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交友,还望先生教之。”褒敷是真的不懂。
先生道“以诚待人,以信交友。”
“先生,我明白了。”先生欣慰地摸了摸他聪明的小脑袋瓜。
查梧与吴明适仍在打扫庭院,先生栽的栀子花开了,花香浓郁得令人颤抖,查梧并没有吃它的意思。
庭院很大,吴明适嫌这里芳香味浓烈,遂在另一边打扫。
查梧在此扫了一阵,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他抬眼一看,却见廊下立着的不是褒敷又是谁。
他小步跑过去,褒敷果然是在等他,“褒敷,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随同学们都已走了。”
“先生找我叙话,故而迟了。”
“褒敷,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褒敷凝了他一眼,便道,“先生今日教了《曾子杀彘》,明日要抽查,不要忘记了背诵。”说完便转身走了,查梧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走了十几步,在拐弯的时候褒敷悄悄地偏头,却见查梧那厮居然还在原地,视线交汇,褒敷不自然地转过头快步走出了塾舍。
查梧暗道,褒敷今日好生奇怪。见走远了,查梧才收回视线,继续打扫。
时值六月,靠近傍晚的风带动了檐下的风铃,叮铃叮铃,这一切都被檐上楼阁里的先生看在了眼里,先生笑了笑,离开窗栏,又拿起白日未曾看完的书卷。
此际正好,适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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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情
先生姓共,名时,字彦君。
共先生出身江陵,师从王蘋,王蘋是当世大家,学问一流,因其坚执不仕,只在家中设坛讲学,门下弟子或从商贾,或为人臣,多为股肱之臣,国之栋梁,因此又被尊为“圣师”。
共彦君当年拜在王蘋门下,同学之人还有前首辅汪岸春。只是当年二人同赴云京应试,孰料在考完第二场时,共彦君从童仆那里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共彦君闻知,哪还有心思参加考试,汪岸春得知,忙来相劝,再有几日便考完最后一场,那时再回也不迟,大丈夫岂能因这种事弃试?共彦君却道,迟则生变,况奉孝双亲乃人之头等大事,岂可等闲视之,遂弃考而去。
共彦君快马赶会江陵,哪知母亲早已殡天,后来汪岸春书信至,称其韵诗、经义皆被评为第一,闻君噩耗,望君早日走出,三年之后愿与君在朝中相会。
孰料共彦君悔恨当初不曾早日赶回,以致无法得见生母最后一面,终身抱憾,因而不愿再赴考场。
汪岸春等了三年,又三年,共彦君迟迟没有动静,派人前去打探,才知共彦君回到了其母的生地塚县,并在那里开馆讲学。
汪岸春亲赴塚县,盼能劝其回心转意。但共彦君心意已定,坚辞不去,汪岸春当时亦有公务在身,无法,只能告辞,后来汪岸春又来了两次,结果人没劝走,共彦君的学塾反而越做越大,共彦君渐渐感觉到教书育人的快乐,更不想走了。
汪岸春请了三次,共彦君三次相拒,终于死心,临别之际,汪岸春道“公之才干不输于我,今屈居小邑,乃朝廷之损失也。”
共彦君依旧微微笑道“为国培养人才,亦是报国,公请回之。”
汪岸春颌首不语,走之前抱了抱共彦君,而后身骑白马,一路向北,从此再未踏足塚县。
汪岸春二十三岁入仕,历经浮沉十三载就成了当朝宰执。汪岸春正当盛年,上位后励精图治,并大力推行新法。然天有不测风云,汪岸春成为首辅的第五年,多年未见的老父汪治去世,此时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似乎只有回乡丁忧,为父守孝三年,然而汪首辅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或许也可以说并非汪首辅作出了决定,而是皇帝以“深切依赖”为由驳回了汪岸春回乡守制的请求。
变法得以继续推行,又七年,朝中局势大变,变法引起的问题却越来越多。这一年,汪岸春母亲去世,皇帝没有再选择“夺情”。
汪岸春回乡丁忧,接替他的是次辅马东阳,马东阳寒苦出身,比汪岸春还要年长四岁,成为首辅时已经五十二岁。
马东阳上台以后,为安抚群臣,不得已废除了前任汪岸春推行的部分新法。汪岸春则在临川家中闭门谢客。
马东阳入仕之前曾拜博士宋楝为师,宋楝官位虽小,学问却不小,他的学生中曾出过两位太子太傅,一位太傅,因为经常做皇帝的老师的老师,宋楝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宋师公”。不过宋楝倒真正算得上是共彦君的师公,因其师王蘋也曾向宋楝求教过问题,古人道“一字之师”,宋楝可算王蘋的“一问之师”了。只是二人都是当世学问大家,不屑争这虚名,故而此事并未宣扬出去,只几个门徒知道而已。
马东阳来访,共彦君颇感意外。但来者是客,共彦君没有推拒的道理,况且论辈分,马东阳是长辈,他是晚辈,论权势,马东阳已贵为一朝首辅,共彦君不过是个小小举人,身上一官半职都无,怎敢将首辅拒之门外?
