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不同,生活状态趋于安定的他更愿意成为一名警察。这其中有家庭多年教育的因素,更多的还是想要证明自己。
父亲……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成为军人吗?
我不愿意服从你的安排。
但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
……
夏日,天亮的很早。
所长廖秋打着呵欠走出宿舍,拧开盥洗室的水龙头,抄起冰凉的自来水泼在脸上,瞬间清醒。
食堂的早餐供应米线。大桶装的骨头汤昨天晚上就已经炖好,今天只要煮开就行。饭厅正中的桌子上摆着满满一大盆猪肉末炒腌菜,滇省叫做“冒子”,别的地方叫做“浇头”。
厨师从热水桶里捞起大半碗米线,递给站在外面的廖秋,他端着碗走到桌前,顺序放上韭菜末和葱花,舀了两大勺冒子,最后再浇上热气腾腾的骨头汤。
这种半自助的早餐很方便,吃多少弄多少,不会造成浪费,大家都很喜欢。
八点整,耳原路派出所召开例行工作会。
工作任务重,无法召集所有在编民警一起开会,只能按照不同编组分批进行。按照顺序,今天轮到第四组。
廖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抬起头,目光从在座的参会者身上逐一扫过,笑道:“咱们开个短会,先说说辅警的问题。从今年三月份到现在,分局给所里总共分派了二十七个人。按照上面的文件要求,民警和辅警比例要达到一比二点五左右。刚好所里昨天来了几个新人,一天时间不算长,但接触下来也有个第一印象。大伙都说说吧,你们对这些新来的同志感觉怎么样?”
“我先说说自己的看法吧!”李兆军是所里的老人,也是一位三级警司:“我一直带着辅警小杨,昨天又分给我一个李平波。让他们跟着处理案子很能锻炼人,小杨跟着我快两个月了,很多事情我可以放手让他做。相比之下,李平波就得手把手的从头教起。”
廖秋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老李,你的意思是让分局以后分派辅警最好一次性到位?”
李兆军侧过身子,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谁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会做事,老带新很正常。但我觉得最好是直接把分派的人手定下来,比如我一次带两个辅警,然后不要动了。一旦加入新人,就会大幅度降低工作效率。”
廖秋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条建议,随即把目光投向坐在右侧的王浩坤:“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我带着刘向和张春良,这两个人……”王浩坤身材矮壮实,给人以敦实厚重的感觉。他苦笑道:“所有辅警入职前都接受过短期培训,可这两人反应太慢了,很多事情我不说就根本不会做。”
李兆军在旁边点头叹道:“新人都这样,主动性很差。”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至少我可以盯着他们做。”王浩坤继续叫苦:“昨天处理了几个案子(口头习惯,纠纷也叫案子),刘向负责记录,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起初的时候我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通篇根本没法辨认,只能让他对着记录,让张春良重新誊写了一遍。”
“张春良是个慢性子,无论做什么都不缓不急。字倒是写的挺工整,可就是太慢……誊写两个案子的笔录,足足花了一个多钟头。这效率还怎么工作?还不如直接让他坐办公室。”
廖秋做着记录,头也不抬地说:“今天给他换一下,跑外勤。慢性子可以治,完不成工作任务就扣绩效。刘向的问题也很简单,做不好笔录就罚写,一直写到别人能看懂为止。以前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他一个成年人……呵呵……”
说着,廖秋用夹着笔的手虚点了一下张建国:“老张,轮到你了。”
张建国迅速理清了一下思路,微笑说道:“跟老李和浩坤比起来,我倒是分到了一个好苗子。”
这句话勾起了所有与会者的好奇心。
“真的?”
“难得啊,很少有人能得到你这样的评价。”
“老张,你说的是谁啊,吴永翰还是虎平涛?”
