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不急不缓地道“当年最先打出起义口号的说是为秋氏复仇,可实际上那人却并非秋氏后人。”
小舅子瞪大了眼睛,忙喝口茶压压惊。
“第一支起义军是谌邬联军,为首的便是谌猈与邬祭……”
“谌猈?会不会跟那个国师有关系。”小舅子联想力惊人。
老头儿瞟了他一眼道“起义之初也有人质疑,但谌蹊一生未婚,又与王同住在王宫,想来没可能留下后人而不为人知。”
“我也没说是他后人,指不定是他的一门远房亲戚。”小舅子小声嘀咕着。
老头儿咳了两声,“还想不想听故事。”
“你继续你继续。”小舅子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像只鸡崽崽。
“谌邬联军一起义,各地人心浮动,也在观望这支联军的进程。但见这支联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涿城,涿城将官坚守不出,两军对垒……”老头儿正起了个头,鸡崽崽又举手发言道“涿城在哪儿?”
老头儿叹了口气道“涿城便是现今黎朝的都城平京。”
“平京我知道,那儿富家公子可多了……”鸡崽崽很兴奋,老头儿没管他,继续说道“两军对阵,正是要紧之时,谁知涿城中有小人作乱,将城内情报透露给了联军,小人自然被斩首示众,可涿城也被联军拿下了。”
“涿城是棠朝北方最富庶的城市,谌邬联军一进入涿城,就被当地的繁华迷了眼,再加上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的涿城,谌猈和邬祭便有些飘飘然,士兵见主帅都如此,哪还能控制住自己,谌邬联军在涿城待了一个月,就被后面起兵的黎鹤梵所败,谌猈邬祭仓惶弃城,途中损兵折将,不计其数。
黎鹤梵出身不俗,家族追随第一任夏王打天下,立朝后,黎族族长黎凤鸣被封为沆王,食邑一方,沆地离涿城极近,早在两军对峙之时黎族就收到了风声,只是现任族长乃守成之才,只想固守沆地,不预干预此事。黎鹤梵是族长黎鹤霖的堂兄,实际上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兄,黎鹤梵自小被过继给无子的伯父,因而按辈分黎鹤霖应当叫他堂兄,然黎鹤霖对这个堂兄的身世心知肚明,仗着自己是嫡出,经常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黎鹤梵疏财仗义,广结贤良,门客势力极为庞大。此次攻打涿城,便是手下谋士的建议,谌邬联军虽数目庞大,实际上却是一帮乌合之众,黎鹤梵有其父留下的一千精锐,再向黎鹤霖借一千甲士便足以拿下涿城,黎鹤霖气量狭窄,起初并不肯借兵给黎鹤梵,还是手下谋士相劝方才借出五百士卒。黎鹤梵心中不爽,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感激之色,凭着这一股子不忿率领一千五百将士攻下了涿城。黎鹤梵熟读兵法,攻下涿城后只是加固城池,安抚民心,手下士兵纪律森严,并不取民一针一线,不似谌邬联军军纪涣散,入城以后大肆烧杀抢掠。”
“怪不得后来涿城成了黎朝都城,原来是龙兴之地。”小舅子口无遮拦,竟言他国国君为龙,老头儿慌张地看了看周围,周围竹帘轻移,并不见人影,老头儿略松了口气。
“涿城虽固,民心向黎,但却并非一直属于黎氏。”老头儿缓缓道。
“哦豁?”小舅子愿闻其详。
“黎氏既然出手,其他世族又岂不望风而动?栀氏以保王护驾为名,追击谌邬联军,顺便攻占了京师,当时的棠朝国君也就是夏王烷亦在其控制之下。”
“这桥段我熟,这不就是那……”小舅子突然卡壳,想不起来叫啥了,“那什么来着?”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对对,先生真是我肚子里的肥虫。”小舅子兴奋道。
老头儿闻言翻了个白眼。
“栀氏攻下京城之后,夏王恨其夺权,又听黎鹤梵正在涿城驻扎,黎氏素来忠于王室,想必不会坐视不理,因而暗中遣人传书至涿城,黎鹤梵心想涿城在自己半年经营之下已经固若金汤,夏王来书若是不去,岂不背德失分,有违臣子之道。”老头儿顿住,喝了口水。
小舅子忽然来了一句“他心中所想你怎么知道?”
