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秀才不是没想过任其自生自灭,可亡妻的脸总在他梦中浮现,他便……怕了。
小舅子戒赌时长长达两年半,查秀才为他操碎了心。
查秀才给他找了个学徒的工作,虽说年岁大了点儿,但查秀才给的钱多,师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小舅子又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师傅骂也不听,打也打不过,只好任他去也,小舅子成日价在街上闲逛,大街小巷的商户和巡街的公差都认识他了,好在小舅子从小接受的也不算暴力教育,不喜惹是生非,因而也不以为忤。
且说这一日小舅子又在街上闲逛,走到巷子中,却听得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不动声色地迫近,听得其中一人道“此次汪相丁忧,次辅上台,朝廷风向恐有大变。”
另一个声音则颇不以为然,“我私下里听闻,马次辅与汪相私交甚好,虽则朝廷风声有变,但未必不会循旧法推行下去。”
“非也非也,马次辅在朝日浅,不比汪相家族势力庞大,汪相当年推行新法便是触动了地方豪强的利益,但他家世雄厚,乃临川大族,那些富绅虽有不忿,却也不敢悖逆。”那语声顿了一顿,复又说道“马次辅却是寒门士子,立朝不稳,想要坚持推行新法,怕是会遭到不少人反对。”
“都是闻相一手提拔起来的,总不至……”另一个声音则小了许多。
小舅子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在后来的对话中,隐隐捕捉了几句“那姓苏的学士”、“耿介直言”、什么“一介女流,妇孺之见”那声音渐行渐远,小舅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握住了一个重点,那就是——新法要变了。作为当年凭借新法坑了一把姐夫的“云梦好舅子”,小舅子心思又被撩拨了起来,毕竟姐夫是真好坑啊,他以为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抗拒这种诱惑。
查秀才对小舅子的内心一无所知,而目前正对查梧的教育问题感到火大。
查梧并非不用功,早晚读书,从无懈怠,只是不知他功夫都花在了哪里,先生所问,不是摇头不答,就是答非所问,语句停顿,词不达意,比之三五岁小儿更不如。先生都说他不是个读书的材料,查秀才慢慢也就这么觉得了,毕竟他当年也是早早就中了秀才,读书这一块,儿子的资质离他也太远了。
查秀才当年有多爱这个孩儿,现今就有多苦恼,而凌氏所生的另一个女儿,则更发愁。无她,女儿刚生下时,也是白白胖胖,玉雪可爱那一挂的,但长着长着,就膨胀了。
不过两三岁的小女孩,长得又白又高又胖,看上去与五六岁的孩子无异,偏生又馋嘴,糖果点心离不得口,幸而查秀才手中还有余钱,女儿的零食还供养得起。女儿就太聒噪了些,一天到晚说个没完,查秀才暂时给起了个小名叫娟娘,比起查梧,查秀才或许还更喜欢娟娘一些,人们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儿总多些宽容,毕竟是无知,无知者无罪。
凌夫人自产下娟娘后,就亏了身子,而查秀才也念着亡妻,这两年都未碰她,凌夫人便专心养起身子来,她奶水足,便自己奶了娟娘,娟娘虽胃口大,却对亲娘的奶水不怎么感冒,因而吃奶的少,喝米汤更多。凌夫人坐月子时一天常要换好几套衣裳,查秀才不懂这些妇人的事情,全靠姨母在照看。
那段时间查梧也很少去凌夫人院落,查秀才是个酸腐文人,注重礼仪,要查梧早晚到亲娘的院落里请安,查梧早上读书,读得投入了,往往忘记吃早饭,更别提去给娘亲请安了,因而往往是傍晚散学了才去母亲院子里。
凌夫人每晚听儿子汇报日间诸事,用伦理常情解儿所惑,导儿向善,凌氏对查梧也没有多大的期望,就盼其能平安长大,做个好人。
查梧就这样缓慢而平静地生长着,直到小舅子又坑了一把姐夫。
这事说来还话长,要一直说到夏秋初年,那时棠朝一统天下,夏王与秋氏共掌天下,夏王主政兴俢水利,重视农桑。秋氏是上古神族,主持王朝祭祀并掌握天下的礼法,初,夏王与秋氏结为姻亲,共治天下,每一任夏王后都是从秋氏中选拔出来的,而秋王后不仅要管理夏王的后宫,还要主持王朝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是棠朝的大祭司。每一任王登基,都是此般行法。
然而到了第十代夏王,却出了岔子。
第十代夏王名节,王节年少而好征,即位不久,就发动了对西南鶓裔的战争,鶓族虽民少,风土人情各异于中原,但其居于深山,少与外界发生关系,且早先鶓族先祖曾与秋氏第一代女祭司定下盟誓,非死不得以战。即双方部族若非发生流血事件,不得对对方动用武力。王节此举,分明不义而行,但偏偏王节乃先君少子,自小受尽偏疼,哪里听得父王为他留下的顾命大臣的意见,寡人想打便打了。
王节对鶓疆动用武力,却因朝中缺乏对鶓疆风土人情的研究之人而屡战屡败,直到王节设下重金,访求贤良,终于找到了一位高士,愿助他破敌,前提是要王节亲往鶓疆,御驾亲征,开国几位国君都曾为之,然历十世,此举早已名存实亡,王节也有些迟疑,他虽好战,却并非不怕死之人,但高人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却不是很多,王节咬一咬牙,还是应下了,众臣自然又劝,却是加深了他亲讨的心。
王节初登基,确是心中有宏图之志,意欲征辟四方,以一统天下。他本想着,西南小族,有何惧之,却不料此诏一出,群臣反对,那些顾命老臣各个仗着资历倚老卖老,大将军何淹更是差点儿就要指着他鼻子骂无知小儿,这口气怎生下咽?王节不预成为他人手中之傀儡,便想尽办法将那些老臣调离京师,大将军何淹奉旨镇守西北,西北戎狄年年来犯,虽无大战,小战却是不断,何淹此去便无暇再管京师之事了。
因而王节做下此等脑抽的决定,朝中却无可反对之人了。
