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坐在驾驶座上,问:“小吴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头疼,身子发虚。”虎平涛笑道:“天气太热,让他休息休息吧!”
……
“水中花”是派出所辖区内的一处高档会所,主营休闲娱乐。
虎平涛和张建国跟着服务员上了电梯,来到三楼的一间豪华KTV包房。房间很大,装修也颇有格调。投影屏幕已经关闭,房间里开着大灯,明晃晃的,照亮了摆在条形长桌上的几瓶已开封红酒,以及摆在旁边碟子里的各种小吃和果盘。
长沙发上坐着几个神情冷肃的人。位于正中的男子年过四十,已经发福,谢顶严重。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且显得油腻,浑身上下价值超过好几万的服装却足以弥补一切。陪在身边的女伴至少比他年轻二十岁,倾斜的坐姿非常亲密。
张建国以前处理过“水中花”会所的一些纠纷,也认识从斜对面沙发上站起,走过来迎接的会所老板傅跃辉。略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问:“谁报的警,出什么事了?”
110指挥中心通报的消息是“商业纠纷”,但实际情况必须来到现场才能详细了解。
傅跃辉已过中年,平时爱好运动,保养得很不错,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他引着张建国和虎平涛走到房间正中,来到坐在长沙发上的发福男子面前:“这位是陈总,他今天到我这儿来玩,对我这里的红酒……不太满意。”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再次引起了发福男人的不满。他皱起眉头,身子往前探出,用手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桌子:“傅老板,你平时糊弄其他客人也就罢了。可我是什么人?平时吃饭桌上的酒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你倒好,竟然随便拿几瓶假酒来招待我!”
他双眼微红,说话间喷吐着浓烈酒气,显然是喝多了。虽不是烂醉如泥,却也半酣,处于思维与说话难以保持连贯的状态。
张建国只能转而从其同伴那里询问情况。
事情很简单:发福男子名叫陈洪,是一名主营钢材与煤炭的商人。陈洪与傅跃辉是旧识,关系虽达不到莫逆,却也算是很好的朋友。“水中花”的餐饮很不错,有几道颇具风味的特色菜,再加上KTV和其它休闲娱乐项目一条龙,陈洪平时宴请客人都会选择这里。
陈洪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高兴之余带着客人来到“水中花”就餐。傅跃辉亲自作陪,八个人喝了不到四瓶茅台。这量不算多,但也不算少。饭毕,傅跃辉提议到楼上的KTV包间里坐坐,算是余兴节目。陈洪慨然,落座后气氛很是热闹,于是要了两箱德国黑啤,刚喝了半杯,陈洪忽然说啤酒喝着没意思,单点了一种叫做“威爵”的红酒。
按照陈洪的说法,他以前在东青省做生意的时候就喝过这种酒。味道独特,当然价钱也很贵。一支原产美国的“红标威爵”卖到人民币一千两百元,这还是前年陈洪在东青省初尝的价格。时间,加上通货膨胀等因素,他认为现在这种红酒的市场价应该在一千五左右。
当然,这是参照茅台日益膨胀的卖价。
其实陈洪不喜欢喝红酒,他是国产白酒的忠实拥护者。今天要不是为了招待客人,他也不会想起这种从前年至今只喝过一次的葡萄酒。
客人的要求当然要满足,傅跃辉连忙让手下的主管去找“威爵”这种酒,然而回馈的消息让傅跃辉颇感意外,他考虑再三,还是让餐饮部主管送了一箱过来。
看着原装启封的红酒,陈洪很满意,亲自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这时候的他已然喝多了,对邀请的客户一再夸赞酒的味道。为了彰显自己的身家与豪爽,陈洪声称:这是红酒中的名牌,无论价格还是质量,都跟咱们的茅台差不多。
他没注意傅跃辉当时听到这话的尴尬表情,也没看到傅跃辉冲自己不断使着眼色。
陈洪今天喝的不算多,但酒精对大脑已经产生了麻醉效果。等到在场众人喝光了杯中红酒,四瓶酒都已倒空。“水中花”餐饮部主管连忙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新的准备打开,陈洪偏偏在这个时候问了一句:“这酒在你们会所卖多少钱一瓶?”