张建国沉稳的脸上浮起一丝得色:“我说的是小猫,猫(虎)平涛。”
所长廖秋想起昨天从分局发过来的辅警个人资料,有些恍然:“老张,把话说清楚,别那么含糊。”
他声音里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好奇。
张建国把之前夜市手机诈骗案和昨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很是感慨:“小猫各方面能力都很不错。看得出来他接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他还是这批新人当中最仔细的,背下了相关的警务条例,以及治安管理法;他的英文很好,昨天那瓶红酒的标签我只知道几个常用单词,他却看懂了全部内容。还有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小猫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容易被物质诱惑的人。他告诉我,要当个好警察。”
李兆军笑了起来:“小猫人长得很帅,能打,还懂外语,做事情有分寸还有想法……呵呵,这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啊!”
这的确是夸赞,却是变相往他自己脸上贴金。坐在旁边的王浩坤不乐意了:“就你那张老苦瓜脸也能叫帅?老张是个实在人,从不撒谎。既然他说小猫是个好的,我相信这话肯定没错。至于你……嘿嘿嘿嘿……”
廖秋笑着打圆场:“这是好事。咱们所里每年都要评选优秀干警,当然也要评出优秀辅警。老张,你多花点心思,好好带带虎平涛。这个年轻人真的很不错,我看过资料,他可是分局这次招考辅警总成绩第一名。尤其是司法考试,竟然考了个满分!”
“满分?所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王浩坤很惊讶。
廖秋道:“回头来我办公室你自己看,局里下发的通知还能有假?”
李兆军连连点头:“照这么说,咱们所这次分下来的新人还不错,有个优秀的人才好啊!能领着其他人,起到示范带头作用。”
他狡猾地看着张建国:“老张,你入行早,经验比我丰富。要不这样,我把刘向或者张春良其中一个给你,你把猫(虎)平涛换给我带一段时间。咱们这也算是资源互补,共同进步。”
“你做梦!”张建国笑骂着回了一句。他本想说说吴永翰的问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虎平涛的确很优秀,至于吴永翰……昨天只是刚上班,谁也说不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吴永翰是真的累了,只要过了适应期就好。
“小猫跟我说了,等再过个把月,他就报考公务员,成为真正的警察。”张建国这话相当于给虎平涛加了个备注。
了解过新分配辅警的基本情况,廖秋合上笔记本,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按照上级领导会议要求,从今天开始,所有派出所将对辖区内的城中村进行外来人口核查,主抓出租屋的人员信息登记。一组、二组和三组我昨天已经打过招呼,日常工作由他们负责。你们四组所有干警和辅警进驻关口村,负责人口清查。我已经给街道办事处那边打过招呼,综合执法大队会配合你们的行动。”
……
关口村是耳原路派出所辖区内最大的一个城中村。按照省城区划,这里在二环与三环之间,环境、卫生、治安各方面综合考评标准与市区等同,可实际上这里处于LC区的边缘地带。虽然属于旧城改造的规定区域,却尚未进入启动阶段。眼看着这座城市其它地方的拆迁改造项目如火如荼纷纷动工,拿到大笔补偿款的人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关口村的村民也各怀心思,与负责监管的单位明争暗斗。
其实按照市里的规划,关口村属于第二批拆迁区域。可村民认为四千块一平米的拆迁补偿太少,还有人趁机狮子大开口,声称补偿款不能少于每平米五万块……这是房地产开发公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价钱,双方根本谈不拢,开发只能暂时搁置。
这一搁置,就是五年。
在关口村的村民看来,拆迁搁置是件好事,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往自家口袋里搂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拆迁”就变成了一夜暴富的代名词。这里专指城中村。城市改造工作要一步一步来,那些走在前面,已经完成拆迁的村子,给了尚未拆迁的村民太多希望。大家都知道了自建屋盖得越高越好,到时候补偿面积也就给得越多。于是各种小工程队纷纷进驻各个城中村,开始如火如荼的房屋加盖。
这种加盖根本不管质量,眼睛里只有钱的村民们把建筑成本压缩到极致。不需要钢筋,完全是砖块和泥灰的堆砌物。楼层也一再拔高,三层只是基础。再往上,四五六,胆子大的甚至敢盖七八(和谐)九。反正这种危楼加盖出来根本不是居住需要,纯粹只是为了在将来拆迁的时候增加增加面积,把既成事实的废品变成钞票。
上级部门下达了严格监管令:各辖区相关部门在城中村外围道口设卡,严查车辆,不准砂石水泥等建筑材料入内。
再后来,拆迁补偿标准变成了“城中村四层以上建筑面积不计入补偿”,这才从源头上真正堵住了这股房屋加盖狂潮。
城中村的村民早已不再种地,很多人以出租房屋为生。一幢四层小楼,一、二层自住,三层四层用砖墙开,分成十几个面积六平米左右的小房间,以每月几百块的价钱租出去。
需求者很多:学生、打工者、无业人员、小生意人……
虽然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一再要求出租户对租住人员信息进行报备,可主动报备的人寥寥无几。村民都嫌麻烦,租房只为了收钱。在他们看来,所谓报备相当于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何必呢?
