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我是说,在汉语中就有‘清水’这个词。”
“噢,那你哥哥呢?是原来的姓?”
“是,也很巧,日本也有这个姓。”
“那怎么不改?”
“他有个性。”伊藤接过了话茬,用眼睛看看清水。清水得意地笑了,似乎对嫂子的夸赞很高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伊藤转移了话题。
“随时。不过,最好是再等一两天。”古洛说。
“你们能抓住凶手吗?”伊藤的声音里除了焦躁,还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
“放心吧。”古洛看了一眼胡亮。年轻人城府浅,如果对方不是外宾,胡亮恐怕就要发作了。
“现在去哪里?”一分钟后,两个日本人就穿过了干净的柏油路,走进了宾馆。胡亮这才开了口。
“嗯。”古洛拿出烟来,在烟盒盖上磕了磕,说:“你没发现我们调查魏有福事件有纰漏吗?”
“嗯?什么?”胡亮一时没反应过来,尽管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但还没有适应古洛的奇思怪想,而且在以后漫长的各种侦破中他始终没能完全适应。
“我们还应该去那里找找目击者。”
“我们不是去过吗?”
“不细致。”
“咱们不是脱离了一阵子嘛。”
古洛没有说话。胡亮知道自己错了,就红着脸说:“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走吧。”
魏有福遇害的那条街道是另一个区的,离这里很近,但强烈的阳光依然击败了古洛尽量迟缓的步伐,让他汗流满面、气喘如牛。胡亮却连一滴汗都没流,他步履如飞,将古洛落得很远,于是不得不站下来等这个胖子,因为他不知道去做什么。
古洛在现场周围的各条马路上踱着步,脑子里很紧张:“他如果和人约会被杀,那见面的地点会是哪里?他们有可能是做黑暗的交易,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但不可能,魏有福会起疑心的,尽管他胆大包天,但他知道对方是杀人犯,和亡命徒做交易,真正是与虎谋皮了……另外,晚上约见,应该找个能找到对方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然后……走走他的路吧……”
古洛带着胡亮走到他估计魏有福走过的胡同里。这儿有些偏僻,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只有一座“日伪”时盖的三层的灰色楼房,但已经破败得如同古建筑一样了。
走到胡同尽头,大街出现了,正面扑进古洛眼帘的是一家饭馆,不小的饭馆,还有霓虹灯的招牌,白天当然没亮,但那金属结构的大字会在晚上熠熠生辉的。
令古洛没想到的是,这其实是家很小的饭馆。徒有虚表,像是个巨大的气球,走进来,它就撒气了。
老板见是警察就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这是个肥胖的女人,她的丈夫在法院工作,所有的地痞无赖就不敢登门了,只有管理部门的小干部们有胃无心、浑身是胆,经常来这里白吃白喝。这个女人也很高兴,把那些卖不出去的陈年旧货塞进官员的嘴里,减少了库存,又交上了朋友,而且她还吃惊地发现,这些“精英们”的身体赛过梁山好汉,从没有被她的“蒙汗药”放倒过。但今天来的这两个警察却不是来找罪受的。
“那天……让我想想,你说的就是死人的那天晚上吧。我知道,我们那口子就是干这个的,我啥都知道……可我这脑子,不那么……对了,小王,过来一下。”
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是这家店两个服务员中的一个,长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脸。她沉默地看着两个警察,面无表情,但胆子早就被吓破了。
“那天晚上有些雨……”她大着胆子回忆着,速度很慢。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是有雨,小雨点儿。”老板娘补充道。她没有说谎,除了做生意外,她还是个老实的女人。
“看没看到可疑的人?”胡亮不耐烦地问。
“啥叫可疑呀?”姑娘问道。
“就是奇怪的人。”古洛了解这些单纯的头脑,他们的表达方式既简单,又难以理解。
“那……”姑娘在努力着,鼻尖儿上渗出了汗珠,“要这么说,是有个人进来过,看着墙上的菜谱,没吃饭就又出去了。他长得挺吓人的。”
“挺吓人?是个黑大个儿吧?”古洛说着,拿出了胡亮画的模拟图。
“像是他,可没他凶。那人长得可怪了,黑得像驴粪蛋一样。个子老高,棒得很。那手可大了,一攥拳头,像个大头菜。”她的话虽然不好听,但看得出她似乎对那男人的身体有些倾慕。
“有多大年纪?”胡亮兴奋起来。
