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果听我们说了刚才的事情,同样感到难以置信,大黑狗不可能丢下小狗和17号农场里的几个人逃走,它会不会跑出去求援了?
她这话一出口,我和胖子一齐摇头。屯垦兵团17号农场周围方圆百里没有人迹,而且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将会在天黑之后席卷而来,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条件下,边防军的骑兵也无法出动,能找什么人求援?再者说来,大黑狗往东跑了,在那个方向上,仅有一望无际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我们虽然不相信大黑狗会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胖子可不管这么多,背上半自动步枪,拔出一柄短刀,上去要给狐狸开膛剥皮。尖果看这只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她心生怜悯,想留下狐狸的一条性命。
胖子主张赶尽杀绝,以免还有后患,不顾劝阻仍要上前动手,他往前走了半步,口中却对我说:“你不要婆婆妈妈妇人之仁行不行?狐狸为什么偷木柴?它是要把咱们活活冻死在这儿!”
我心想:你这也是奇怪,不让你打狐狸的是尖果,我又没说什么,你为何跟我啰唆不清?想到这儿我往旁边一看,当时我的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
原来胖子以为我摁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往前走,他一边说话一边去推那只手,可是用手一碰,他也立即发觉情况不对,那可不是人手,而是毛茸茸的一只大爪子!他吓了一大跳,扭头往后一看,居然是一张全是灰白色长毛的巨脸,二目如同两盏绿灯。那是一头正在淌口水的巨狼,人立而起比胖子还高出半头。民间一向有“狼搭肩、莫回头”的说法,独狼在攻击人的时候,一般不会正面冲突,而是悄悄地跟在身后,找准时机用前爪来搭人的肩膀,人一般都会下意识地回头,而此时哽嗓咽喉最脆弱的地方就完全暴露出来了,这时候一口咬下去,成功率极大,还不用消耗体力。而此时这只巨狼的爪子正搭在胖子的肩膀上,见胖子扭头,张开又腥又臭的大口,对准胖子的脖子一口咬了下来。
我转头往旁边看的时候,巨狼这一口正要咬下来。我来不及将手中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倒转过来射击,抬起枪托就对着狼头狠狠捣去。这一下子捣得好不亲切,恶狼发出“呜”的一声惨叫,当即滚倒在地。胖子也随即“啊”的大叫了一声,拼命往前一跃,身上的棉袄已被狼爪撕开了几道口子。那头狼饿得眼都红了,枪托砸在脸上也全然不顾,打了一个滚儿,再次起身扑将过来。胖子将手中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对准巨狼射击,漫无边际的荒原上悲风怒吼,步枪的射击声几乎被风雪吞没了,那头巨狼则在转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们这四个人,都曾经见过出没于17号农场附近的狼,那全是前几年打狼运动中幸存下来个别分子,早已被半自动步枪吓破了胆,在一般情况下,这些狼见到人也不会主动攻击。而今天出现的这头巨狼,却和我们以前看到的狼完全不同。首先是体型非常之大,外貌凶悍冷峻,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情况不对,顾不上再去理会躲进屯谷仓的狐狸了,匆匆忙忙往前面的地窝子走,可是走到一半,只见漫天风雪之中,正有四五头巨狼撕扯争抢那只倒在地上的驼鹿。胖子端起半自动步枪,正待射杀这几头巨狼,却看到凛冽的寒风中还有成百上千头饿狼,如同潮水一般向17号农场涌来,那是荒原上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狼群!
4
百年不遇的奇寒,冻死了雪原上的无数野兽,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亚苍狼,陷入没有食物的绝境,出于求生的本能,若干饥饿的狼群结为一体,随着凛冽的寒风追逐猎物,并在狂风暴雪的掩护之下,袭击沿途的牧民和牛羊,又穿过漫长的边境线,突然出现在了17号农场,这是北大荒千百年来从未发生过的“狼灾”!
