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牧民说过,在北大荒边缘的林海之中,经常有成群结队出没的野狗。当年草原上开展过轰轰烈烈的打狼运动,带上一条狼皮筒子,可以去供销社换一条平装战斗牌香烟或二斤闷倒驴烧酒。牧民和猎户们为了多打狼,养了不少狗。牧区的狗长得跟毛驴子那么大,身上青灰色的毛长极了,兵团的人都说那是蒙古獒。一只蒙古獒斗得过四五头狼,以前草原上的狼多,狼习惯在半夜袭击羊群,外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人出不去,牧民在敖包里可以听见蒙古獒同恶狼撕咬的声响彻夜不绝。天亮之后,蒙古獒累得趴在地上,一整天不吃不喝,到夜里又同狼群恶战,几天下来,狮子一般雄健的蒙古獒也得活活累死,却仍忠于职守,来再多得狼都不会畏惧退缩。可是随着兵团开荒,狼越打越少,狗和兔子却越来越多。既然没有了狼,当然也用不上这么多狗了,毕竟狗是要吃肉的,狗多了就成了负担。草原上还好说,牧民对狗极好,林区和农区却不同,“狡兔死,走狗烹”这话都传下多少年了,所以有的狗被人煮来吃了,有的狗被人丢弃,从而变成了野狗。野狗们为了生存,退进了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见了人躲得远远的,很少能再看到它们的踪迹。
牧区的大黑狗似乎与野狗的首领相识,它察觉到狼群穿越国境逼近17号农场,明知自己抵挡不了,也无法及时搬来援兵,竟然跑到林海深处找到这群野狗,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赶了回来。为首的巨犬猛如虎豹,个头之大,实所罕有。根据牧民口中的传说,草原上有过这样一头“魔犬”,在打狼运动中可以说是战功累累,后来草原上的狼少了,牧民也舍不得把它下汤锅,就把它赶进老林子,让它自生自灭,想不到让我在这里见到了!
西伯利亚苍狼的个头、力量和凶狠程度都远远超过蒙古草原狼,而且这一个个都是饿红了眼。厮杀之中,巨犬被几头恶狼死死咬住不放,全身上下鲜血淋淋,依然在狼群之中横冲直撞,往来冲突,每一口咬出,锋锐的牙刀就能切开一头恶狼的喉咙,狼群的首领也让它一口咬死了,直到身上的血流尽了才倒下。
西伯利亚狼群虽然凶恶,但是一来猝不及防乱了阵脚,顷刻之间死伤无数,二来首领被巨犬咬死了,其余的狼没了主心骨儿,混乱中纷纷退散。这一场狼群与野狗群之间的血战残酷至极,牧区的大黑狗也与一头恶狼同归于尽,一狼一狗互相咬住对方至死也不肯放松。荒原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死狼和死狗,但很快又让暴风雪掩埋住了。北大荒17号屯垦农场之中,仅有我们四个人及一只老狐狸还活着。小黑狗也在严寒中冻死了,刚出生不久的小狗,终究没有躲过这一劫。老狐狸身上的毛烧掉了好大一片,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我们这几个人死里逃生,个个冻得肢体麻木,互相拉扯着,勉强爬回地窝子。原以为逃进去可以活命,可没料到,地窝子顶棚已经让暴风雪掀掉了,地火龙冻成了冰坨子。
我快要冻僵的脑袋“嗡”的一声,糟了大糕了!严寒中的荒原不比别处,朔风夹雪,如刀似箭,皮厚毛长的大牲口也挡不住这寒威,何况是人?众人见到情况不对,急忙找到排长留下的火种,整了整毡靴棉帽,挎上大号手电筒,一人搬上一捆柴草,准备寻找避风处躲一躲暴风雪。
17号农场屯谷仓的顶子没了,夯土墙却还在挡得住风雪,却避不过严寒,但是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撑过这漫漫长夜,或许会有边防军赶来支援。我这是尽量往好处想,然而带来严寒的暴风雪至少会持续五六天,在这场规模空前的暴风雪过去之前,只怕不会有援兵到来!
天已经黑透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狂风暴雪呼啸肆虐。我们搬了柴草正准备要走,此时我一抬头,却见逃走的狐狸到了我们身后。我心想:狐狸适才逃进了原始森林,它为何去而复返?仍要与我们作对不成?一怔之际,胖子、陆军、尖果三个人也看到了狐狸。四个人皆有不祥之感,以手遮挡风雪,举目望向四周,只见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狼眼,如同一对对幽绿的鬼火,在暴风雪中忽隐忽现,四面八方全是,也不知来了多少!
第六章 黑山头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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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17号农场的死狼和死狗,引来了更多的饿狼,之前逃散的狼群也折了回来。好在狼群之前吃了一个大亏,仍是乱成一团,全去争抢死狼死狗,趁热从雪窝子中掏出来吃,还顾不得扑咬活人。不久之前逃走的狐狸,又被合围上来的狼群挡住了去路,只好逃回了屯垦兵团17号农场。我们四个人一人抱了捆柴草,扔下柴草两手空空,仅有胖子背了一支没子弹的步枪,有子弹也打不了,因为枪栓已经冻住了!狼群一旦扑上来,如何抵挡得住?
咱再说那条大狐狸,它可能在逃跑途中让狼咬了一口,脖子上直往下淌血,逃到了我们这四个人面前,看见这边也有狼,立即掉头钻进了一条土沟。出了17号农场地窝子,往前走不了多远,有一条屯垦兵团在荒原上挖的土沟,宽约一米,两米多深不到三米,汛期用于排水。如果下到两三米深的土沟当中,或许可以躲避暴风雪,却挡不住严寒和西伯利亚狼群。可众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看狐狸钻了下去,我们也连滚带爬地进了土沟,打开手电筒照亮,跌跌撞撞地跟在狐狸后面,深一脚浅一脚不住往前走。狐狸似乎在等我们这几个人,不时转过头来往我们这边看。我心中一动:“狐狸毕竟与屯垦兵团17号农场的人是死敌,它会好心带我们逃命?”
屯垦兵团在荒原上挖的排水土沟虽然只有一条,两边却还有许多旱沟,深浅不一,走势并不规则。狐狸三转两绕,逃入一处旱沟,又一头钻进了一个土窟窿。我实在想不出狐狸在打什么主意,心中一阵犹豫,不敢轻易跟进去,但是忽隐忽现的绿灯越来越多,西伯利亚狼群已经围了上来。
胖子扔下抱在手中的柴草,摘下背上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将明晃晃的刺刀顶上。他让陆军和尖果用手电筒往土沟上边照,只要有狼探下头来,他就一刺刀捅上去,捅死一个是一个,捅死一个少一个!