“二十多岁吧。”
“他就一个人来的?”古洛问道。
“好像是吧。反正我没瞅到谁跟着他。”
“又是这小子。”出了饭馆后,胡亮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说。
“找个地方喝酒去。”古洛看看天空,夕阳已经在天边放射余晖,西边的金红色和中央的蔚蓝色绘出一幅美丽的图画,虽然有几处黑色的和黑灰色的云朵威胁般从天空中凝视着大地,但这瑕疵倒增添了风景的千变万化。
“天气总算好起来了。”古洛心情舒畅,不由得脱口而出。
这时的胡亮已经显示出他寻找饭馆或其他一切地方的天赋了。他像猎狗追踪兔子一样,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带着古洛走进一家干净的饭馆。
“不错,挺干净。”古洛赞赏地说。
那时东西便宜,不过钱包里的东西也同样便宜。古洛要了一盘拉皮,这是东北最富特色,也是最好吃的菜。一盘红肠、一盘炸花生米、一盘干豆腐丝,当然还有古洛的最爱——六瓶啤酒。
“热菜等会儿上。再来四两白的。”胡亮先说道。古洛和他一起吃过饭,总没破解胡亮惊人的饭量和酒量,同时还有忍饥挨饿的本事。
老板看样子不太了解冰箱的功用,啤酒冰镇得过了火,古洛倒给胡亮时,啤酒就像冻僵的人一样,慢吞吞地,连泡沫都没有泛起。喝一口,牙齿都痛。
“慢点儿喝吧。”古洛对胡亮说。
“先喝白的。”胡亮知道古洛一般是不动白酒的,就把各装二两的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一个杯里,拿起来就喝了一口。
“这德惠大曲就是不错。”
古洛吃了一口拉皮,麻酱放得不多不少,辣椒油炸得很香,新鲜的黄瓜透着清凉,粉皮儿筋道,也是新做的。吃一口,胃里就泛起了惬意的满足感,再吃一口,不由得就要端起啤酒大喝上一口。
胡亮吃得又快又多,像是在完成紧急任务一样,后来古洛才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习惯,而是他急于想说出自己的看法,就得狼吞虎咽,吃饱了再说。“这吃相实在不雅观。”古洛想,但他又认为,美食家不是任何人都能行的,胡亮这样吃,倒让他从心底里涌出了一股骄傲的情感。他板上钉钉地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了。
“你可真高。”人吃饱了,吃好了,脾气就好了,爱说些好听的话,因为天气、环境、熟悉的人或不认识的人都变得那么顺眼,世界多美!哪怕是个厌世者也不忙着自杀了。
“嗯。”古洛冷淡地说。他正细细地品尝着红肠的味道。“比南方的腊肠好吃。”他想起一个朋友前几天送他的四川腊肠的味道。
“这个案子挺有意思的,让一个黑大个儿或黑大汉给串联起来了。”胡亮千方百计地想让古洛开口。他不愿意自说自话。
“嗯。你有想法了?”
“还没有。但我想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我是这样将它们联系起来的,当然是逻辑推理。黑大汉因某种原因杀了那个姑娘,什么原因呢?我想那姑娘老是混迹于娱乐场所,可能是在那里认识黑大汉的,两人发生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的矛盾,她被杀了。但在弃尸时,被魏有福看见了,可能,我想应该是这样,就是魏有福跟踪了他,并要敲诈他。他就把魏有福杀了。你怎么看?”
“嗯,很好。”古洛似听非听,但说得很肯定。
“好。”胡亮笑了起来,“但我不着急下最后的结论,没那么容易。让我感到有些不解的有两点:第一,黑大汉为什么要杀金太郎?当然只是杀人嫌疑,这么说吧,这个黑大汉和金太郎之间有什么联系?难道就是公园里邂逅吗?或者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这真让我绞尽脑汁了。第二,为什么那个黑大汉有那么多目击者呢?他长相特殊,为什么不更隐蔽些呢?”
“嗯。”
“如果能解开这两个秘密,案子就结了。”
“嗯。掌柜的,你这干豆腐真不错!”古洛对那个中年老板说。“你继续说。”他拿出香烟,递给胡亮一支。
“还有……”胡亮给古洛点上火,自己也点着了香烟,“他是不是凶手呢?我想可能性比较大,注意,我没说就是他。为什么说可能性大呢?那个魏有福,‘文革’期间是个著名的打手,据说体力过人,一般人不是对手。我想他是从正面被刺死的,而且,据法医的检查,像是有搏斗过的痕迹,脖子上有红印,可能是被手臂勒住,给了他一刀。金太郎会武功,却被打死,对方的膂力或许还有武术功底非同小可。只是那个姑娘的尸检没有提供进一步的佐证,所以,谨慎地说,那个黑大汉只能是怀疑对象。”
“这倒像是废话。”古洛毫不客气地说。他说完后,就看着菜盘子,没有觉察到胡亮的脸红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我认为梳理思路是很重要的。不过,我的推理你承认吧?”