行政命令早在两天前就由街道办事处下发给关口村委会。村长和支书把纸质通知发给了村民。这几天家里都得留人,配合辖区派出所的同志上门核查。
张建国带着虎平涛和吴永翰挨家挨户登记,核查相关的租住人口信息。这项工作其实很简单,只要对照租住人的身份证信息并现场登记就行。
耳原路派出所有五十多个在编民警,张建国、李兆军和王浩坤编为第四组,加上他们各自带着的辅警,总共九个人。
街道办事处和社区给予了大力支援。综合执法大队在村口要道设卡,社区人员跟随民警入户调查,记录相关信息。一个上午过去了,张建国看着虎平涛和吴永翰工作上手很快,流程也很简单,就让他们各自带着一个社区人员,连同自己在内,分为三个小组分头进行,提高工作效率。
第十节 怀疑
分配给虎平涛搭伙的社区工作人员叫王志铭,是个胖乎乎的年轻人,脸上随时都挂着笑。
严格来说,核查外来人口信息这项工作其实是街道办事处负责,由他们清点并整理资料,然后提交给辖区派出所。但今年是第一次,双方也就合作进行,张建国等人的中、晚餐由社区提供,多加了一些盒饭。
关口村面积很大。社区五点就送来了晚餐盒饭,虎平涛与王志铭很快吃完了各自那份,继续入户调查。
三百一十七号户主是个泼辣的婆娘。村民晚饭时间大多为六点,甚至更晚。虽然村委会早已下发通知,可她对这两个上门打断自己吃饭的年轻人仍是心存不满。
“都是些租房子的人,有什么好查的?”这女的平时在村里名头响亮,吵架从未输过。上午在村委会集中的时候,虎平涛就听村支书专门提过她的名字和门牌号,记忆犹新。
“租房那些人的身份证我都用手机拍照了,回头我传给村长。我证明他们都没有问题。去去去,赶紧走,我还在吃饭呢!”女人很不耐烦地倒握着筷子戳了戳王志铭胳膊,一副撵人走的样子。
虎平涛走上前,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们必须确认租户信息,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不就是个身份证吗?你还要怎么配合?”女人有些恼怒,提高了音量,听起来很炸。
虎平涛语调平静:“我必须确定租住者本人与身份证信息吻合。”
以前就发生过房东随便找了几张身份证照片冒充租住者信息报备的事。一方面是图省事,一方面是国家对出租屋的管控日益严格,很多人认为房租在未来某个时候可能要纳税,也就意图掩盖自己的真实收入。
“你意思是说我在骗你了嘛!”女人干脆放下碗筷,双手反叉在腰间,气势汹汹怒视着虎平涛,破口大骂:“搞清楚,这里是我家。”
虎平涛没有与其争执。他转身对王志铭道:“小王,打个电话给村长,请他过来一下。”
上午在村委会集中的时候,村长和支书就说过:如果遇到类似的问题就打电话,他们会尽快赶到现场处理。
其实大部分村民都很配合工作,但仍有极少数“刺头”。
提到村长,女人顿时哑了。倒不是她惧怕村长,而是之前召开村民大会的时候就说过:要求村民配合公安机关和社区的入户核查工作。如果因为个人行为导致工作受阻,那就视情节轻重,罚没该村民当年应发的部分红利。
她用力咬着牙,很不高兴地抬手指了一下斜对面的楼梯,悻悻地说:“……要找人就自己去。”
随即,她转身扭动着屁股回到屋里,用力关上房门,发出很大的响声。
虎平涛和王志铭相互对视,无奈地摇摇头,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二零一的租客是个中年男人,在城里打零工。