我们这四个被兵团留下看守地窝子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西伯利亚苍狼,但是北大荒已经没有多少狼了,绝对不可能凭空冒出上千头巨狼。看到狼群汹涌而来的方向,以及凶恶冷峻的样子,众人多少也猜出了几分。西伯利亚苍狼体型巨大,性情凶残,成群结队出没于寒冷的西伯利亚荒原,因为它们习惯于集群活动,可以说几乎是没有天敌。
狼群汹涌而来,凭借风势飞驰,转眼冲进了17号农场。陆军胆子小,吓得脸上全无人色,两条腿抖成了面条,站都站不稳了。胖子则是好勇斗狠,他举起手中步枪,瞄准了正在撕扯驼鹿的一头巨狼,准备扣动扳机。尖果却想跑回地窝子,用电台通知团部。我一看势头不对,暴风雪中的狼群来得太多太快,我们原以为要对付的只有狐狸,带出来的子弹并不多,即使弹药充足,仅凭四支半自动步枪,也挡不住成百上千头恶狼!
我一想:来不及再去地窝子取电台和子弹了,没等钻进地窝子就会被追上来的恶狼扑倒,逃跑是没错,但在这种情况之下,跑错了方向必死无疑,眼下只能往回跑,躲进17号农场的屯谷仓。屯谷仓周遭全是干打垒的夯土墙,又高又结实,仅有一道木板门可供出入,只要将门板挡住应该可以将狼群挡在外面。屯谷仓的木板门用的是白桦木,以铁丝绑成,十分结实,恶狼撞不进来。那里面又有堆积如山的干草,有一定的保暖作用,人躲在里面不至于冻死!
逃生的时机转瞬即逝,我来不及多想,拽上抖成一团的陆军,同其余两人逃向屯谷仓。倒毙在17号农场的驼鹿,眨眼间已被恶狼啃成了白骨,群狼见到活人立即红起眼合围上来。四个人被迫回头开枪,阻挡来势汹汹的恶狼。这些狼都快饿疯了,一旦有被子弹击倒而不能起身的狼,就会被其余的恶狼扑住吃了。狼群的纪律性很强,在食物匮乏的状况下,它们会毫不迟疑地吃掉负伤和死亡的同类,但是绝不会对身体完好的同类下手,这也是西伯利亚苍狼在恶劣条件下生存的天性。众人且战且走,刚退到屯谷仓门前,一条脸上带疤的巨狼也追到了身后,猛地一蹿,将尖果扑倒在地。胖子的步枪子弹已经打光了,还没来得及重新装填弹药,他想起腰里还揣着刚才捡来的兔子,于是用力抡起兔子,对准疤脸狼扔了出去。疤脸狼纵身而起,一口咬住了从半空扔来的野兔。我和陆军连忙扶起尖果,撞开屯谷仓的木板门,四个人跌跌撞撞地逃了进去,又翻身顶住门板,这才“呼哧呼哧”喘作一团,但听狼头撞击和狼爪子挠动木板的声响接连不断。荒原上寒风呼啸,肆虐的暴风雪与群狼的嗥叫声完全混成了一片。
5
众人心惊肉跳,吓得胆都寒了,如果慢上半步,此刻已经葬身狼腹了!所幸有屯谷仓结实的夯土墙,挡住了狼群。我们这四个人和一条小狗,还有那只筋疲力尽的狐狸,被群狼团团围困在屯谷仓之中。屯谷仓的干草堆成了小山,干草本身具有保暖的作用,不过在暴风雪带来的奇寒之下,夯土墙上已经长出了白花花的冰霜,谁也无法确定钻进稻草垛里能不能过夜。屯谷仓虽然可以挡住狼群,可是天气如此恶劣,也很有可能发生垮塌,直接将我们活埋在其中。另外没有粮食,已经下了锅的饺子也没吃上,真可说是“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困在四面透风的屯谷仓中,又能支撑得了多久?