陆军和尖果按胖子说的,分别用装了八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往上照,光束照到了一个狼头,一对恶狠狠的狼眼在手电筒的光束下,泛起炫目的绿光。西伯利亚苍狼也怕强光,它一让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不等胖子用刺刀去捅,当即缩头退开。暴风雪已将天地连成一片,我们躲在土沟之中,冻不死也得让风雪埋了,又见狼群不住逼近,只好咬了咬牙,将心一横,跟在狐狸后边钻进了土窟窿。那里边十分狭窄,但是非常深,一行四人一字排开,匍匐向前。我在后边,爬几米往后看一看,似乎有狼跟了进来。狼饿急了,可以和狗一样钻洞。我怕让狼咬住我的脚后跟,可在这么窄的地方,转不过头去对付恶狼。不过当我们爬了几百米之后,身后的土层垮塌下来,阻断了来路。我暗自庆幸,在逼仄压抑的土洞中又往前爬,随后挤进了一条地裂子。
退路已绝,四个人被迫摸黑前行,感觉走出了很远很远,狭长的岩裂仿佛没有尽头,从大致方向上判断,地裂子应当通到大兴安岭黑山头,狐狸是带我们进了黑山头?我们身上的冻疮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手电筒的光亮也逐渐变暗,陆军实在走不动了,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我们想给他打气,可是连口号都喊不动了,只好由我和胖子架上他,尖果打了手电筒在前边照亮,几个人一步一蹭往前挨。好不容易挣扎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但见乱石陈横,苍苔覆盖,深处还有云雾缭绕,要说这是个狐狸洞,可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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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逃命至此,都走不动了,也说不出话,不约而同地坐下来。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乏力,搓了搓冻僵的手,跺了跺冻木的脚,顺势倚在乱石边坐下,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脸上手上的冻疮疼得要命,口干唇裂,手电筒扔在一旁,到处黑乎乎的,睁不睁开眼没什么分别。
我喘了几口气,想去摸手电筒,却摸到身旁躺了一个人,冰冷梆硬,不是胖子、陆军,也不是尖果,怎么会冒出来这么一位?我一惊而起,困意全无,手忙脚乱地掏出火柴,划亮了一根。在火柴的光亮之下,见到旁边居然是一个死人,遮了很厚一层尘土,青衣小帽,身背一柄黑伞,挎了一个皮口袋,皮肤乌黑,脸如枯腊,面目已不可辨认。干尸旁边扔了一柄铲子,铲头如同鸭子嘴,铲柄有个龙爪,约有一握粗细,乃乌金打造,形状实属罕见。我看得入神,不觉火柴烧到了尽头,燎得我一缩手,眼前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大兴安岭一带有句话,说是“打霜不钻洞,下雨不蹚草”。意思是打霜之后,别钻土窟窿、树洞,因为说不定会撞上蹲仓的老熊,让它舔上一口可受不了;伏天炎热,下过大雨之后,不要往乱草深处走,蚂蟥还不打紧,一旦让土皮子咬了,五步之内必死。洞中这个“倒卧”,多半是让蛇咬了,皮肉发黑,扔在这儿连野兽都不会啃,变成了干尸。
我吃了一惊,急忙摸到手电筒,换上几节电池,打开来照亮。胖子和陆军见状,同样是又惊又骇。尖果躲到我身后,不敢去看死尸。胖子不在乎,他捡起那柄铲子,左看右看,啧啧称奇,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铲子,大小同工兵铲相似,却并非近代之物,铲刃十分锋利,扔在地洞中这么多年,仍不见生锈,铲头又打造得形同鸭子嘴,这是干什么用的?我听我爷爷说过这叫鸭嘴铲,在老时年间,盗墓的土耗子才使这样的铲子,身上的伞或许是“阴阳伞”,毙命于此的这位……是个土耗子不成?
之前我们四个人又饿又累,手电筒的光亮又暗,没来得及多看,此刻再一打量,洞穴四壁均被泥土遮住了,可是颇为齐整,似乎是一处石窟,伸手抹去泥土,果然见到色彩斑斓的壁画。众人这才意识到,狐狸带我们躲进了一座古墓!挖盗洞下来取宝的土耗子已经死在这里了,却不见了狐狸的踪迹。我捡起干尸身边的皮口袋,里边有几根火把、两支蜡烛、一个朱砂碗、一柄凿壁的穿子、一捆绳子。胖子从干尸怀中摸出一个钩形水晶,竟和爷爷留给我的勾形玉一模一样,另有一枚黑乎乎的老棺材钉、几枚铜币,他点起一根蜡烛,放在烛光下辨认,可以看到铜币上铸有“康德”年号。应该是伪满洲国钱币,想见这个土耗子死了不下几十年了,没想到狐狸带我们进了一座古墓,死尸是个盗墓的。
我让胖子将这些东西揣上,阴阳伞和鸭嘴铲也带上,以后也许用得到。胖子对我说:“来17号农场快一年了,可没看见周围有什么古墓。”
我说:“草原与大兴安岭相交之处,古称黑山头,虎踞龙盘,形势非同小可,没有古墓才怪,只不过葬者——藏也,死人埋在地下,就是为了让别人找不到,你在上边当然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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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可没人顾得上古墓了,还是处置冻疮要紧。四个人手上脸上全裂开了口子,往下一摁直冒黄水,黄水冒完了又冒清水,必须摁出鲜血来才行。
不过在我们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长上一脸一手的冻疮并不叫苦,兵团中有句话“一年分四季,各有各的苦”,这话怎么讲?开了春还没化冻,土层中全是冰碴儿,一锄头抡下去,如同抡在铁石之上,刨上一天土可以把人累死,累不死你再看看这双手,虎口开裂,手掌上全是血泡;伏天接二连三下暴雨,站在没膝的水中挖土方,一天下来往下一脱鞋,真可以说是连皮带肉脱下一层;秋草长的时候出小咬,草蠓子咬人也往死里咬,扑头盖脸一片片飞下来,你躲都没地方躲,人怕草蠓子咬,更怕传疟疾,因为疟疾而死的人不在少数,唯有拿烟熏。草蠓子是让烟熏走了,兵团的人可也得跟着挨熏;待到苦寒之时,躲在地窝子中忍饥受冻乃是家常便饭,万一冻伤严重,截肢落个残疾的也不是没有。
我们几个人在北大荒快一年了,能吃的苦全吃遍了,却没遇上过这么大规模的狼灾,应对经验不足,不知狼群几时才退;又担心屯谷仓付之一炬,死狼死狗也被别的狼吃光了。万一狼群退走了,你光说有狼灾,怕交代不过去!况且17号农场的屯谷仓和地窝子都没了,出去恐怕也得冻死。
胖子什么都不在乎:“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跟遭了雹子似的,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常言道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敢说古墓中一定有宝!”