王节对于亲征,既害怕又好奇,他对于自己的武力值还是信任的,毕竟从小习武,只是他生于王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教习武艺的师父自然不敢下手伤他,但在战场上的对手可不会。
很快,王节在御驾亲征的过程中受伤,下落不明。虽则其军队在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士的帮助下成功打入了鶓部(鶓族的中心),但王主失踪,自然以先找到王主为要,因而双方休战,寻找王主。
鶓族人比棠军更想找到王节,毕竟王节一死,棠朝可以另立国主,而鶓族却免不了全族沦为奴隶。但若是他们先找到王节,那情势可就大不一样了,一个活人总比死人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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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溪
王节是在幻花溪畔被一个義女所救,鶓族立于绵山之中,绵山周边便是義族的部落。
幻花溪自绵山起流经沽源,下至平川,王节便是在沽源至平川这一段被当地的義女所救。
義族尚好客,与周边村落百姓相处和洽。但義族不治医术,族中有人患病,往往寻族中大巫祷祝以缓其痛,王节哪里受得了这种痛苦。
義女见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虽然语言不通,但二人连说带比划義女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義族虽然没有大夫,但是花溪村里有一位远近驰名的神医,義女就带他去找了神医。
神医姓谌,常以锥帽掩其面,无人得见其真颜。但村里人都识得他,因为村里只有他作此种装扮,而且每日都会在各村行走,转动手上的虎撑,听见响声的病人便知游医来村中了。
谌神医为人治病,只收三文钱,大病三文,小病亦是,这就导致很多穷苦人家看不起病的都来找他医治。
王节便问道“那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会来找他医治?”
“谌神医出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但再富贵的人家,他也只收三文。”一位村里过路的老伯道。
“为什么?”王节心中有很多疑问。
“谌神医说,他如果破了例,百姓怕医治费用高昂就不愿来找他医病了。”老伯身边的小姑娘,显是他孙女的答道。
“医者仁心,不外如是。”王节满怀憧憬。
虎撑声如约而至,谌神医白袍裹身,帽檐及地,如同一条行走的瀑布。
王节躺在原地,義女则上前跟神医交谈,二人语声低低,不时传入耳中。
神医大踏步地走到王节面前,俯视着他,王节顺着轻纱往上,只看到一副玄色铁面具裹住的下巴。那下巴轻轻动了动,发出难听的声音。
王节没听懂。
“你说什么?”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已耗费了他许多力气。
却听得一声轻笑,这笑声极不符合他的装束,既清且亮,伴着幻花溪的水,还有一丝甜。
“原来你是中原人。”神医俯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腕,王节想挣扎,却没挣脱。
谌神医身上的烟味儿顺着花香飘进了王节的心里,终于晕了。
谌神医单手提起王节,带回了医舍。乡野之民,受伤如此之重的,几乎没有,而近来中原王朝大举伐鶓之事他也算有所耳闻,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
作为一名医生,他的职责只是救人。
谌神医的医舍离此不远,离山更近,既便于采药,也远离人迹,好静之人的首选。
谌神医一个人住,衣食自有周边百姓好心接济,谌神医既不感谢,查检无疑后也便用了,村民都知道他的脾性,也不以为忤。
这还是谌神医头一次将人带回自己的医舍,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好奇打量的,只是谌神医都不理会。
那義女见谌神医接管了这事儿,也就放心地回部族了,人在谌神医手里应该就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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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古
香炉袅袅,幽幽起舞。琴音若许,随水渡舟。
王节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对话,只是说得什么,他却听不明白。
吵醒王节的是一阵规律的捣药声,白色的人影背对着他,嘟嘟声不曾因因他醒来而停下。
只是他嘴唇都快干裂了,总要寻些水来喝。
王节象征性地咳了两声,他以为白衣人应当转过来的,可是他没有,依旧是那难听的如在瓮中的声音道“几旁有茶水可饮。”
王节何曾受过这样的慢待,只是人在屋檐下,王节不得不低头罢了。
谌神医捣好了药,将药泥装入瓦罐之中,又走到了王节身旁,王节从未与人靠得这么近,心下有些慌张。
“你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痊可,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我白日出门行医,一切饮炊都由你自己解决……”王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里会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忙道“那晚上呢?”