“嗯。承认。”古洛干脆利落地说。
“但问题是,这个黑大汉可不好找,简直是海里捞针。”
“虽然他长相特殊。”古洛狡黠地笑了笑。胡亮脸又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胡亮没有再说下去。而古洛反而陷入了沉思,这一团乱麻纠缠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清醒、富有条理的头脑变得混乱不堪。“疑难的案子就是癌病毒。”古洛第一次憎恨起案件来了,因为就他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他已经嗅到这是个极其复杂的案件。
“哎呀!”胡亮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古洛一跳,他几乎要发作起来,但胡亮接着说,“这就是国外所说的连环杀手。”那时,中国的国门刚刚打开,有许多新鲜词汇是古洛没有听到过的。
“什么连环杀手?”好奇心转移了他的怒火。
“就是连续作案的罪犯。对了,国外还有职业杀手,就是以杀人为职业,当然是受雇于人了。”
“这我知道,尽管我是中国人。不过,我们过去或者现在管这杀手叫刺客。”古洛看着在反射着路灯光芒的铁质栏杆,黑云虽然吞噬了月光,但却融化不了这人工的光亮。
“对,就是刺客的意思。”
“连环杀人案!嗯,有点儿意思。”古洛微微一笑。这让胡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九 各有进展
李国雄现在处于古洛的指挥下,虽然他不承认,因为他的级别高,怎么能被下级指挥呢?但事实上,他不得不听命于古洛。
“还有必要去吗?不是罪犯已经有目标了吗?”他嘟囔着。这样既在刑警面前显示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而且还是领导,又不会触怒古洛。“这个老东西,脾气可大了。”他经常小声对部下说,还要心惊胆战地看看周围。
“不要下结论!说那个黑大汉是凶手,我们也要找到证据,在没有过硬的证据下,我们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古洛严厉地说。李国雄没敢再顶嘴,只是说:“小秦,你和我去。”说着,他就往外走,那个姓秦的刑警跟着他。
“算了,还是我去。”古洛突然说,同时挥挥手,示意胡亮跟着他。
“那我们呢?”话音未落,李国雄已经后悔了,他完全成了一个任古洛驱策的下级了。
“你……”古洛认为有他和胡亮就够了,他是个除了喝酒和吃美食外,对所有的事物都俭省的人,“我看,你是领导,去看看别的案子,目前暂时不需要你。”
李国雄鼻子几乎气歪了,但除了歪了鼻子外,他没有任何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古洛和胡亮扬长而去。最可恶的是,那个年轻的胡亮还故意回头冲他笑着。从这以后,李国雄就常常成为胡亮的笑柄,虽然他始终领导着胡亮。
昨夜的黑云并没有随着天亮而走到哪里去,它或者它们静静地停留在天空上,不断地加深着颜色,偶尔闪几个电火花,如同从黑色的群山中奔驰而下的闪光魔鬼一般。雨点时不时地掉落下来,光线昏沉沉的,像是要入夜了一般。在这种天气下,没有人会有好心情,而且敏感的人会有一种没有着落的感觉,神经衰弱者甚至会感到莫名的恐惧。
“这叫什么天儿呀!”胡亮发着牢骚,用京腔说。
“李国雄对倪雅芸的案子还没查完。”古洛没有听到胡亮在说什么,半自言自语地说。
“对。除了目击证人,他都查了。”
“我们要找她的那个所谓对象。”
“那个人?有意义吗?”胡亮立刻后悔不该这么说。
“有没有意义,谁知道,但有必要。”
“排除法?”
“也可以这么说。就是那个黑大汉的嫌疑定到百分之九十,我们也要查。”
“这可不太经济呀。”胡亮笑着说。
“可能吧。但这是例行程序。”古洛也笑了。虽然天气不好,但表面看他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其实,他心里已经烦躁到了顶点,不过是忍住不发作罢了。
他们先到了倪雅芸家,找到她的醉鬼父亲。这个意志薄弱、从无恒心的人,却能始终坚持对酒的热爱。今天他的理由是:“这个天,不喝酒干啥?”心里还补上一句:“姑娘都没了,更得喝了。”
古洛毫不客气地对那个懦弱的女人说:“把这些玩意儿都收了。”他指指矮桌上的酒和花生米。酒鬼翻着眼睛看看古洛和胡亮,没说什么。
“你女儿的那个对象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古洛问道。
“叫什么?我咋知道。他配不上我姑娘……”他打着嗝,眼睛直直地看着古洛。
“知道多少说多少,别跟我打哈哈。”古洛严厉地说。
“你咋的?你想咋的?你当我怕你们警察呀!你们不过是些黑狗子。”
“你再胡说!”古洛做出一个让胡亮想不到的动作,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古洛抓住酒鬼的头发,猛烈地摇着,勃然大怒道:“你这个混蛋给我听着,死的是你女儿,虎毒不食子,就是畜生野兽也要护着自己的孩子,你也算是人?也算是父亲?说!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么在意女儿的前程,会不知道她的对象是谁?胡亮你给我收拾他!”胡亮一把就捏住酒鬼的脖子,后来,那个脖子上就留下了紫红色的印记,脖子的所有者用两个星期的怒骂才让这不光彩的生理现象消失。
酒鬼的酒醒了一多半,他也像是刚醒来一样,愣头愣脑地看着古洛。十秒钟后,他的眼神里透出了恐惧。“我……我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