陆军闻听此言,也兴奋起来了:“你不提我还真想不到,我有个同学之前在山上插队,捡到一枚鸟龙蛋化石,交上去立了一功,还批了他二十天探亲假。如果我们捡到几件陪葬的金器,带出去交给师部,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说不定还能当上正规军,也不枉身上冻裂了许多口子!”他虽然胆子不大,可是不怕古墓中的死人,神是人封的,鬼是人说的,世间何曾有过鬼神?你见过让狼咬死的人,见过在严寒中冻死的人,几时见过让鬼吓死的人?
一说到立功受奖,甚至有机会参军,尖果也不怕了。四个人打定了主意,将厚重的皮袄脱掉,打成捆背在身后。毕竟是往古墓中走,嘴上说不怕,心里可都打鼓,而胖子的半自动步枪已经没了弹药,枪支也在钻进地洞的时候扔掉了,他就拎了那柄挖盗洞的铲子。我有一柄短刀,陆军手持屯谷仓中的木叉,各人手中有了防身的家伙,胆气均为之一壮。尖果打开装填八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负责给我们照明。兵团配备的特大号手电筒看上去虽然十分唬人,其实照明距离并不远,尤其是在完全黑暗的地洞中,而且耗电迅速,持续使用十几分钟光束就会变暗,关键时刻根本指望不上。我只好又点了一支刚才找到的火把,在阴森的古墓中摸索而行。
众人仔细辨别,所处之处,似乎是一处因断层下陷而崩塌的墓室,大兴安岭有多处断层,经常发生山体下陷。我们与狐狸一前一后从墓室拱顶上下来,前后及左右两边,各有一座拱形门洞,皆以石砖砌成,砖上阴刻宝相花纹饰,形状几乎一致。各门均被从洞口落下的泥土碎石埋住了一多半,必须四肢着地才能爬进去。胖子要过我手中的火把,挨个儿往里看了一遍,全是黑乎乎深不见底。他问我们先进哪个,我一指正中一座石拱门:“应该往这边走!”
胖子说:“为什么不往这边走?过去的人不都迷信死了上西天吗?墓主人一定躺在西边!”
陆军忙摆手说:“不对,听说古代人讲究阴阳宅,阳宅是什么样,阴宅也是什么样,你没听过坐北朝南吗?北门是上首,墓主人多半在北边。”
我问胖子和陆军:“你们分得出东西南北?”
胖子摇了摇头,他倒有法子:“大不了挨个钻一遍,看看里边有什么东西。”
陆军说:“乱走可不成,相传古墓之中有暗箭伏火,全是要人命的东西!”
我对他们说:“这是一座辽墓,距今不下上千年了,又被掏了盗洞,大可不必担心伏火。”
胖子不信,他说:“进来之后没看见一个辽字,何以见得是座辽代古墓?”
我用手一指,说道:“你没瞧见墓砖上阴刻的纹饰吗?那是一种多层次的花卉图案,整体近似尖瓣莲花,花芯如同勾卷的云朵。据说世上并没有这种花,乃是佛经中的往生之花,是二十四佛花之首,放万丈光明,照十方世界,古时称为宝相花。到了辽代,宝相花才被刻在墓砖上。我刚才说的那还只是其一,其二,辽墓大多在马蹄形山坳中,格局坐北朝南,主墓室在正中,两侧为东西陪葬耳室,这些全都无关紧要,即使分不清东南西北,我们也该往这边走,因为什么?你们放亮了仔细看看,这边有狐狸的血迹!”
众人用手电筒和火把一照,血迹兀自未干,点点斑斑的血迹,一路进了那座拱顶门洞。狐狸让围上来的西伯利亚苍狼咬了一口,又带我们逃至此处,看来血流得可不少,它还活得了吗?我们都很担心这只狐狸,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一场,如果没有狐狸带路,我们早让狼吃了。当即趴下身子,以火把在前开道,一个接一个钻进了拱顶门洞,里边是好大一座墓室,东西两边各设耳室,四角摆列膏烛。墓室当中并没有棺椁,也没有尸床。
我记得《量金尺》秘本中有相关记载,辽代贵族墓葬仿袭唐制,不过有一部分没有棺椁,仅以棺床置尸,所谓“棺床”,又称“尸床”,只不过是一个雕龙绘凤的石台,规格高的也有玉台。死尸灌以水银,过去千百年也不至于朽坏,以黄金覆面和金缕衣装裹,放置在尸床上,或仰面朝天,或倒头侧卧。这座辽墓,不知所埋何人,没见到棺椁和尸床。墓室中累累白骨,那可不是死人的枯骨,而是狐骸,对面的巨幅壁画上,则是一条腾云驾雾的九尾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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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底层抹了白膏泥,年代虽然久远,仍看得出画幅十分巨大,火把都照不到顶。众人看得出奇,狐仙狐怪的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即使在那个年代,我们也听了不少。狐狸如果长出九条尾巴,那叫“九尾妖狐”。聊斋之类的迷信传说当中有五通神,民间排列为五大姓“胡、黄、白、柳、灰”,头一个古月胡,也就是狐狸。相传狐狸通灵,可以吞吐天地灵气,吸纳日月精华,活到一百年的狐狸会多长出一条尾巴,要活过九百年,才长得出九条尾巴,从此可以变成人形。我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墓主是苏妲己不成?因为在《封神演义》中有一段“纣王无道宠妲己”,祸乱成汤社稷的妲己,即是轩辕坟九尾妖狐所变。可又一想,这可是一座辽墓,怎么可能埋了苏妲己?不知埋在这座辽代古墓中的墓主人是什么来头,墓室中为什么会有九尾妖狐的壁画?