餐饮主管下意识地回答:“三十八块。”
傅跃辉当时一听就知道要坏事。
果然,陈洪顿时双眼瞪大,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第八节 假酒
“三十八?”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明显有些发大,声音虽然含糊不清,但表达的意思却足够清楚:“美元?”
餐饮部主管是个老实人:“怎么可能。我们的水牌价就是三十八块一瓶,人民币。”
“等等!”陈洪当时就急了:“我以前在东青省喝过威爵红酒,那时候的卖价可是一千二啊!怎么你这才三十八呢?”
价位上的巨大落差在陈洪看来简直是一种侮辱。今天邀请的是重要客户,用他平时的话来说:单瓶低于五百块的酒根本不上桌,这是对客人最基本的尊重。
陈洪立刻把目光投向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傅跃辉,指着桌上的红酒瓶,很不高兴地问:“老傅,这种酒在外面至少卖一千块,你这儿怎么才一百块不到?该不会是假酒吧?”
大家都是生意人,换了平时陈洪根本不会这样说,毕竟大家都要面子。可是现在他酒精上头,只想着自己在客户面前脸上无光,丝毫没有考虑过傅跃辉。
傅跃辉也很恼火。他知道陈洪今天宴请客户想要凸显排场,可是之前从餐饮部那边得到的消息,知道“威爵”其实是一种低档红酒,当时就觉得意外,却搞不懂陈洪为什么特意要求这种酒,只能先拿来再说。
后来听着陈洪夸夸其谈,傅跃辉总算明白陈洪其实不知道这种酒的真实价格,想要过去解释又一直没有机会,正酝酿着该怎么帮助陈洪把这事掩盖过去,却听到陈洪反问自己是不是卖假酒……傅跃辉顿时火冒三丈,于是冷冷地回道:“陈老板,我这里的酒水全都明码标价,工商局每年都会派人过来核查,童叟无欺。”
“我看你就是故意贩卖假酒!”陈洪脑子里满是烈怒,被醉意笼罩的他毫无理智可言。
眼看着两个人针锋相对,被宴请的客户连忙站起来打圆场:“老陈,别那么激动,坐下,有什么事好好说。”
陈洪感觉很没面子,他拿起摆在桌上的红酒瓶,指着瓶身上的英文标签,肥胖的面孔被酒精刺激得一片涨红:“这标签上清清楚楚写着是美国原装酒。酒的品质就不说了,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我们就从这酒本身来分析:能得到商务部认可的进口原装酒,本身就有质量保障。就算美国本土葡萄便宜,生产红酒的成本低,可是用轮船横渡太平洋把酒送过来的运费肯定得有吧?这其中涉及多少人工?还有,入关必须交税,这又是一笔开支。进来以后还要层层分销,到了傅老板你这儿,应该算是销售的最后一环。你是开会所的,卖酒水是为了盈利。咱们算是老熟人了,如果你说这酒三十八块一瓶,算是成本价给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你水牌价才这么点,还好意思说是进口原装酒……哼,骗谁呢?”
陈洪说得有理有据,在场的人纷纷点头。
傅跃辉急了:“我从不卖假酒,这酒的确是真的!”
陈洪鄙视道:“才卖三十八块的进口原装酒……你告诉我哪儿进的货,有多少我要多少。”
傅跃辉大怒:“我有进货单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进货单也能伪造。”陈洪喝多了,说话口气很冲:“卖假货,当然要有假的单据。”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已经闹的不可开交。
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拿出手机拨打110报警。
……
张建国以前处理过类似的纠纷。他对傅跃辉说:“不要急,是是非非总会有个结果。不过这事不归我们警察管,我只能把这些红酒暂时封存,明天送到质监局那边做个鉴定,一切等鉴定报告为依据。”
陈洪愣住了:“不是说有什么事情都找警察吗?”
傅跃辉急了:“这事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得解决。我开店做生意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卖假酒。张警官,都说人民警察为人民,你得给我个公道啊!”