我们意识到身处绝境,但是无论如何总比出去让恶狼撕碎了吃掉好。四个人拼命逃进屯谷仓,还没等缓过气儿来,木板门和地面的缝隙之间突然露出半个狼头,狼眼凶光毕露,试图从屯谷仓的木板门下爬进来。胖子用后背顶住木板门,坐在地上正要喘气,屁股险些让恶狼咬到,他急忙跳起身来,抡起步枪的枪托往下砸。钻进来半个头的恶狼,让枪托砸的一脸是血,不得不退了出去,旋即从木板门下伸进几只狼爪子,不断刨挖门板下的泥土。我们四个人见群狼要刨个地洞钻进来,皆是大吃一惊,赶紧用步枪和屯谷仓里插草用得铁叉子,对着从门板下伸进来的狼爪子狠狠地招呼。好在天寒地冻,地面冻得比生铁还要硬,狼爪纵然锋利,也难以扩大洞口。西伯利亚苍狼的身子又比狐狸大得多,无法直接钻进来。双方隔着屯谷仓的木板门僵持了好一阵子,狼群终于放弃了挖地掏洞的念头。
众人不敢掉以轻心,搬过十几个填满草籽的大麻袋,将屯谷仓的木板门死死顶住。屯谷仓里白天也漆黑一片,眼下我们只有电石灯和手电筒可以照亮。陆军提起照明用的电石灯,到周围仔细看了一眼,屯谷仓的夯土墙足够坚固没有缺口,狼群应该攻不进来,这才稍稍放心。胖子摸出半包烟,叼上一支就要抽,尖果用手电筒的光束指向夯土墙,那里有四个鲜红的大字“严禁烟火”,提醒胖子可别引燃了草垛。我一想不错,屯谷仓全是干草,万一引起大火里面的人就全成挂炉烤鸭了。我当即吹灭了胖子刚划着的火柴,把他的半包烟及一盒火柴没收了,揣到我自己怀中,又将电石灯放在没有干草的角落中。
那只狐狸则缩在草垛角落里,注视着我们四个人的一举一动。我们自顾尚且不暇,也没心思再去理会这只狐狸了,反复查看屯谷仓四周有无破绽。17号农场的屯谷仓高处有几个通风口,平时用几块砖头塞住,最上方是用木头板子搭成的顶棚,为了防止暴风雪事先进行了加固,也是非常结实,并且留有三处可以开启的口子,能让人爬上去清除压在顶棚上的积雪。屯谷仓里除了干草垛,还有两架木梯。四个人搬动木梯爬到高处的通风口向外张望。此时才下半晌四点多钟,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不过狂风吹动暴雪,荒原上白茫茫一片,远处已不可见,但是可以看到狼群仍在外面徘徊。
胖子搬过一架木梯,爬上去守住通风口,随时注意外边的情况。我和陆军、尖果在下边商量对策。眼下没水没粮,气温还在急剧下降,到了泼水成冰的地步,可谁也不敢点火取暖,半自动步枪的子弹没有多少了,从子弹袋中取出来数了数,仅有三十几发,不够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困守到半夜,非得被活活冻死不可。
尖果说:“只盼狼群尽早离开,它们进不了屯谷仓,天气又这么寒冷,应该会去别处找吃的。”
陆军绝望地说:“不可能啊!你们有所不知,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那上面说狼是最古老、最完美的掠食生物。这样的生物从史前时代开始一共有三种,其一是恐怖鸟,其二是剑齿虎,其三是狼,唯一存活到如今的只有狼,因为它们耐得住各种残酷的气候和生存条件,又能够持续很多天不吃不喝,越饿越凶残,越饿越有耐心,越饿越贪婪,所以才有人说狼性就是饥饿!这群饿极了眼的巨狼,既然看见有活人躲在屯谷仓之中,不把咱这几个人吃掉,它们绝不会自行撤离。”
我听陆军这么一说,感到十分绝望,但是狠了狠心,鼓励陆军和尖果:“我们宁可在屯谷仓中冻饿而死,也不能出去装进狼皮棺材,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之中,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求生存!”
说话这会儿,胖子已经顶不住刮进通风口的风雪了,他鼻涕直流,只得先将通风口用砖头塞上,爬下梯子报告情况。他一边哈气暖手,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外面的情况没什么变化,我看这群恶狼把这儿当成了沙家浜——扎下去了。咱得先想个法子取暖,否则等不到半夜就要有人冻死了。”
我对胖子说:“屯谷仓里好歹有许多干草,咱们钻进草垛里,兴许能撑过今天晚上。外面冷得滴水成冰,狼群在暴风雪中忍饥挨冻,估计围困不了多久。”
胖子使劲点了点头:“这还真是个法子!屯谷仓中成捆成捆的干草确实可以御寒,况且事到如今,不是也想不出别的招儿了吗,先钻草堆里暖和暖和再说吧!”说话他就要往堆积成山的干草垛里钻。
正在此时,干草垛上的狐狸忽然蹿了起来,紧张地嗅着周围的气味,不住在屯谷仓中打转,显得十分不安。
胖子对狐狸说:“不用这么慌张,你爷爷我现在顾不上搭理你,你要是不想出去喂狼,趁早给咱腾个地方,上一边儿待着去!”