那只与17号农场为敌又被狼群咬伤的大狐狸,全身上下血迹斑斑,趴在古墓壁画前动也不动,直到我们进来,它才有气无力地睁了睁眼。火把忽明忽暗的光亮之下,狐狸吐出的气息,如同蜡烛灭掉之后的一缕轻烟,缓缓从我们面前飘了过去,竟似有形有质。
我正看得出神,忽听胖子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他举起火把往前一照,我隐约见到墓室边缘长了一片片圆形树舌,色泽苍白。我们几个人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中见过近似于此的树舌果实,通常长在雷雨过后,可以用刀子剜下来直接吃,价值十倍于松蘑,想不到洞穴中也会长出树舌果实,或许只是形似树舌,或许是“石衣、岩耳”一类,又或许是一种我们从来不曾见过的“地耳”。墓室四周有许多朽木,树舌都长在圆木朽坏之处。
胖子说:“这玩意儿也许能吃!”
陆军说:“树舌可不会长在古墓之中,这东西能吃吗?”
胖子吞了吞口水,说道:“横竖是个死,我先尝尝!”他先将火把插在墓室中,上前用手一摸,肥肥厚厚,肉肉呼呼的,拿铲子抠下一块,放进口中嚼了几下,虽说没有什么滋味,但是汁水甚多,倒也吃得下去。
我和陆军、尖果三人,皆是饥肠辘辘,见这东西能吃,忙不迭地往口中塞。打从一早上起来,我们只吃过几个白水煮土豆,下半晌包的饺子没吃成,让狼群和暴风雪困在屯谷仓中多半宿,直至从17号农场躲进辽代古墓,时间过去了一天一夜,连口水也没喝过,已经饿急了、饿透了,入骨透背的饿可以迫使人抛开一切。我见长在朽木中的树舌可以吃,脑子里只有这一个“饿”字,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摘下一片树舌就往嘴里塞,确实没什么味道,不苦不酸,不甘不涩,说不上好吃,可也并不难吃。吃完之后不仅肚子不饿了,连身上的冻疮也不疼了,又找胖子要了一支烟,狠狠抽上两口,这才觉得还了阳!
尖果摘下一个树舌果实,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想给趴在古墓壁画下的狐狸吃,也看看狐狸伤得如何。怎知气息奄奄的狐狸一发觉尖果上前,目光立即变得凶恶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好像只要尖果再走近一步,它就要咬人。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见狐狸一反常态,忙将尖果拽住,一抬头才发现,九尾狐壁画上方长了一株黄金灵芝,有海碗般大小,让火把照得金光烁烁!原来黑山头一带的狐狸,自知命不长久活到头了,都会来到这座辽代古墓之中等死!我们完全无从想象,为何会有这么多狐狸将这座辽代古墓作为葬身之地,是习性使然?是因为辽墓中长了罕见的黄金灵芝?还是认为壁画中的九尾狐是它们的祖先?
我低声对其余三个人说:“先别往前走了,狐狸不想让我们接近黄金灵芝。”
胖子说:“瞧这小气劲儿的,咱也不稀罕要这东西。”狐狸认定我们不会再往前走了,这才吐出最后一口活气儿,死在了九尾狐壁画之下。
四个人见狐狸死了,均感黯然。胖子和陆军叹了口气,尖果心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心里边也不好过,若有所失一般。狐狸为什么临死都舍不得吃掉黄金灵芝?吃下去说不定还可以起死回生,光摆在那儿看顶什么用?又想到死在门洞外的土耗子,身边钱币上有康德年号,可见是伪满洲国成立之后才挖盗洞进来的,辽墓塌毁的年头则久远得多,狐狸将这里当成它们的葬身之地,至少好几百年了。或许这个土耗子从盗洞中钻进来,见了黄金灵芝打算摘下来,不成想让狐狸迷住了,以至于横尸在此。多亏带我们进入古墓的狐狸,对我们已经没有了敌意,否则……胡思乱想之际,手上抽了一半的烟掉在脚边我都没发觉。
扎根边疆的兵团物资匮乏,对于我们来说,香烟尤其宝贵,有钱也没地方买去。周围全是不见人迹的荒原,别说有包装的劣质纸烟,就连东北常见的亚布力烟叶子也见不到,偶尔得到一两包纸烟,掺上树叶至少要抽半个月。平时我可舍不得将抽了一半的烟扔掉。可在此时,我甚至没意识到手上的香烟掉了。墓室中黑沉沉的,刚才胖子顺手将火把插在地上,我们呆立在墓室尽头的九尾狐巨幅壁画前,壁画上影影绰绰,有我们四个人的身影。我猛然发觉壁画上的影子不止四个,边上还有一位!比常人矮了一半,好像佝偻着身子蹲在那里。当时我这头发根子全竖起来了,分明只有我们四个活人及一只狐狸逃至此处,墓室中怎么会多了一个人?古墓中仅有一根火把的光亮,看不出壁画上影子的轮廓,我不免想起祖父讲过的那些盗墓贼遇鬼的迷信传说。此时在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不是人,而是狐狸!但是我明明看到狐狸死在了壁画之下,竟又活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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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低头,死掉的狐狸还在面前,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那又是什么东西在我们后边?而其余三个人仍未发觉,我心里边一发狠:“该死屌朝上,怕也没有用!”当即握紧手中短刀,突然转过身子,往后这么一看,见到的情形让我大吃一惊,手中短刀都快握不住了,险些掉在地上。
因为之前有所准备,哪怕见到辽代古墓中的厉鬼,我也不会吓成这样。而在我们后边的东西,竟是我在屯谷仓见过的狼军师,也就是那只狈。先前狐狸带我们钻进土沟,有十几头恶狼紧随在后,其中有这只狼军师。后来土洞子塌了,我们以为追进来的狼全被活埋了,想不到它还没死,扒土掏洞追至此处,悄无声息地进了辽代古墓。草原上狼饿急了,会掏土洞中的兔子,还会装人扮狗,这我曾经见过。
不过据说西伯利亚苍狼不敢轻易钻洞,因为它会进不会出,一旦钻进土洞,它就只能一直往前,再也退不出去了。在以往的民间传说之中,狈是狼与狐狸交合而生,一半是狐狸一半是狼,个头比狼小,又比狐狸大,有狼的贪婪凶残,也有狐狸的狡猾诡变,只是先天跛腿,狼群行动之时,须有一头巨狼背上它。狈的可怕之处在于会给狼出主意,但这一传说,至今仍未证实,我们也无从认定狼群中这只瘸狼是不是狈。而无论它是狼是狈,落了单都不足为惧。它之所以将我吓得够呛,是因为它居然和人一样,正蹲在我们几个身后,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半支烟,一口一口地狠吸!