老头儿差点被水噎死。
“史书上便是这样写的,你且听着罢。”
“总归黎氏出兵,化解了危难,栀氏虽强,终究没敌过黎鹤梵用兵如神。栀氏远走西北,与戎狄相抗去了。”
“那涿城又是如何失守的?”小舅子问道。
“涿城之失,史书上也未曾详述,依小老儿看来,此事也颇有玄妙之处。”
“哦豁,先生赐教。”小舅子学着他姐夫的样子文绉绉地道。
“黎鹤梵自带兵五千杀向棠都,城中还留有一万兵马,按理来讲,应当无忧,可自黎鹤梵走后,涿城外就来了一支义军,日日向涿城发起进攻,义军人数不过数百,城中将士均未将其当一回事儿,仍它挑衅辱骂,自谨守黎鹤梵留下的军令,只是坚守不出。
义军骂了数日,粮绝,终于走了。城中将官派出斥候,并无异常,方才开关供百姓出入,货物流通。一连数日,平安无事,义军又返,将官虽烦,仍严阵以待,不敢放松,义军仍复前路,只在安全距离处叫骂,势要逼出城中人来迎战。只是不杀过路平民,涿城守将蘩遂只当其脑子有坑,不予理会。义军粮绝,再次撤退。
第三次,义军来骂,蘩遂干脆连登城楼视察情况都不去,只叫手下校尉守住关口,不放任何人进来。他自己喝酒吃肉,并不耽误。是日,城中百姓祭丰收节,上下同乐,守将的士官虽有军令在身,也架不住百姓的热情,略饮了几杯……哪知第二日城中就竖起了新的旗帜。”
“只一个晚上?”小舅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做到的。”
“史书上未记载,小老儿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那支义军的首领好像是两名女子,后来黎鹤梵又从他人手中夺过了涿城,这事情就渐被人遗忘了,方才所言,在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带过。”
“女人也能成事?”小舅子阴阳怪气地道,“后来呢?”
“后来就是黎氏拥百万之众,固守北方,因其出身,北方世族都依附于他。江左布衣虔氏,白手起家,创下基业,又历三世,才达到现今二十四郡的版图。云梦如何,你总该清楚了吧。”老头儿呷了口茶水。
小舅子点了点头,“清楚清楚,对了,那夏王呢,你还没说他怎样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栀氏乱臣贼子,自知东进已无可能,又怕夏王恢复统治将其诛灭,竟一把火将王宫点燃,夏王与王后就这样被活活烧死。黎鹤梵赶到之时,王宫已成焦土,他速命手下安抚民众,并以王礼大葬了夏王与王后的尸身。”
“都烧成焦土了他怎么知道哪具是王的尸体?”小舅子表示疑惑。
老头儿瞟了他一眼,道“你看小老儿头上这是什么?”
“头发?包头?”老头儿有些生气,直接抓住小舅子手往他头上摸去,“你摸摸我头上突出的是什么?”
“你头上居然有犄角!”小舅子震惊了。
“那不是犄角,那是我秋氏千百年来的标志,凡我秋氏族人必生下来就有此角,只不过男子为两头突出,女子却是从额头隆起。”老头儿顿了顿才道“黎鹤梵世族出身,应当见过王后的形貌,通过辨认王后,寻找到二人的尸体。”老头儿目中闪烁,似在追思什么。
小舅子听完了故事,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头才道“跟你说了这许多,你到底有无买我秋氏秘宝之心?”
“这玩意儿真能点石成金,你不会骗我吧?”小舅子想摸一摸老头手里的东西,却被老头紧紧捂在怀里,不得入手。
老头儿哼了一声道“我方才不是向你演示过一遍了吗?”