尖果说:“狐狸的举动很奇怪,它一边转圈一边盯着咱们,是不是想告诉咱们什么?”
我看狐狸果然是在一处通风孔下打转,就搬过梯子爬上去看个究竟。出于好奇,陆军也跟了上去。二人将砖头抠出来,挤到一处向通风孔外张望。我见到外面的情况立刻吓出一身冷汗。
胖子和尖果在下面给我们扶着梯子,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狼群要攻进来了?”
我吃惊地说:“狼群带了一个……怪物过来!”
第五章 向风中逃亡(下)
1
我做梦也没看到过这样的东西,说不上究竟是个什么,只能告诉其余三人:“狼群中有个怪物!”
陆军鼻子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俩眼加起来一千八百多度,比酒瓶子底儿还厚,眼镜片儿让冷风一吹,雾蒙蒙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在旁边追问:“怪物?你看清楚没有,是什么样的怪物?”
我忍着刀割般的暴风雪,一边观察屯谷仓外的情况,一边低声告诉陆军等人:“狂风暴雪中的恶狼越聚越多,有只断了尾巴的巨狼,背来了一个似狼非狼的野兽,身上灰白色的毛发很长,好像活了很多年了。一般的狼都是前边腿长,后边腿短,所以狼上山快下山慢,下坡只能一步一挪。断尾巴狼背上这个东西,却和那些狼相反,两条前腿比后腿短,可它似乎走不了路,要让别的狼背着它行动,这个怪物也是一头狼吗?”
另外两个人在梯子下边不明所以,尖果说:“世上会有前腿短的狼吗?”
胖子说:“你们这叫少见多怪,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边齐呢,就不许有这么一只半只狼前腿儿长得比较短?”
我说:“狼群将无法行动的同类全吃光了,为什么仅仅留下这个前腿儿短的老狼,还有一头狼专门背着它?”
陆军听到我们的对话,怔了一怔,突然叫道:“快开枪!快开枪!这个怪物不是狼,它是狼群中的军师!”他又急又怕,慌了手脚,险些一个跟头从梯子上掉下去,忙抓住我的胳膊,连声催促:“快快!赶快用步枪打死它!”
屯谷仓的通风孔可不是碉堡的射击孔,我站在梯子上,根本无法使用半自动步枪向外边射击,但是我和胖子、尖果三个人一听到“狼军师”这几个字,登时醒悟过来了,同声惊呼道:“狈!”
中国有个成语叫“狼狈为奸”,狼性贪婪残忍,也足够狡诈,但狈却更为阴险,一肚子坏水儿,狼群想不出的办法它能想出来,相当于狼群里的军师。古书之中早有关于狈的记载,不过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见过狈的人却没有。因为不是所有的狼群中都有狈,狈本身也十分罕见,相传只有狼和狐狸交配,才会偶然产下这样的怪物。实则不然,狈这东西像狼,但不是狼,只是经常跟狼群一同出没。
当年有不少人,把断了腿儿不能行走的狼误当作狈。据说在五六十年代,东北和内蒙古地区开展打狼运动,曾经捕到过一只狈,一度引起了轰动,后来才发现只是断了前腿的狼。真正的狈几乎绝迹了,只不过它的特征很明显,我们在北大荒屯垦兵团中,可没少听过这些传说,此时看见巨狼背上的怪物,就知道多半是狼军师!
我们这才明白过来,困在屯谷仓中的狐狸为何变得紧张不安,它的嗅觉远比我们人类敏锐,初期它认为屯谷仓能够挡住狼群,所以有恃无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而当狐狸发觉狼群中有狈,立刻感到大祸临头,看来17号农场的屯谷仓守不住了!众人均知外面的暴风雪有多可怕,一旦失去了屯谷仓,到了风雪肆虐的空旷荒原上,一转眼就会让狼群撕成碎片吃掉。只有想方设法守住屯谷仓,我们才有机会生存下来,可是谁都想象不出狼群会如何展开进攻。我在通风口看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让寒风刮得手脚发僵,我告诉陆军先从梯子下去,又招呼胖子将半自动步枪的子弹装好,尖果也拿了插草用的铁叉防身。
四个人根据地形进行了简单部署,屯垦兵团17号屯谷仓中一共有两架木梯,东西两个通风口各置一架。我和胖子分头爬上木梯,从通风口向外观察狼群的动向,尖果和陆军负责在下边用手电筒照明,以及给步枪装填子弹,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
胖子提醒我:“半自动步枪的子弹打不了几轮,要是有这么三千发子弹,再来上两箱手榴弹,守在屯谷仓居高临下,来多少狼也不在话下,不过屯谷仓的夯土墙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进不来啊!咱没必要这么紧张吧?”