其余三个人见我一脸骇异,也都转过头来,看到身后的情形,皆感难以置信,也才想起老排长说过的话,原来山里真有一头会抽烟的狼,并不是他看错了!可话又说回来了,狼爪子怎么抓得起烟卷?四个人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时之间,阴森的古墓中鸦雀无声,竖在地上的火把忽明忽暗,双方相距不过几步,可比之前我在屯谷仓中看得清楚多了,这个怪物长得更接近于狼,灰白色长毛一缕一缕的,背上长了许多秃斑。民间传说中一半是狼一半是狐狸的狈,是否真实存在还得两说,这怎么看怎么只是一头老狼。我能看到狈的爪子捏住半根烟,一口一口往里吸,在烟头一明一暗的光亮下,眼中射出贪婪的目光,至于它的爪子如何捏得住烟卷,却完全看不真切。简直不能琢磨,这个怪物居然会和人一样抽烟!我们四个人都当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卫兵,但那些牛鬼蛇神,说到底还是人,真撞见深山老林里的妖怪,不可能不怕,因为我们以往所相信的一切,都在这座辽代古墓中被颠覆了。
陆军吓得手一松,将长叉掉落在地。这个响动打破了古墓中的沉寂,对面的狈猛一抬头,见到墓顶上长了黄金灵芝。它似乎识得此物,看得眼都直了,哈喇子流到了地上,还没抽完的烟头也扔了,有心去抢那黄金灵芝,却让胖子挡住了路。它双目之中凶光直射,立刻扑上前来。我忙对胖子叫了一声:“当心!”
胖子一向胆大,见对方扑了过来,他不闪不避,挥起手中铲子,往狈头上拍去。狈的后腿瘸了,前边两个爪子可好使,一只爪子拨开铲子,一只爪子抓向胖子面门。胖子没想到狈有这么一招儿,再躲可来不及了,手忙脚乱往后一闪,虽然没让狈这一爪子挠中,却让墓室中的狐狸骸骨绊了脚后跟,当场摔了个仰面朝天。我和陆军、尖果三个人,担心狈趁势扑在胖子身上,全都顾不上怕了,从斜刺里冲上去,两手抓住了狈身上的灰白长毛。对方正向前猛扑,三个人使劲往后一扯,但听“呲啦”一声,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连肩带背扯下一大片皮肉,更让我们想不到的是狈的前爪掉了皮肉,却是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五指戟张,如同剥了皮的鬼手!
四个人在明暗不定的火把光亮下见到这只手,心中无不骇异,怪不得狈可以捡起烟来抽,原来它这爪子长得和人一样!我们只这么一愣,让人拽下一大片皮肉的狈,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那可不是狼嗥,也根本不是人声,它发狂似的窜进了墓室拱门。辽墓已经年久半塌,泥土碎石几乎将门洞埋住了,拱形门洞下仅有一道窄隙。它从中钻进去看不见路,低了头乱撞,正撞在一块崩裂的墓道石上,当场塌下几块墓砖,紧跟着整个门洞全塌了,将狈活埋在了下边。众人呆立在原地,借火把的光亮看了看手中那片皮毛,鲜血淋漓还冒着热气儿,半晌回不过神儿。
后来回想起来,在东北大兴安岭,曾有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说:当年的土匪占山为王,勾党结盟,烧杀抢掠。但越是乌合之众越要规矩森严,而且干的都是刀尖儿上舔血的勾当,最恨有人扒灰倒灶出卖同伙,一旦捉住这样的,剥皮、点天灯都不解恨。什么叫“点天灯”?据说是由川湘一带的土匪发明的,在人的头顶上钻个小洞,往脑壳里倒入灯油并点燃,那滋味儿好受得了吗?还有一种点法叫“倒点人油蜡”,把人扒光衣服,用麻布包裹严实,再放进油缸里浸泡,泡得差不多了将人头朝下脚朝上绑在一根木杆上,从脚上点燃,一点一点地把人烧死。还不解恨怎么办?土匪们又发明了一种更为残酷的刑罚,将逆贼在聚义厅上扒个精光,以利刃在全身割上几十道口子,每道口子里都冒着热气,准备好刚剥下的兽皮,趁热裹在这个人全是刀口的身上,绑上三天三夜,那就再也揭不下来了,一扯就连皮带肉撕下一块。再让此人吞下哑药,并且打折双腿,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让后来入伙的人看。或许我们在黑山头辽代古墓中遇到的狈,就是这样一个人,几十年前有土匪给他裹上了狼皮,他命大没死,躲进深山老林之中与豺狼为伍,久而久之没了人性,几乎忘了自己是人了,看见有个半支烟,出于本能捡起来抽了几口,可见以前烟瘾不小。当然这仅仅是我们的猜测,以前在关外剿匪的东北民主联军,确实有人见过这样的事情,不过我们也无从证实。
我们四个人被狐狸带进一座辽代古墓,吃朽木上长出的树舌过活,一连在墓中躲了几天,避过了暴风雪和狼群。感念于狐狸救命之恩,没人去动长在古墓壁画上方的黄金灵芝。我们当时想得比较简单,既然狐狸死在了这里,那么让黄金灵芝给它陪葬也好。后来我们从西耳室上方的盗洞爬出去,果然是在大兴安岭黑山头。这一带山高林深,人在莽莽林海之中行走,抬起头来看不到天,所以在鄂伦春猎人口中被称为“黑山头”。四个人从山上下来,遇到了前去支援牧区的边防军骑兵,这才得以脱险。我们约定不将辽代古墓的秘密说出去,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第七章 九尾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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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不对,少说为佳,因为说出去简单,却未必有人会信。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万一让人扣上一顶大帽子,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没必要自找麻烦。到了1968年年底,兵团撤销了屯垦三师下辖17号农场的编制,我们也离开了兵团,前往大兴安岭深处的上下黑水河屯落户插队。四个人被分在两个屯子,好在离得很近。我和胖子在上黑水河,陆军和尖果在下黑水河,下黑水河有二十来个插队的知青,而上黑水河只有我们俩。因为上黑水河屯子不大,这是个猎屯,总共住了十来户人,很少有种地的,自古以猎鹿为生,屯子里一多半是鄂伦春猎人。以前打猎的方式很多,有放鹰的鹰猎,有纵狗的犬猎,也有专门下套埋夹子的,那叫“夹皮子”,还有就是全屯猎户一齐出动进山打围的,那主要是打野猪、虎豹、熊罴之类的大兽。