共彦君的居所在学馆后面,妻女则另置别处,只旬日会返家小住两日,他平素则居于此间。现下并非旬日,因而在此会见了马东阳。
马东阳似是趁便而来,身着常服,只带四五亲随,若非共彦君早年曾与其抵足同眠,怕是也难以想见面前之人居然是当朝宰执。
马东阳与共彦君旧友重聚,自有叙不尽的往事,只是马东阳此来,到底不是为了叙旧。
故而聊着聊着过往,马东阳就说到了如今,“彦君今日之风度仍如往昔。”
共彦君则回道“首辅倒是今非昔比了。”
马东阳捋了捋胡须,眼神微眯道“我听说白珪曾三次来劝你出仕,最后一次甚至许之以太常寺少卿之职,彦君为何不答应他?”要知道马东阳之师宋楝也不过是七品太常博士。
共彦君抿了口茶,道“首辅喝茶,这茶是我亲手所泡,还要请首辅品鉴品鉴。”
马东阳端起茶杯轻啜了啜,而后才道“早闻彦君茶艺非凡,今日一饮果是不俗。”
却不再聊茶的事情,而是谈起了塚县这边的风土人情,谈及共彦君及其家小,倒真像来探亲访友的了。
马东阳与共彦君一直谈到深夜,相恰相融,似乎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时候,共彦君也不再叫马东阳首辅,而以表字宾之称呼。
当晚,二人同榻而眠,夜间私语细细,或论及时事,二人都是有一说一,毕竟月光不会听墙角。
茶叶在这里表示很无辜,它也不会听墙角。
第二日,二人神清气爽地起床,马东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回了云京。
共彦君依旧给学生上课,一派云淡风轻,好似昨晚的推心置腹不过是一场大梦。查梧亦是早早到了学塾,学塾还未到开门的时间,查梧一如从前地等在门口。不多时,门开了,却走出一个锦袍玉带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威仪好盛,一双眼睛虽老,却清亮异常,那褶子仿佛也只是眼睛的装饰物了。
查梧一眨不眨地看他从面前走过,马东阳凤目扫过查梧,查梧仍不为所动,只是望着对方,眼中茫茫,马东阳感觉这个小孩子倒是有几分意思,只是他公务缠身,倒是不能在此地多留了。不过既是彦君的学生,倒是可以瞧瞧他日后的造化。
马东阳上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查梧的视线之中了。
共彦君此时也注意到了查梧,未免查梧发问,共彦君先开口道“我旧时友人来看我,进来吧!”
查梧进入学塾,共先生随意的问道,“昨日褒敷与你说了什么?”
“褒敷说先生今日要抽背《曾子杀彘》,叫我回家去背熟这篇文章。”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褒敷跟他说话了呢?