陆军对胖子说:“你不知道狈的狡猾,狼群一定能想出法子进来,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死期!”
胖子说:“陆军儿,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陆军说:“死我倒不怕,只是让狼撕了未免也太惨了!”
胖子说:“你尽管放心,我给你留下一发子弹,一旦狼群攻进来,我直接给你来一枪送你去见马克思,绝不让你被狼咬死!”
陆军说:“你太够意思了,只有一发子弹你还留给我,那你自己怎么办?”
胖子说:“我坚持一会儿是一会儿,说不定把大部队等来了。”
陆军说:“暴风雪太大了,三两个月也恢复不了交通,大部队咱是指望不上了!胖子你别光嘴上忙乎,你倒是盯紧了,当心有狼进来!”
胖子说:“你大可不必提心吊胆,狼头再怎么结实,它也不可能把这么厚的夯土墙撞个洞出来。”
我守在另一侧的梯子上,发现17号农场屯谷仓外的狼群开始有所行动了,急忙打个手势,让梯子下的尖果通知另外两个人,成百上千的恶狼正在暴风雪中一步步逼近屯谷仓!我心中暗觉奇怪:“狼群一拥而上是要推到夯土墙?那不是自不量力又是什么,难道我们高估了这些狼?”
但是我很快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图,第一排巨狼人立而起,趴在17号农场屯谷仓的夯土墙上,第二排巨狼蹬着前边的狼头又往上爬。我抬头看了看屯谷仓的顶棚,不免倒抽了一口凉气:“哎哟!搭上狼梯了!”
2
狼群来得好快,说话这会儿,屯谷仓四周的狼梯已经搭到了高处,狼头撞开堵住通风口的砖头,发疯一般往里边钻。我在木梯上无法开枪射击,急忙从梯子上溜下去,抄起半自动步枪,让尖果抬起手电筒往高处照,手电筒的光束一晃,可以看到屯谷仓通风口处的两只狼眼,如同绿幽幽的一对灯!我端枪瞄准那一对绿灯,手指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枪响,绿灯应声而灭。屯谷仓的通风口不止一处,平时都用砖头塞住,如果扒开砖,人可以探出头去,只是身子出不去,狼却可以钻进来。
几乎是在同时,其余几处通风口的砖头也被狼扒开了,我和胖子各持半自动步枪,接连几个点射,将钻进通风口的饿狼一一击毙。五六式半自动的子弹,总共才有三十几发,一个轮射打下来就用掉了一半子弹,而屯谷仓高处若隐若现的绿灯,灭掉一对却又冒出一对。我一看这么打下去可不成,忙叫众人搬上装满草籽的麻袋,等我将钻进来的饿狼打退,就赶紧用麻袋塞住通风口。四个人忙得如同走马灯一般,拼命堵上了四周的通风口,又推动屯谷仓中的木头架子进行加固,终于将狼群挡在了外边。我们这几个人惊魂初定,又饿又累,全都支持不住了,坐在干草垛上直喘粗气,等到定下神来,才发觉身上的冷汗已经出透了。
胖子说:“太他娘的冷了,我这身上的汗全结成了冰,再不点个火堆烤一烤,可就冻成冰棍儿了!不过狼吃死人也只吃热乎的,见了冰坨子下不去口,我们冻成四个冰棍儿,至少可以留下囫囵尸首。”
我和胖子身上虽然冷,但是还能挨得住,陆军和尖果却已冻得发抖。万不得已在屯谷仓的一个角落拢了一堆干草,我从怀中摸出那半包烟和火柴,分给胖子、陆军。哥儿仨一人抽了一颗烟,又点上一堆火。四个人围成一团,挤在火堆前取暖。胖子这半包“新功”牌劣质香烟,是我们仅有的烟了,平时舍不得抽,都是将烟丝剥出来,夹上干树叶子搓在一起抽,一口抽下去呛得直咳嗽。如今死到临头,可想不了那么多了,各自狠嘬了几口,半支烟抽下去,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松弛下来。
胖子说:“可惜了一大锅饺子!来北大荒多半年了,好不容易包上一次正经饺子,还让狼给搅了!”