张建国耐心劝道:“傅老板,我们处理民事纠纷也得按规矩来。我不是专业的红酒鉴定师,也没有资格对酒的品质做出评价。这事儿只能交给质监局,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得出结论,至少得十五个工作日。”
听到这话,陈洪和傅跃辉面面相觑。其实事情不大,说穿了就是个面子问题。怒火上头急了才打电话找警察,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评理,偏偏无法当场解决,还要闹到质监局等上半个月……陈洪现在的酒劲下去了不少,人也变得冷静。他有些后悔,想要到此为止,却抹不下这张脸。
“傅老板没卖假酒,这酒的确是美国原装货。”
虎平涛的声音不大,却在此时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张建国连忙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道:“小猫,别乱说话。这事还是按规矩来,把酒封存,交给质监局处理。”
“好的。”虎平涛点头答应:“我只是就事论事,说说我自己的看法。”
陈洪面色有些阴郁,他打量着这个年轻的辅警,冷冷地问:“年轻人,不懂就不要随便乱开口。”
虎平涛没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瓶尚未开封的“威爵”红酒,指着瓶身上全英文标签上的一行小字,认真地说:“这里注明了是餐前酒,也注明了美国原装酒,但不是所有外来的东西都能卖高价。很多国人吹捧外国葡萄酒,认为口味和质量上乘,价格自然也就昂贵。其实红酒在国外根本不是什么高上大的消费品,尤其是一些低档酒,已经沦落到在商店里跟矿泉水竞争。比如依云(evian),就比这瓶威爵在国外的售价更贵。”
陈洪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当然知道依云矿泉水,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辅警竟然用矿泉水和葡萄酒做对比,而且听起来还有理有据。陈洪隐隐感觉这件事可能是自己先入为主,走进了某个误区,可为了脸面,他无论如何也必须撑下去。
虎平涛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加利福尼亚是美国最大的葡萄产地。说到廉价葡萄酒,就必须提到查尔斯.肖这个人。他在加州的纳帕开办了一家酿酒厂,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他的产品每瓶收费13.5美元,因为产品口碑很好,屡获国际奖项。可是到了九十年代初,因为种种原因,肖破产了。接手他酿酒厂的公司自己就有葡萄园,从源头上降低了成本。”
“采摘机械的出现降低了人工,比原来节省了百分之三十费用。”
“最后,葡萄酒不再使用橡木桶发酵,而是在普通轻便桶里添加橡木片,并且用最便宜的天然软木做木塞。”
“这样一系列改革下来,原本13.5美元的葡萄酒成本直线下降,只卖1.99美元的廉价葡萄酒开始全面占领市场。在短短几年时间,就卖出了八亿瓶。”
陈洪再次怔住了,不由自主地说:“感觉有些粗制滥造啊!”
虎平涛笑道:“其实很多国外酒商也对此有看法,诋毁该公司的产品质量低劣,采用机器收割的酒桶里有大量树枝,甚至还有鸟类的尸体。该公司的回复是:有,但都过滤掉了。”
陈洪心中有些颓然,指了一下虎平涛手里的那瓶红酒:“你说的该不会就是这种酒吧?”
“我不知道。”虎平涛坦言:“我只是举个例子。不是所有国外原装葡萄酒都是售价超过上千块的高档货。其实味道好的葡萄酒在国外也很便宜。一瓶一美元,一箱六瓶,很多人都是一箱箱的买回家,因为店主不愿意拆开卖,那样做实在太麻烦了。”
“国外市场上充斥着大量各种品牌的廉价葡萄酒,价格从一美元到两美元不等,其中就包括很多大品牌酒厂。这在市场上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我们国内的进口批发商没必要再大费周章进行二次勾兑。再次装瓶和人工都要钱,掺假造假的成本更高,远远不够那点利润。”
说着,虎平涛走到陈洪面前,低声劝道:“傅老板是你的朋友,既然他都说了这批红酒有完整的进货单据,恶意欺诈的可能性就极小。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走质监局鉴定的路子,但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质监局出具的检查报告单上,会认定这种酒是真货。”
他几乎是贴着陈洪耳朵说这番话,就是为了顾及对方的脸面。
陈洪心中一动,紧绷的神情明显放缓。他皱着眉,以同样低沉的音调问:“可是我以前在东青省喝过的红标威爵,牌子和包装跟这个一模一样,真的是卖一千多块啊!”