“那今日可能背诵了?”共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查梧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现在好像又有些不太清楚了。”
“罢了,你如此诚实,为师也不好总是罚你,今天你就给同学讲讲大意好了。”共先生心想读了这么多遍,总该知道是在说什么了吧。
查梧也点了点头,上课抽查,先生跳过了查梧,却破天荒地叫查梧起来讲解文义,褒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接下来查梧贡献了本场最佳,“这篇文章说的是曾子的妻子到集市去,她的儿子也跟着她只是一直在哭,他的母亲也就是曾子的妻子就说:“你回去,等我回家后给你杀一头猪。”曾子的妻子从集市回来后,曾子就要抓住一头猪把它杀了,妻子制止他说:“刚才只不过是跟小孩子闹着玩儿罢了。”曾子说:“小孩子是不能和他闹着玩儿的。小孩子是不懂事的,是要靠父母而逐步学习的,并听从父母的教诲。如今你欺骗他,是教他学会欺骗。母亲欺骗儿子,做儿子的就不会相信自己的母亲了,这不是把孩子教育好该用的办法。”于是曾子与妻子决定马上杀猪烧肉。”
共先生瞪大了眼睛,只觉查梧从未如此流利地说过这许多话,而且这回答也堪称标准答案,只是还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种水平已经很可以了。
共先生震惊完,便问查梧道“曾子杀彘,你以为如何?”
“我觉得不错。”查梧道。
“如果你的母亲欺骗了你,你当如何?”共先生道。
“母亲不会骗我。”查梧道。
“只是假如,设想若有一日,母亲因为一些难言之隐而欺骗了你,你当如何?”共先生徐徐导之。
“啊这……”查梧细细一想,答道“当然是原谅她啦。”
共先生: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们都学过《弟子规》,应当知道“亲有过,谏使更。”父母有过,应当劝谏他们使其改过……”以下省略一万字说教。
褒敷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字。
查梧被纸团正中脑门,正在寻找刺客,不意望见褒敷的神色,方知刺客就是他。
打开纸团,见上面只有一句话:半年节畎野射猎。
查梧愣了半晌才明白是褒敷邀他半年节一起打猎,褒敷居然主动约他了,查梧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不至于落得一无所有。
吴明适在一旁道“查梧,你在看什么?”
查梧慌忙地收起纸团,仿佛被人撞破奸情般地掩饰道“没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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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
一想到褒敷邀他出门打猎,查梧内心便瘙痒难当,虽则此时距离半年节尚有半月之久。
查梧思前想后,一时难以入眠,待梆子敲过了三下,查梧在等第四下时,意识忽而陷落,落在何处,查梧也不知。
只眼前所见,皆非凡物,查梧愿称之为仙界。
仙界人人脚踏白雾,行走云端如鸟飞翔,跃入池中比鱼灵动,若在陆上,则如旋风驰过,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仙子们俱形容整齐,衣饰华美,仙人们各个如芝兰玉树,潇洒挺拔。
仙界果树异常高大,硕果累累,查梧观其颜色形状,心道必然好吃。农田多产,谷粒饱满,一株株麦穗随风而动,如同翩翩起舞的小娘子,真是好看极了。
查梧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又要去往何处,只觉身子轻乎,非他若能掌控。
不知过了多久,查梧才遇到一人,这个人跟他长得太像了,不是双胞胎那种有所区别的相像,而是那种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的那种相像,查梧有种感觉,他是另一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也许既是他又不是他。
家明也看到了他,他跟他打招呼,两个人并肩而行,查梧问他生辰年岁,他与他果然是一般大,只是这里似乎不是用神洲历纪年。
查梧与他缓步同行,两人上了车,这车不是马车,车上还有许多人,家明告诉他这个叫公交车,书面一点就叫公共汽车,叫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带家明去学校,查梧便问,学校是什么,家明给他解释是念书的地方,查梧才明白原来学校就是学堂。
查梧想去看看家明的先生,看是不是跟共先生一样博学多识。家明便带他一起进了学校,学校里有很多与家明相似的小朋友,相似的年纪,相似的服饰,相似的眼上架着的框架装饰物,后来被家明告知,他才知道那不是装饰物而是一种叫做眼睛的东西,只有眼睛有问题的人才戴那个,查梧这才发现原来仙界也不是什么都好,这里的仙人居然这么多眼睛都不好。