1949年全国解放之后,黑水河才开始有人种地。山上没有整地,东边一块西边一块的,但是这一带的土质肥沃,只须撒上种子,尽可以任其自生自长,唯一要做的是半夜蹲在窝棚里看守庄稼,以防野兽来啃。别的还好说,貂、獾、刺猬之类,啃也啃不了多少,况且碰巧捉到一两只,以貂皮、獾油换来的钱,可比种地多得多。最要防备的就是野猪,它在地里从这头拱到那头,一趟下来一整块庄稼就全毁了。我和胖子来到上黑水河,落户在一个猎人家,当家的叫榛子爹,下边有两个女儿。榛子爹在屯子里有一块苞谷地,却仍保持着鄂伦春人的狩猎传统,经常带着姐儿俩和猎狗,去深山老林打山鸡套狐狸,我和胖子也能跟着吃点儿野味。一家子对我们两个知青照顾有加,可这屯子里根本没有要我们干的活儿,巴掌大的一块苞谷地,收成多少全看老天爷的脸色,并不会因为看守的人多了而多长出半根苞米。好在知青的口粮不从屯子里出,我们两个人仅有的任务,就是轮流蹲窝棚看守庄稼,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让我们做的事情,只要我们不在屯子里捣蛋捅娄子惹得鸡飞狗跳,榛子爹就谢天谢地了。
一晃到了转年开春,榛子爹带大姑娘进山打春围,打春围讲究打公不打母,还要赶在汛期之前,以免遇到山洪。屯子里的大多数猎户都去了,只留下二姑娘“榛子”给我们做饭。赶上地里青黄不接,你让野猪来拱它都不来,我和胖子两个人成天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在这大山里面,真是想惹祸都没地方惹去,可又不能不干活儿,所谓的干活儿,也只是在窝棚里干瞪眼儿。
话说这一天,我们俩一人捧了一大把榛子送来的“毛嗑儿”,又坐在一处吹牛。捎带一提什么叫毛嗑儿?这也是东北的方言土语,就是我们常说的瓜子,学名葵花籽或转莲籽。因为过去有这么一种说法,瓜子是苏联老大哥传过来的,东北土话称俄国人为“老毛子”,老毛子磕这玩意儿,故此称之为“毛嗑儿”。
我们来到黑水窝棚插队,也入乡随俗跟着这么叫。哥儿俩一边磕着毛嗑儿,一边胡吹海聊,抱怨榛子爹不带我们去打春围,只怪我们枪法太好,如果让我们哥儿俩进了山,一人发上一杆枪,这山上就没活物儿了,你总得给当地猎户留下几只兔子打吧,不能打绝户了。哥儿俩正在夸夸其谈,口沫横飞,不亦乐乎,榛子来给我们送饭了,还是一天两顿饭,一大瓦罐苞米稀饭,外带几个大饼子,这就是我们的晌午饭。榛子和她姐姐一样,都是屯子里出色的猎人,性格爽快,口无遮拦,不过她是山里长大的姑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最喜欢听我们侃大山。
我和胖子成天侃来侃去,早已对彼此的套路一清二楚,还没张嘴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榛子却听得津津有味。吹牛侃大山的关键在于要有听众,一个好的听众,可以让吹牛者超水平发挥,况且这个听众还拿我们信口开河的话当真,也愿意听我们侃。哥儿俩三口两口喝完了苞米稀饭,卷了几支当地的晒烟,一番喷云吐雾之余,又准备开侃。晒烟又叫黄烟,烟叶子全是一巴掌大小,质地厚实,色泽金黄,捏下一把烟末儿,拧成烟卷儿,点上抽一口,让烟气在口腔里闷上一小会儿,再缓缓从鼻子里返出来,烟味儿特别香醇,真叫一个地道。榛子一看我们卷烟叶子抽,她就问:“你们咋又偷我爹的烟叶子?”
胖子说:“二妹子,你这叫什么话,说得我们偷鸡摸狗似的,这烟叶子是头两天四舅爷给我们的。”
我在一旁打圆场:“前两天我们学雷锋,帮四舅爷垒猪圈,四舅爷看我们干活儿辛苦,给了我们一大捆烟叶子。”
胖子又跟着说:“对对对,四舅爷还表扬我们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榛子可不吃这一套:“你们帮四舅爷垒猪圈?那我倒没听说,我只听说前两天四舅爷养的小猪让贼偷了!”
胖子故作吃惊:“哟!那只小猪我见过,圆圆乎乎的,吱儿吱儿喝水,嘎嘣嘎嘣吃豆儿,怎么让人偷了?谁干的?”
我挠了挠头,说道:“是啊!小猪招谁惹谁了,谁会偷它?许不是让狼叼去了?”
榛子说:“不是你们两个坏小子偷去吃了吗?”我和胖子连叫冤枉,指天指地,向毛主席保证——我们绝对没吃小猪!
这话您可听明白了,我们只向毛主席保证没吃小猪,可没说没偷小猪。由于刚开春还没打围,屯子里没什么油水,成天吃苞米稀饭啃豆饼子谁也受不了。哥儿俩一时没忍住,顺手掏了四舅爷养的小猪,那也不能生吃,就跑去后山烧砖的砖窑,揭开窑口把小猪扔了进去。原以为可以吃上烧乳猪,没想到砖窑中太热,再揭开窑口小猪已经烧没了,所以才说没吃上。我怕榛子继续追问,连忙打岔,问榛子:“屯子里住的要么是窝棚,要么是干打垒的土坯屋子,四舅爷那猪圈盖得却讲究,一水儿的大青砖,砖上还带花纹,上下黑水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砖?”
榛子说:“盖猪圈的砖?那可不咋的,咱这砖窑里都烧不出那么好的砖,那全是古墓里的墓砖!”