二零二是个前年毕业的外地大学生,说是男朋友在这边工作。
二零三租客是个在超市工作的女人……
虎平涛仔细验看着一张张身份证,王志铭在表格上登记租客姓名和证件号码,相互配合默契,与租户交谈也很颇有礼貌。
很快登记完二楼租户的信息,王志铭走在前面先上了楼梯,对跟在后面的虎平涛吐槽:“小猫,其实这工作不难,就是得花时间和心思。我是真不明白房东……就是楼下那女的究竟在想些什么。明明是我们在帮着她解决麻烦,反倒怪我们,还冲着我们发火,真是的……”
虎平涛很随意地笑笑,劝道:“算了,想开点。”
“你不明白,我在社区窗口工作,类似事情遇到的多了。”王志铭摇摇头:“就说这租客信息登记吧!去年关口村就有人伪造信息,后来查出他家有一个租客是盗窃犯,他本人也跟着受牵连。你说他当初要是认真点,核对信息上报,后来那些事就跟他本人就没有半点儿关系。偏偏图省事乱搞一通,结果把他自己也绕了进去……这不活该嘛!”
虎平涛耸了耸肩膀:“这是小概率事件。再说了,租房的时候谁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这倒是!”王志铭叹了口气,走上三楼,敲开了三零一房间的门。
租户是个精壮的汉子,四十多岁。天气热,他光着上身,下面穿着一条短裤,脚上趿着夹趾拖鞋,光头,操着一口很重的北方腔:“你们有啥事?”
王志铭打开装有表格的硬皮文件夹,认真地说:“我是社区的,请出示你的身份证,我登记一下。”
汉子的表情明显有些迟疑,他站在那里没有动,视线在王志铭与虎平涛身上来回打转,疑惑地问:“为什么?”
王志铭耐心解释道:“我们在统计租住人口信息,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汉子的反应很慢,他足足过了三秒钟才略一点头,转身走回屋里,从床上拿起一件外套,从衣袋里取出身份证,返回门口递给王志铭。
虎平涛站在王志铭身后。他感觉汉子的目光大多数时候停留在自己身上,对于位置更靠前的王志铭,反而只是随便扫了几下。
他心中微微一动,把手插进衣袋,动作很明显地摸了两下,脸上同时显出颇为懊悔的神情,随即伸手碰了一下正低头对照身份证信息记录的王志铭,笑道:“王哥,有烟吗?给我一支。我的落在车上了。”
王志铭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冷不防虎平涛用力按住他的手腕,脸上笑容不变,也明显带有调侃的成分:“你上午才买了一包“玉溪”,赶紧拿出来,我烟瘾犯了。”
背对着汉子,看着个头比自己高的虎平涛,王志铭感觉很意外。
他和这个年轻辅警是第一天认识。如果不是上午的工作有交集,彼此都还是陌生人。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他知道虎平涛不抽烟。
王志铭口袋里的确有一包“玉溪”,他习惯饭后来上一支。中午聚在一起吃工作餐的时候他拿还出来散了一圈,当时虎平涛拒绝了。
“小猫,你……”
不等王志铭把话说完,虎平涛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他的外套衣袋,掏出那包已经抽了一半的“玉溪”,打开硬质烟盒,拿出一支香烟,又拿出装在里面的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