这是困扰他最大的问题。
“不外乎两种可能。”虎平涛低声道:“第一种:你被骗了。第二种:国人对舶来品有着盲目崇拜。尤其是前些年,只要是外来商品就能卖高价。但随着时间和各种信息普及,我们的科技也在不断进步,外来商品售价也降了下来。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耐克,以及奔驰、宝马之类的豪车。”
陈洪低着头,短粗的手指捻着下巴,感受着柔软皮下脂肪的同时,脑子也不断闪过无数个念头。
虎平涛说的这些话有理有据,而且很容易查证,只要打开手机,上网随便搜一下就行。
陈洪心中已有了悔意————早知如此,有何必把关系闹得那么僵?
虎平涛看穿了陈洪此刻的想法,再次凑近低声笑道:“傅老板是个实在人,其实今天这事就是个误会。说开了,大家以后还是朋友。”
一句话点醒了陈洪。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桌前,拿起一瓶开封的红酒,倒了两杯,端着走到傅跃辉面前,递过去,诚恳地说:“傅老板,今天这事是我的错。我喝多了,自罚一杯,还请见谅。”
说完,他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在场的人都感觉很意外,傅跃辉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抿了口酒,应承着陈洪,视线却落到了站在远处的虎平涛身上。他有种感觉,如果不是虎平涛凑近陈洪说了些自己听不到的话,今天这事肯定不能善了。
想到这里,傅跃辉走了过去,对虎平涛感激地说:“小兄弟,今天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张建国走过来介绍:“这是我们所里新来的辅警,他叫虎平涛。”
“你姓猫?”傅跃辉是省城本地人,他随即大笑着拍了拍虎平涛的肩膀:“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很专业啊!来来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上班时间不能喝酒。”虎平涛婉拒:“其实这不是什么高深的专业知识,只要多花点心思在网上搜一下都有。另外,还请傅老板给我们做一份笔录。”
“好的好的。”傅跃辉点头应承,眼里却充满了对虎平涛的赞赏:“真没看出来你水平这么高,能看懂全英文标签,还知道这么多业内的事情。小伙子,你当辅警可惜了啊!要不来我这儿怎么样?至少是个副主管。”
虎平涛笑了笑,打开蓝色封皮的记事簿,没有答话。
张建国有些不乐意:“傅老板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当着我的面挖人?”
傅跃辉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小猫是辅警,又不是在职在编的警察。他现在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千多,要是来我这儿,免试用期,直接给他月薪六千。”
张建国有些恼怒,却找不到回应的字句,只能把目光投向正在与陈洪做笔录的虎平涛。
双方已经达成共识,事情就很容易解决。做完笔录,虎平涛把记事簿递给陈洪让他签字,认真地说:“陈老板,如果你对处理结果有异议,或者之后有别的想法,同样可以把红酒送到质监局做检查。”
陈洪“刷刷”在纸上签名:“不用了,我相信你。你这年轻人很不错,做事情有分寸,要不就来我的公司上班吧!呵呵,薪水我肯定比傅老板给的多。”
第九节 评议
傅跃辉赶紧发声:“我说老陈,这就是你不厚道了,怎么当着我的面抢人?”
陈洪一脸满不在乎:“我看人不会错的。小猫英文水平很高,今天这事要换个人过来处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我的公司就缺小猫这种人,给高薪我也愿意。”
张建平忧郁地看着虎平涛,心中有些忐忑。可这种事他插不上嘴,只能当个旁观者。
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虎平涛从陈洪手中接过记事簿,“啪”地一下合拢,咧嘴露出一个很阳光的笑容:“谢谢!但我还是更喜欢当警察。”
……
离开“水中花”,上了电动车,回所里的路上,张建国忍不住问:“小猫,你真是这么想的?真愿意当警察?”
傅跃辉给出的待遇在他看来的确很不错,而且工作强度远低于辅警,没几个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我愿意。”这是虎平涛的真实想法。
如果能早几天认识傅跃辉和陈洪,虎平涛肯定会选择其中之一,接受雇佣。原因很简单,那时候他刚到省城,急需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