说到方才,小舅子想起来老头儿那不可思议的操作,以及那不可思议的金条一个接着一个出来,他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就亮了。
黄金的颜色,谁能不爱呢,小舅子爱惨了这颜色,但光有宝物还不够,老头儿的秘诀学不会依旧是白搭,因而小舅子虽动了邪心,却仍未下手。
老头儿想把秘宝出手,只苦于没有适合的买主,今日一见小舅子,大喜,只觉这就是上天赐给他的冤大头。因而任小舅子问题多多,老头儿也一一耐心解答了,只是这人听故事很上头,买东西却犹犹豫豫了,老头儿顿时有些心凉凉。
但小舅子毕竟是小舅子,买东西不带犹豫的那种,适才犹豫,不过是因为现在的小舅子不是以前的小舅子了,现在的小舅子没有钱,钱都在姐夫那里,要想拿钱,就得找姐夫要,姐夫主观上不愿意给,就只有让姐夫客观上不能不给。
------------
糯米粉
查梧初初进学,同窗对他都很友好,经常给查梧带一些可爱的小昆虫和蠕动的小动物。查梧感激同窗厚赠,一直想不到如何回报,忽然想起来幼时曾见过母亲亲手做羹汤,于是便将同窗相送带回家烹成可口的食物,次日带至学堂欲给同窗一个个惊喜。
同窗得到回赠,大喜而泣,纷纷奔至廊下呕吐之,先生见状而发问,知是查梧所为,遂将查梧贬到塾外,不得回座,查梧不明,将此事相告其父,父怒,以竹笋炒肉嘉之。后,母听闻,知其所然,反诘其父,父不语,拂然而去。
查母问明原因,安抚查梧道“梧儿,不是你的错,你只是错在厨艺不精,从今而后,为娘亲自指导你,定不让同学误会你的好意。”
查梧看着他娘,良久,点点头道“娘,我懂了。”
查梧在凌夫人的指点之下,厨艺飞速进步,比之读书,竟有超出常人的天赋。
眼见查梧有沉迷其中的迹象,查秀才欲提点儿子几句,“吾儿,莫沉迷此道,当以读书为要。”并告知凌夫人不可再引查梧沉迷其中,岂料凌夫人却道以她的水平早以指点不了儿子了,查秀才愕然。
查秀才踱步许久,最终走到查梧身旁,正欲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查梧见爹亲至,反先开口道“爹,张口!”
查秀才一愣,“啊”口中便被塞入了一块糕点,正想斥子无礼的查爹口中忽然炸开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香甜,他下意识地动嘴咀嚼,但这糕点软糯弹牙却超出了他的想象,入口一阵果香回甘,细细嚼来又似米香,虽此香甜,却并不腻人,而是余味稳重如授业夫子,老辣持重。
嚼巴两下,糕点已下肚,查秀才仍意犹未尽。
“吾儿,再来一块。”真香啊!
“没了,这是最后一块了,爹爹。”查梧指了指空空的碟子,查秀才见儿如此,喉中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梧儿,这糕点叫什么?又怎么做出来的。”查秀才拍了拍儿子的肩道。
“这是孩儿刚想出的一种米糕,在传统米糕的基础上,加了酥梨与柑橘,再以荷叶蒸之,名字嘛,还没想好。”查梧挠了挠头,一脸憨憨。
查秀才仍在回味,追忆起刚刚的滋味,他道“十里荷香杂稻香,此糕既有荷香又有米香,不如就叫稻香糕吧!”
查梧闻言,无可无不可地道“您开心就好。”
查秀才越想越觉此名甚妙,当然,糕点更妙,实在没想到梧儿竟能做出如此佳品,有此手艺,将来还担心什么,也不一定要考取功名么,想他爹当年不也没有中举,还不是把家业做大,娶妻生子,可见人的命数也不是那么绝对的。
查秀才想的有点远,猛地想起刚刚糕点那不同寻常的软糯弹牙,便随口问道,“我儿,刚刚所吃糕点中为何有种不似寻常的软糯?”
查梧低头想了一想,方才开口道,“哦,那是加了糯米粉。”
查秀才仿佛进入了知识盲区,但又实在不好向儿子请教,以为他不懂庖厨之事,遂夜间于凌夫人处旁敲侧击,料想凌夫人常在此间,定知此为何物,孰料凌夫人也未曾听过此物。
“糯米粉是何物?”