让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前几年破四旧平老坟,山里也挖了不少古墓,墓中的陪葬品多被砸毁,只是墓砖舍不得砸,当地砖窑都烧不出如此巨大坚固的青砖。这大山里的古墓,有辽代的、金代的,还有更早的,有的墓砖一尺见方,埋下千百年还是锃亮,上边阴刻花纹;也有较小的墓砖,砖上绘有彩画,这叫壁画砖,出土之后色彩鲜艳如初,如今再也造不出这么好的砖了。不过古墓中的墓砖是给死人用的,总不可能给活人用,造了屋子怕也没人敢住,只能用于垒砌猪圈,所以说当地的猪圈比人住的屋子都讲究。黑水河窝棚一带的猎户,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没人问谁也想不起来说。话赶话说到这里,我就想起黑山头上那座辽代古墓了,我们没在墓室中见到尸首和陪葬的珍宝,可见那座辽墓在多年之前已被盗空,不过墓中九尾妖狐的巨幅壁画,却始终让我忘不掉。不知墓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仅看九尾狐壁画的规模,墓主人的来头也不会小。
我借这个话头向榛子打听,有没有见过绘有九尾狐的墓砖?榛子说她从没见过画有九尾狐的墓砖,可在大兴安岭这片深山老林之中,九尾狐狸的传说太多了,她打小没少听老辈儿人讲这个古经。山里人有这个习俗,黑天半夜吹灭了灯,老的小的钻进被窝里,什么吓人讲什么,故事一辈儿传一辈儿,越传越玄乎。
2
我们二人正闲得难受,巴不得有故事可听,就请榛子讲一讲。从她口中得知,老时年间有这么一个传说:清末民初的时候,大山之中有一条河叫作“黑水河”,在这黑水河边,住着一个套皮子的,上边有三个哥哥,全没长成,都夭折了。在过去那个年头,死个孩子不出奇,但也架不住接二连三地这么死,这第四个儿子生下来,家里人当心尖儿一样疼,东庙里边烧香、西庙里边还愿,别说还真留住了。按过去的习惯,虽然上面几个都没了,那也得按排行走啊,所以这孩子生下来就排行最小,按当地土话叫“老疙瘩”。老疙瘩三十来岁,是个在旗的人。什么叫在旗?您都知道清朝有满、蒙、汉八旗呀。这是满人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这老疙瘩的祖先,当初是八旗兵,后金的甲士,之前跟清太祖努尔哈赤一路是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又拽着老汗王的龙尾巴进关打天下,有从龙之功。因为李自成打破北京城,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下盛京引清兵入关。大清朝从当初靠十三副铠甲起兵,七大恨誓师伐明,一直到北京坐了龙庭,江山易主,一统中原。这里边儿,可也有老疙瘩他们家先祖的一份儿功绩,这叫“从龙之功”。后来打完了仗,大清江山稳固了,老疙瘩这先祖不愿意待在京城做官,这才回到了关外,世代守护大清的龙兴之地。当然了,你给皇家立了大功了,那不能白立啊!不说封你个铁帽子王,起码能给你后人荫下这么一份禄米,真叫吃穿不愁。见天儿拿着皇家给的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所以他们家这后人,这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整日里除了骑马射箭,什么活儿都不干,什么事儿也不操心。
简短截说吧,这一枝儿传了十几代,过了二百多年逍遥自在的好日子。赶等传到老疙瘩这辈儿,可倒了霉了。怎么呢?朝廷倒了,皇上也没了,那些吃皇家禄米的八旗子弟,等于没了靠山。吃了多少代的禄米,传到老疙瘩这辈儿什么也没有了,这下可要了亲命了!您琢磨琢磨:他打小养尊处优,吃着铁杆儿庄稼,吃喝嫖赌,就知道享福,哪懂生活的艰辛?也没有赚钱的手艺,而且连祖上骁勇善战的弓马骑射之术都没继承下来,连射兔子的手艺也没有。父母年岁大了双双故去,老疙瘩只能卖着吃、当着花,到后来当卖一空,孤身一人,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亲戚朋友也都不上门了。俗话说:“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到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野岭舞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
穷也得吃饭过日子啊!怎么办呢?他只好靠着套皮子养家糊口。关外所说的这套皮子,就是指下套儿、设夹子,逮狐狸、黄鼠狼、貂之类的动物。在关外,这些动物都叫皮兽,因为肉都不好吃但皮毛最值钱。并且来说,打这个皮兽不能拿弓箭、鸟铳、猎狗什么的,因为皮毛一旦伤了,可就一文不值了,最讲究拿活的。这老疙瘩走投无路,只好以套皮子为生。干这个行当的,如果真是能耐大,加上运气好,也有可能发财。他看人家有的逮貂、逮狐狸发财了,他也学人家来这个。可这也是门手艺,里边这学问可多了去了,讲究寻踪认径、观草识洞,在哪儿下夹子,往哪儿放套子,什么时候下,什么天气放,这都得靠常年积累下的经验,而且还得吃得了苦。因为这些野兽的皮毛越到天寒地冻之时越厚实,那样的皮毛才能多卖钱,三九天在山里蹲上个几天是常有的事儿。问题是他这个人好吃懒做惯了,但凡有口吃的,也不愿意进山钻老林,那多苦多累啊!到最后,这老疙瘩穷得裤子都快穿不上了。
有这么一天,老疙瘩又揭不开锅了,简直是缸无隔夜之米,家无鼠盗之粮。跟街坊邻居借吧,人家都知道他这人游手好闲,借了他也还不上。俗话说得好,叫“救急不救穷”,你老这样,谁家成天管着你吃喝,又不是你们家亲戚,所以大伙儿也不爱理他。最后是实在没辙了,只好上山套皮子去。可也倒了霉了,他这一进山,一连几天什么也没逮着。他又没带着干粮,不是不想带,家里头也没干粮可带,饿急了就逮蝲蝲蛄吃。蝲蝲蛄是一种土里的小虫子儿,学名蝼蛄,也有地方叫“土狗子”。老百姓讲话:“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这玩意儿能有多少肉?饿得他两只眼发蓝,脚底下直打晃儿,唉声叹气,直叫自己的命苦!