我说:“你饿昏了头了,饺子怎么还分正经不正经?”
胖子说:“你们包的玩意儿能叫饺子?充其量叫片儿汤!我看你们包饺子那两下子,都不是跟师娘学的,直接跟师妹学的!”
陆军听我们说到饺子,馋得直咽口水,喃喃自语道:“吃不上正经饺子,有饺子锅巴也好!”
尖果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在想锅里煮的饺子,狼群在想是屯谷仓里的人……”
胖子若有所悟:“合着全是为了口吃的?”
我心中一动,对其余三个人说:“那也不奇怪,人要吃东西,狼也要吃东西,全是为了生存。之前陆军说过,狼性是饥饿,人性其实也是饥饿,从前我不太了解‘饥饿’二字的含义,直至来到北大荒,兵团实行供给制,干活儿的时候一天三顿,不干活儿的时候一天两顿,一顿半斤粮食的定量。直观看上去,半斤粮食是两个窝头一碗稀饭,说实话绝不能算少,但是你得分干什么活儿了,挖土渠脱大坯,这一天的活儿干下来,光是流的汗也有七八斤了,一斤半粮食还不够塞牙缝儿的,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饿,饿字怎么写?一半是个食,一半是个我,饿者——我要吃也!物不平则鸣,肚不饱则叫,穷则思变,饿则思填,此乃天经地义!但是人和狼不同,人的信念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包括饥饿!想想革命老前辈当年的经历——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打游击反围剿,封粮三个月任然斗志高昂,我等只不过一顿饺子没吃上就打蔫儿,你们不觉得惭愧吗?咱们要相信——面包会有的……”
胖子给我接了一句:“牛奶也会有的!”
陆军和尖果又一同接了一句:“一切都会有的!”
我说:“我这是鼓舞你们的革命斗志,不要起哄!"
陆军推了推鼻子上的近视眼镜:“列宁同志说过——有限的供给与近似于无限的饥饿经常会发生尖锐的矛盾。你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法属于幻想派,通过意念来战胜饥饿。”
胖子说:“精神会餐?这也是我的强项……”一说到吃,他立即变得神采飞扬,什么卤煮、火烧、包子、炒肝、烤鸭、烧鸡,在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下,形状颜色历历在目,味道口感萦绕嘴边,说得我们几个人直吞口水。
胖子越吹越起劲儿,他也有足够的资本进行炫耀。当初我们刚到屯垦兵团,赶上一次大会战——给牧区送羊粪,全团有两千多人参战,胜利完成任务之后举行了大会餐。当然,由于条件艰苦,并没有酒肉,只不过窝头管够,拿团长的话来说,敞开了可劲儿造!兵团中的知青,全是十七八的半大小伙子,正值争强好胜的年纪,一听说窝头管够,当即开展了吃窝头大比武,胖子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第一名,大窝头一字排开,他势如破竹一口气干掉了二十多个,其余参与比武的知青望尘莫及,同时打破了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历届吃窝头大比武的最高纪录!他为了凑个整数,也是为了保持纪录不再被人打破,吃掉二十几个窝头之后喝了一口水,又塞下去四五个窝头,一共消灭掉了三十个大窝头,直到1977年知青大返城,再也没有人可以接近这个纪录的一半。在我们这儿提起一次吃掉三十个窝头的胖子,整个兵团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敢不服。
胖子连吹带比画,对他吃窝头的英雄事迹夸夸其谈。他不说还好,越说我们越饿,他的肚子也咕咕作响,说到一半,他猛地一拍大腿:“嘿!我真是吃土豆、窝头吃多了,咱这不是守着干粮挨饿吗?”
陆军忙问:“你带干粮了?”
胖子说:“干粮?我没带干粮。”
陆军扫兴地说:“没带你说个什么劲儿!”
胖子拍了拍陆军的头:“你小子也就是个吃土豆啃窝头的脑袋……”他往后一挑大拇指:“屯谷仓中还有只大狐狸,岂不是现成的野味儿?”
我一听胖子要吃狐狸,岂不是犯了我的忌讳?这话又不能明说,我正在想怎么开口,却听陆军对胖子说:“狐狸肉也能吃?听说狐狸肉骚,女人吃了不来月事,没法儿吃啊!”
