是好样的,说话都这么有劲儿。”人们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得就流露了出来。这让武朝宗更得意起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喊道:“行动!”
“行动!”局长被感染得伸出手臂跟着喊了一声。但他立即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失领导的庄重,就尴尬地放下了手臂,很自然地从桌子上拿起了烟盒。
十 外来人
和伊藤、清水见过面后,公安局全力以赴,用各种内部通报或媒体寻找那个特征明显的人。让胡亮甚至古洛都没想到的是真有人声称知道此人,而且这个人更让这两个警察吃惊。她是个女人,是魏有福的妻子,那个无比窝囊的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再写一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话,她就是最好的人物原型。
“这人是不是又黑又高?”她拿了张通缉令,上面有胡亮画的画像。
“好像是吧。”胡亮说。
“那就对了,对了。”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做准备,忽然开口道:“我太害怕了!那天晚上有人敲我家窗户,声音不大,但可瘆人了。我以为是我家那口子回来了,当然后来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他成了死鬼。”女人睁大了眼睛,好像在看着什么,虽然她的眼前是被古洛喷出的烟雾笼罩的两个警察。他们身后是大玻璃窗,外面下着雨,日光灯开着。
“我就说谁呀?”让古洛没想到的是,正如巴尔扎克笔下的小人物一样,他们都在某些部分具有无与伦比的才能,这个女人如果机缘凑巧,肯定要比后来的当红影星更能挣钱。
“这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恐怖小说中在制造紧张、恐怖的氛围一样,“一个声音响了:你丈夫跟你说,他今晚干啥去没有?我说,你是谁?他说,你别管,快回答我的话,要不,我进去,你们全家都得见阎王。我害怕了,说:没说。他没说?真的吗?他问我。我说,真没说。他说,他没告诉你一些怪事?我说,啥怪事。你知道,这是我在装,知道吗?我可会装了。他信了,就说,别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我过了十几分钟,大概吧,听着外面没动静了,不,也有,是下小雨的声音,真吓人呀!我就出去看了看,没人,一个人也没有。我忽然想,我咋这么胆大呢?就赶紧跑了回来。”
“嗯。”胡亮“哼”了一声,手指玩弄着圆珠笔——现在学校里正流行用食指和中指玩儿笔——他看着桌面,等了一会儿。
“怎么啦?说呀!”他看女人痴痴地看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说啥呀?不都说完了吗?”女人翻了翻眼睛。
“完了?你这都说些什么?我……”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那天晚上是他吗?你看见了吗?”古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和一个不同阶层、头脑又不那么好用的女人说话,不如去学门外语,用不流利的外语和外国人交谈更容易些。
“我哪敢看?再说我出去时那人已经没了。但我敢肯定就是这个人。”她指指桌子上通缉令的画像,“因为我们那口子,有天喝多了,说了。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一喝酒就这样,和自个儿说呀说的。他说,别看你长得又黑又高,未必能打得过我。我还没输过谁呢!你瞅瞅,还能有谁?还能有谁吧?”女人得意地叫了起来,让胡亮想起小时候斗蛐蛐时,得胜的蛐蛐的鸣叫声,甚至动作也差不多:肩膀一动一动的,像那小虫子短小的翅膀。
“你先过去吧。”古洛强忍着怒气,尽量装出斯文的样子。
“我……”女人用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鼻子,“什么时候能抓住他?我敢肯定他就是杀了我们那口子的……我……那个啥,也不会说话……你们就原谅点儿吧。”这种女人往往有她们特有的敏感,她感觉到这个老警察的情绪了。
不知怎么,一向认为自己对人很冷淡,而且经常反思的古洛,忽然同情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了。他用任何人都会相信的语调和表情说:“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抓住他,如果是他作的案。”
但不过一两天后,古洛就该后悔他的许诺了,当然那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信誓旦旦过。
武朝宗窝囊透了,和前两天他踌躇满志相比,简直是一个山顶一个山洼。他就像古代那个丢斧头的人一样,疑神疑鬼,总是觉得局里的人看他的眼光不怀好意,有时甚至是恶毒的,在那又冷又热的光芒里还渗出一些笑意,让他更受不了。他是个成年人,又是个有理智的老警察,当然知道走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怪自己的。
“难道我的推测不对?不会呀!而且当时大家,包括局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要总是那种表情就太好了……唉!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不对。周围的村子全都排查了,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干这种事。当然也有一两个人和关大林、关绍祖有过过节,甚至差点儿动起手来,但人们都说,后来他们和好了。再说,从那些村民的话里,可以明确地判断出关家父子是好人,厚道、待人热心,不管是谁家有事,都要找他们父子……真有这样的好人吗?”有时,武朝宗怀疑村民们作伪证,但他知道老百姓没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是亲戚。因为只要国家权力一介入,农民们不是六亲不认,就是大义灭亲,当然除了他们的至亲外。
气闷,胸疼,很不舒服。武朝宗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躲开局里同事们的眼睛。他把烟盒装进口袋,想了想,又装进烟荷包和旱烟袋,戴上帽子,迈着沉重的、思考性的步伐走出办公室。
真倒霉!眼看着都出了楼里的门,再有十几步路,就可以走进那自由的天地了,却碰见经济侦察科的科长,一个最坏不过的家伙。他停住脚步,笑嘻嘻地死死盯着武朝宗。武朝宗一低头,眼见着就要从诅咒中逃脱了,却听见一声轰鸣:“闷了?不好受了?急啥嘞?破不来,就算了。”
武朝宗差点儿就晕倒在大门口。他想起了韩信,想起了著名的胯下之辱,就自豪地昂起了头,但脚步快得像跑一样。
风迎面吹来,刮起了一堵堵墙一样的黄土,干燥、炎热的天气,被风挡住了,天现出了黄色,树枝干燥地、猛烈地摇动着。武朝宗后悔出来了,他很怕这种天气。一会儿工夫,他就会像从土里刨出来的土豆一样。他低下头,转进小巷子,走了几步,风逐渐平息下来,他便拿出烟来,点着,吸了一口,不拿烟的手放在身后,步履依旧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