走着走着,正好经过一处山坳。山坳里边儿老疙瘩发现有一座小窝棚,什么叫窝棚呢?就是在东北地区,特有的一种穷人跟猎人常用的最简易的临时居所,什么样儿呢?几根破木头棒子,支起一三角形的架子,用柴草、破毡子之类的杂物,把上边跟两边遮起来。简简单单,能起到一点儿遮风避雨的作用。当然,大一点儿的风雨也避不了,反正好过没有。因为这形状像窝头,所以约定俗成地叫窝棚。跟这里边儿待着,头都抬不起来。东北的深山老林里有两个窝棚不奇怪,是谁搭的也不一定,因为经常有上山打皮子的,随手搭一窝棚落脚儿,很简易。他走了也不拆,因为这里边儿什么也没有,犯不上费劲儿拆走,别人谁来了都可以住。天黑之后在这里面落脚,且不说舒服不舒服,总比半夜在山上让狼掏了好。
老疙瘩一看山坳里有个窝棚,就寻思:我进去歇歇脚吧,喘口气儿,躺一会儿也好!想到这儿,刚要抬腿进去,打里边儿出来一人,正跟老疙瘩走一对脸儿,把老疙瘩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窝棚有人,再一看出来的这个人是个老太太,身上穿着一件儿赤红的袍子,颜色特别扎眼。小个儿不高,看这意思岁数可不小了,都长抽抽儿了。这张脸长得太吓人了,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脸上这皮都有点儿耷拉了,岁数太大了,满脸的斑跟癣,可这俩眼睛挺亮。一般这岁数大的人,眼神都比较浑浊,可这老太太两只眼却似会放光,看得人直发毛。头发说花不花,说白不白,也掉了不少了,把余下的拢在一块儿,梳了一个纂儿,上边还插着朵花儿,这花儿都干了,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老太太手里杵着一根儿乌木的拐杖,一步一挪,正从窝棚中往外走。老疙瘩心想:这老太太是谁呀?瞧这打扮,不像一般的老太太,她怎么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您要知道,那会儿清末民初,老太太都裹小脚儿,平地上走路那都费劲,颤颤巍巍走得可慢了,更甭说走山路了,而且这个老太太装束奇异,看这打扮像是一个师婆。在过去来说,社会上的妇女有三姑六婆之称。因为那个时候的妇女,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嫁人的姑娘,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嫁了人的,讲究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几乎不会出门工作。所以说这三姑六婆,都不是一般的妇人,是几类比较特殊的职业。
您比如说这三姑,可不是大姑、二姑和三姑,分别指“尼姑、道姑”,还有“卦姑”。尼姑、道姑好理解,僧道两门也有妇人出家。这卦姑是干什么的?说白了是算卦的妇人,这也是一个行当,行走江湖靠一张嘴,吃的是开口饭。六婆则是指“媒婆、药婆、稳婆、牙婆、虔婆、师婆”。其中的师婆是专门画符施咒、请神问命的巫婆,据说能通鬼神。
老疙瘩一看窝棚里出来的是个师婆,他可不敢怠慢。而且咱们说了,在旗的人讲究礼数,您甭看穷得都吃不上饭了,这礼儿可不能少!老疙瘩赶紧给这师婆请了个安,说道:“我是进山套皮子的,走到这山坳里来,看这儿有个窝棚,本来以为里边没人,不知道您老人家住在这儿,多有叨扰,多有叨扰!”他想问这师婆寻口水喝,要能给口干粮,那是再好不过了。师婆对着老疙瘩是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足足打量了七十二眼。没说话,冲他一招手,转身进了窝棚。老疙瘩心里说话:瞧老太太这意思是让我也进去,我多说好话,说不定能讨口吃的!他也没多想,跟在后边进了窝棚。
刚一进窝棚,这老疙瘩就一皱眉,窝棚之中又脏又破就不用说了,气味可也够呛人的,再看这个老太太,不知道从哪儿端出一碗稀粥让老疙瘩喝。老疙瘩多长时间没喝上粥了,一瞧这里头还有米粒儿,今儿可过了年了!当下狼吞虎咽,把这碗粥喝了一个精光,连碗底儿都舔了。师婆在旁边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看你这个后生,倒也是识了些个礼数,不似久贫之人,怎么饿成这样了?”
老疙瘩赶紧把碗给撂下了,用袖子抹了抹嘴,毕恭毕敬地说道:“您老人家这碗粥啊,可救了我的命了!您问我什么话,我不敢不如实相告。”他喝了一碗稀粥,肚子里边儿有了底儿了,这一肚子苦水儿往上翻,把自己那点儿委屈全想起来了,权当是诉苦了,就跟老太太说他祖上世代都有的禄米到了他这辈儿没了,父母一死,亲戚朋友也都不管他了,他一个人怎么怎么苦,怎么怎么运气不好,靠钻老林子套皮子过活,吃了上顿没下顿。您说人家都是爹妈生父母养,一般的高矮长短,谁也没比谁少了什么,怎么就有的人生下来吃喝不愁,享乐不尽?有的人就得终日奔波劳苦,乃至于冻饿而死啊?他越说越委屈,还掉了两滴眼泪,可没提他如何好吃懒做、怎么好逸恶劳。
等他这一大套子话说完了,师婆阴阳怪气说出这么一句话:“你呀,也甭抱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个人或贫或富,那都是胎里带。若是你命中注定受穷,即使机缘巧合让你发了财,也要折损阳寿,你说这值吗?”
别看老疙瘩穷成这样了,他可不傻,听出这师婆话里有话了,忙道:“师婆有所不知,似我这么苦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今儿个喝了您这一碗粥,是老天爷睁眼叫我没死。出了这窝棚,我都不知道下顿饭上哪儿吃去?说不定明天我就变倒卧喂了野狗了,哪儿还想得了那么多?您别说发财折阳寿了,跟您说句实在话,前半晌让我吃上一次炖肉,后半晌要了我的命我也愿意!”说完这话,他拿眼瞅着这师婆。就看这老太太嘴角微微一动,好像要说什么,又叹了口气儿,摆摆手:“你这后生说话不知道深浅,举头三尺有神明,言生道死的话可不敢乱讲!”
老疙瘩觉得师婆话里有话,这么说不是拿话领我吗?于是又说:“师婆您还别不信,我跟你说,别看我老疙瘩穷,说出来的话可还有个担当,我这话敢指天地!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前后地主财神,左右护法龙王,如果有朝一日,哎,让我老疙瘩这兜里揣上钱,折掉多少阳寿,我也心甘情愿!”
师婆盯着老疙瘩的脸看了半晌,冒出一句话来:“看来天意如此,让你今天在这儿遇上我,既然如此,老身我就周全你一场,你且来看!”说着话,一伸手,由她身后取出一兜子来,往面前一放。
她拿出来的时候,看着就是一个普通的布兜子,老疙瘩也没看出这玩意儿有什么稀奇的,往地上一放,就听这兜子里“哗啦”响了一下,好像里边儿有不少东西,感觉沉甸甸的。老疙瘩仔细一瞧,哎!不是空的,这里边儿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