------------
朋友
查梧擅厨艺,很快,小朋友们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
孩子们的友情总是单纯得令人羡慕,一块糕点就可以跟对方同年同月同日死。
查梧有了很多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小朋友,不光他们学堂的,还有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闻味儿而来的。
但他都不喜欢,他只喜欢一个叫褒敷的小朋友,褒敷是个很奇怪的小朋友,他不爱说话,也不爱交朋友,学堂里大部分小朋友只知道他叫褒敷,或许少部分小朋友还知道他是江州太守之子,但查梧其实不知,他只是单纯地想靠近他,就像飞蛾扑向火,褒敷身上有种谜一般的吸引力牵引着查梧。
查梧也不太说话,但面对褒敷,他却变得不那么不善言辞起来。褒敷不太爱笑,也不喜欢主动跟人说话。褒敷经常出神,有时笔尖的墨滴在纸上他也没有反应,往往看到墨迹凌乱的纸张,才会烦躁地揉作一团扔进纸篓。褒敷功课很好,常被先生夸赞,只有这时,他才会在旁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地笑。褒敷笑起来很好看,即使是微微的,也让人忍不住目眩神驰。查梧正目眩神驰中,褒敷发现了查梧的视线,目光一凜,顿时收敛了表情。
在学堂中,与褒敷交谈最多的便是查梧,查梧内心不免自得,虽然褒敷说话还是简短,但总归从最初的“谢谢”、“不用”、“滚”进化到如今的“你再靠过来我就……”体,想到是自己使他如此,查梧心中一本满足。
“查梧,你来读方才为师所讲的文章。”猝不及防被先生点到,查梧一脸茫然地抬头,却见先生双目炯炯,正注视着他,四目相对,查梧道“读什么?”
先生“哼”了一声,拂袖转身道“方才你在看什么,如此出神,连我的话都不放在耳中。”
查梧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一直在看褒敷,忘了先生正在讲课了。”
“褒敷有什么好看的?”先生语气平淡地放下书,拿着戒尺,缓缓向查梧走来。
查梧混无所觉,只是下意识望了一眼褒敷的方向,却见褒敷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查梧有些失望,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先生的问题“褒敷生得好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先生闻听得此言,止住脚步,看了看查梧,又看了看已抬头的褒敷,摇头长太息曰“罢了罢了,留待下次。”
查梧还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望着先生远去的背影,同桌吴明适忙扯他衣袖道“坐下吧,先生原谅你了。”
“明适,刚刚先生是不是想打我?”查梧问道。
看着查梧憨憨的模样,吴明适一下没憋住就笑了出来,当时先生正在抽查其他同学背书,那同学刚好语声停顿了一息,吴明适的笑声便显得无比突兀。
先生额头青筋跳了跳,循声而去,却见又是查梧那一块儿,遂喝问道“谁人发笑?”
吴明适笑过才知不妥,马上便低了头,心中正惴惴不安,孰料先生发问,抬眼望去,入目只是先生铁青的脸色,情急之下,脱口便道“不是我”,先生便道“那便是查梧了?”
吴明适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心中两个巫师正在比魔法。查梧不明白怎么又cue到了自己,他也想像吴明适那样解释,只是先生的表情明显不信,查梧心下有些憋闷,却见褒敷正凝视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查梧忙也道“不是我。”
“查梧,我方才所述,汝未细听,我本来要惩戒你一番,以观后效,只是念你年幼,不免过于苛责。现下你二人又在此发笑,扰乱同学学业,此事纵非你所为,但总与你脱不开干系,现在我罚你打扫塾舍一旬,你可愿意?”
查梧道“学生愿意。”
“那现在就去吧。”先生道,脸上的神情莫名,查梧看着这样的神情,心中也有些莫名的伤心,但他还是乖乖拿起了笤帚。
“明适,你也去。”
吴明适闻言有些慌张,便道“先生,此事……”
先生正色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此事纵与你无关,见同窗受罚,难道你竟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友爱之心吗?”
“学生受教了。”吴明适拱手道,然后也拿着笤帚出去了。
散学后,先生单独留下褒敷道,“褒敷,汝乃我得意门生,岂不闻“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善结良友,亦是学问,望汝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