家明的学堂很大,比查梧的学堂大上几倍都不止,学堂里有花园有水池,有高楼,查梧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建筑,这难道不会塌下来么?还有大片大片的草地,修剪的工工整整,一眼望过去,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绿膜,查梧问这是干什么的,家明说这是用来踢足球的,查梧便问什么是足球,家明说就是用脚踢的一种球类活动,比划了一下球的形状,查梧才恍然,应是像蹴鞠一样的球,查梧跟他的小伙伴们平时都会踢蹴鞠来玩乐,可此时球场上空无一人,如茵的绿地和白色的球门有些空荡荡的伤感。
查梧问怎么没有人去踢球?家明指了指球场边缘的铁锁,查梧才发现原来这球场是被锁着的,家明说,要等上体育课才能找管理员开门进去踢球,查梧第一次听到体育课这个词,只觉这个世界也太奇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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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
查梧梦中来到一个神奇的世界,眼前所见之物都是他从来没想象过的东西。
梦中家明带他走进他们的教室,教室很大,人也很多,前面有一个台子,家明说那是讲台,上课时老师站在那里,这样看来,这里老师的地位似乎不高,哪有学生坐着老师站着的道理,这算不算有悖人伦,查梧暗自犹疑。
讲台前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很大的黑板,是老师用来写字的地方,查梧心想此法甚妙,因为教师只要在黑板上写一次,所有的同学都可以在黑板上看到,不像共先生每次都要一个一个来指教。
家明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查梧就坐在他旁边,查梧问他老师怎么还没来,家明道不到上课老师是不会来的,而他们上课都有固定的时间,查梧说他们怎么能将时间固定的这么准确,每日天时都不一样,家明笑了笑,指着他腕上的一个手环道,这是我们的计时仪器,它可以把时间精确到秒,刚说完,教室里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查梧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墙上的一只黑盒子,黑盒子响了一会儿,便停住了,查梧问那是什么,家明小声道,那是广播,嘘,上课了,老师进来了。
查梧见全部人都安静了下来,有少部分人见势也慢慢放低了声音,直到教室里越来越安静,再也没人开口说话了,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白色裙子的女人从前门走进,她鼻梁上也架着副眼睛,头发盘在脑后,看起来蛮威严的。
查梧看着这个女夫子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教案,教材还有参考书籍,查梧心道,家明他们一堂课居然要上这么多书,果然是仙界,着实厉害,查梧这种学渣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奉先或许能做到,想到褒敷,查梧忽然发现家明身边好像没什么朋友,从刚刚进到教室,直到现在,就没有人主动跟家明说过话,家明也没有主动与其他人交谈。
查梧跟着家明听了女夫子一节课,课中所讲,既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好像是算术,但却是很多看不懂的符号在拼凑运算。查梧看着那两个圆圈组成的符号,怎么也联想不到是八,因为如果两个圆圈是八,那一个圆圈不应该是四么,为什么四又不是一个圆圈,家明告诉他一个圆圈就是零,查梧问什么是零,家明说零就是没有,查梧心想什么都没有不就是“无”嘛,但零好像又跟“无”不是同一个意思,查梧感到深深的疑惑。
家明却听得很是认真,查梧在他身上好像看到了奉先的影子,但家明却并不像奉先一般聪颖,家明说他之所以这么认真是因为数学课不能走神,捡一支掉在地上的笔的时间就可能失去一整个世界,查梧弱弱地道应当没那么严重吧,家明忽然用很复杂的神色对他道:你不懂。
查梧的确不懂,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重视算术,又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要学一门叫英语的他根本就听不懂的方言,查梧问这是官话吗,在他们那个时代,官话的确也是士子必须要掌握的东西,但家明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是外国的语言。查梧愣了一会儿,不明白此地为什么要学番邦语言。
后来上一门叫历史的课,老师也问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学番邦的语言,有很多很多的回答,但是都绕不开那段已经过去的岁月,查梧对历史课很感兴趣。
终于上了体育课,查梧很想看看这里的人是怎么踢蹴鞠的,家明对此不感兴趣,他说他更喜欢一种叫篮球的运动,查梧便问篮球是什么,家明冲他笑了笑,说,待会儿打给你看看。
体育课老师是一个中年男老师,看起来很和蔼,只是没有留胡子,查梧发现这里的男人似乎都没有蓄须的习惯,无论老幼,但看起来倒是挺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