胖子说:“什么月事?饿到这个份儿上哪还有那么多事儿?我可真没看错你,你也是一脑袋高粱花子,骚点儿怕什么,好歹也是肉啊!不比啃窝头好吗?何况你连窝头都没有,让你吃肉你还挑肥拣瘦。列宁同志怎么说的,真正的无产阶级是不应该挑食的!”
陆军奇道:“列宁同志说过这话?”
胖子说:“怎么没说过,你不记得了,列宁同志在十月革命胜利之前,连红菜汤都喝不上溜儿,干啃了三十多天黑面包,他在那会儿说的。”
陆军说:“那是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胖子焦躁起来:“嘿,你这坏小子!敢给列宁同志编段子?”
我忙对胖子说:“别炸猫了,你只吃土豆窝头还长这么一身肉,充分说明了咱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少吃几顿饿不死你。”
尖果也劝胖子别打这个念头,之前狐狸偷17号农场的木柴,欲将众人置之于死地,虽说事出有因,但是不除掉狐狸,四个人一个也活不成,然而后来有了大黑狗,不用再担心狐狸来捣鬼了,何必赶尽杀绝?况且我们和狐狸都被困在17号农场屯谷仓,全凭狐狸的指示,众人才发现屯谷仓外有狼军师,此时要将狐狸吃掉,未免不仁不义。
胖子愤愤不平:“你们仨简直人妖不分,跟只偷社会主义木柴的狐狸讲什么仁义?”他已经等不及了,说话的同时站起身来,一手握了刀子,一手提上电石灯,转过头去捉狐狸。我想拦他一道,也跟了过去。狐狸惧怕火光,在我们点火取暖之后,躲到了屯谷仓另一边的角落。我和胖子走过去一看,只见狐狸仰起了头,正一动不动望向高处。我下意识的抬头往上看,屯谷仓的通风口全堵死了,高处黑咕隆咚的,不知死到临头的狐狸在看什么?
3
我正在纳闷儿,忽听屯谷仓高处的顶棚上“嘎吱嘎吱”作响,我心中立时一惊,糟了!围在屯谷仓外的狼群并未罢休,而是以狼梯爬上了屯谷仓顶棚!屯谷仓上面的木架子之间,只铺了一层干草,远不如周围的夯土墙坚固结实!我急忙招呼其余三个人,立即到高处防御,趁现在我们还有地势之利,无论如何不能让狼群突破顶棚。众人原本又冷又饿,均已疲惫不堪,但是为了求生存,又跟刚上满了发条一样,搬起梯子迅速爬上顶棚。我和胖子一马当先,揭开顶棚上的木板和草席,顶着如刀似箭的暴风雪,上到屯谷仓的最高处。这上边只有木头架子可以攀蹬踩踏,其余地方是铺了草席的,稍不留神踩上去就得掉到屯谷仓里。下面虽然有堆成山的草垛,掉下去也摔不死,但是再爬上来,可就没有时间抵挡狼群的进攻了。
二人上到高处,耳中听得狂风暴雪“呜呜”怪叫,风大得好像随时都能把人卷到天上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和胖子只好背上步枪,手足并用往前爬行,扒住屯谷仓夯土墙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发现有一头恶狼已经上了顶棚,胖子当即端起步枪对准狼头射击,狂风暴雪中完全听不到半自动步枪的射击声,而中弹的恶狼则将顶棚砸出一个窟窿,翻着跟头滚了下去,其余的巨狼前仆后继蜂拥而上。我和胖子人手一支半自动步枪,仅挡得住两个方向,尖果和陆军相继爬上来助战,子弹用光了拿枪托去砸、用枪刺去捅,屯谷仓中用来插草的叉子,也成了我们手中的武器,将一群又一群爬上屯谷仓的恶狼击退,人和狼都是杀红了眼,全然忘却了寒冷与恐惧。此时的天色越来越暗,规模罕见的暴风雪,呼啸着掠过17号农场。我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屯谷仓下面密密麻麻的是无数双碧绿贪婪的狼眼,那是挤不到近前的恶狼,正仰头望着屯谷仓上的活人,看得人头皮子都跟着发麻,两条腿止不住地打战。
我的身子晃了一晃,险些从高处直接掉下去,急忙扔下子弹打光的半自动步枪,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墙头。一头巨狼趁机跃上了顶棚,龇了龇狼牙,张口向我扑来。
我的身子几乎冻僵了,想要躲避却力不从心,即使躲得过这一扑一咬,也挡不住后面源源不断的恶狼,一时间万念俱灰,只好闭上眼睛等死。正当此时,胖子从夯土墙上站起身形,倒转了手中的半自动步枪,枪托往前狠狠砸去,这一下正抡在狼头上。恶狼“呜”的一声哀鸣,从高处掉了下去。胖子又奋力将我往旁一拽,避过了另一头扑上来的巨狼。那头巨狼背生红毛,一扑不中,恰好扑在屯谷仓的顶棚上。它这一扑使足全身力气,又将顶棚砸出一个大口子,打着滚儿跌进了屯谷仓,不偏不斜,正落在我们之前拢起的火堆上,摔得火星乱溅。四周的干草垛堆积如山,干草见火如何得了,“轰”地一下引发了大火。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霎时之间烈焰翻滚,火舌升腾。一个火头直窜上来,已经爬上屯谷仓顶棚的几头恶狼吓了一跳,扭头又跃了下去。周围的狼群也纷纷往后退开,因为狼的天性怕火,虽然处在酷寒的暴风雪中,却也不敢过分逼近。17号农场屯谷仓里的干草引燃了大火,迫使我们四个人撤到顶棚边缘。此刻的雪片已如鹅毛般大,借了风势铺天盖地地落在荒原上。屯谷仓内的烟火往上升腾,又被暴风雪压住,一时半会儿还威胁不到趴在墙围顶端的几个人,反倒挡住了狼群的猛扑。我身上沾染的狼血已经冻住,棉袄已被撕开了好几条口子,身体因寒冷变得麻木僵硬,感觉不出自己身上有没有伤,正待低头察看,却见尖果攀在木梯上,冒烟突火要下去,我赶紧将她拽了回来。
从西伯利亚席卷而来的暴风雪,一阵紧似一阵,两个人纵然面对面大声喊叫,对方也完全听不到,因为叫喊声都被暴风雪吞没了。不过我知道尖果想做什么,那只小黑狗还留在屯谷仓里,这场大火一烧起来,必定难以幸免。可是下边的火势太大,她冒死下去不但救不了那只小黑狗,连她自己的小命也得搭上!尖果不想让小黑狗活活烧死,执意要从木梯上下去。我狠心阻拦,两个人一个挣一个拽,在屯谷仓上相持不下,趴在夯土墙边缘的胖子和陆军,则在声嘶力竭地大声哭叫,他们的叫喊声也被暴风雪完全吞没了。正在这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见屯谷仓中那只狐狸衔起小黑狗,顺着木梯逃上顶棚,身上的狐狸毛都被火烧焦了。
我使劲揉了揉眼,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幕,狐狸和狗本是天敌,狐狸连狗的气味都难以接受,怎么可能冒死救出一条小狗?或许是这只狐狸的崽子在不久前死了,母性的本能使它不忍心看小黑狗命丧火窟,又或许是要依靠众人抵御狼群,总之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拼命把小黑狗叼到了高处。漫天风雪之中,老狐狸和小黑狗,还有我们这四个人,趴在屯谷仓的夯土墙上,身后烈火浓烟,周围则是多得数不清的饿狼。
四个人见此情形,都明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正在这么个生死系于一线的当口,团团围住17号农场屯谷仓的狼群忽然一阵大乱。我们不明所以,从高处往下一看,只见暴风雪中冲来一群野狗,为首一条黑色巨犬,正是此前逃走的大黑狗!它身后是几只与它种类相似的巨犬,最大的一条,几乎和黑驴差不多,其后紧紧跟随着百余条普通的野狗。这一百多条大大小小的野狗,什么样子都有,有的是牧犬,有的是猎犬,还有不少土狗,显然是常年在人迹不至的深山老林中出没,一个个长毛邋遢,野性十足,都有如下山的猛虎一般,冲进狼群之中到处乱咬。
由于野狗们从下风口迂回而来,使得围攻17号农场屯谷仓的狼群并未发现,等到群狼回过神儿来,已经有很多狼被野狗咬死了。狼群的纪律性很强,生性坚忍善战,乱了一阵儿之后,在狼王的率领下,纷纷龇出獠牙,冲上去同那些野狗撕咬在一处。众人趴在屯谷仓的夯土墙上,借着火光目睹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血战,一个个目瞪口呆,从不曾见过这般恶斗。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