“晚上我不在此间。”谌神医犹豫了一息,还是答道。
“我若伤口复发,又当如何?”王节道。
谌神医递给他一只竹哨道“若是伤痛便吹响此哨,我必归之。”
“好。”王节终于乖巧地点了点头,谌神医望着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上忽而升起一阵柔软。
“你叫什么名字?”谌神医道。
“节,”王节全不设防地问道“你呢?”
“谌蹊,”谌蹊报完了名姓便不再说话了,但手上动作不停,将瓦罐中的药泥调匀,又交到节手中,“早晚涂抹伤处,几旁茶水可以多饮,对你的伤恢复有好处。”
谌蹊留下医嘱,便又带着他的虎撑和褡裢出门了。
王节在此养伤一十三日,期间只有谌蹊与義女相伴。
后鶓族族长从義族得知王的下落,遂命人前往,孰料棠军一直有人在注意鶓部动向,亦遣人相随,至医舍,谌蹊不在,王节命人留下三文钱,与棠军而归。
经此一战,鶓部归顺,献上鶓女三百,其中族长之女鶓音册为王妃,余女赐与朝中重臣。
義族闻知,亦献女一百,以示诚意,王节以救命之恩封義女邟鳴为王妃。
次年,秋八月,王节迎娶秋氏圣女秋穠,册为王后。大婚当天,东边天际传来鸾凤和鸣之声,星官占之为大吉。
与此同时,西北戎狄内乱,大将军何淹趁机深入,大挫敌军,戎狄元气大伤,不得已迁往更西之地,边关近年可以无碍。王节大喜,加封何淹为镇国公,改大将军为大司空,主管水利与农事。
然而,福祚不长,又十年,镇国公何淹谋反,此时王朝大军正在西南与霂沱人交战,大将风雩镇守北边,待收到京师告急,何淹私兵早已杀入王宫。王节当时沉醉在温柔乡中,待敌军杀进,才仓惶从美人榻上逃出。
本来何淹已在王节反应过来之前掌握住了王宫,王节被困于深宫之中,然而从天而降一名白衣秀士,带王节逃出生天。
何淹遍寻王节不至,遂下令火烧王宫,王妃鶓氏、邟氏皆葬身于此,王后秋氏被大火燎伤了面庞。
白衣秀士正是谌蹊,谌蹊带王节逃出,联络了秋氏,并在紧急赶回的风雩大军护送下又打回了京师。
何淹自知大限将至,于城墙之上呼“大仇难报”,随后拔剑自刎。
何淹之乱被平,谌蹊被封为国师大人,秋王后因被火燎了面颊,此后便很少再出席公共场合,国之祭祀一事,渐渐落在国师身上。
经此一事,王节洗心革面,励精图治,花了二十年时间将王朝版图扩大了三分之一,正当盛年,王节却感染了天花,秋王后侍疾不幸感染,先于王节去世。王节无法理政,便由国师代理朝政,国师处理朝政之日久,朝廷内外渐生流言。
国师以强硬手段镇压了流言,却没能镇压住秋氏的谶言,很快,国师谌蹊以叛国罪被处以醢刑,谌蹊死后不久,王亦崩。
王节没有后代,同辈兄弟亦无,众臣只好从旁系中挑选新君。王宙就这样被秋氏扶持上位,因其年幼,朝中大权暂时由秋氏把控。
王宙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成长为一个不学无术的暴戾君主,而秋氏却在民间的威望越来越高,当时百姓皆言秋而不言夏。
秋氏却未表现出称王的野心,在王宙行冠礼后便交出了朝政大权,王宙的王后依然是秋氏圣女。
王宙感其大度,遂暗中命刀斧手送秋氏族长得见先君王节,五年之内,大肆屠戮秋氏族人,王后劝之,反被打入冷宫。
王宙的暴行震惊朝内群臣,激怒朝外百姓,终于,在其位第五年,数万百姓自发集成队伍,围住了王宫。若非忠臣赵南宫,王宙或将死于此次暴动。经过这次教训,王宙终于意识到秋氏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为了安抚民心,王宙将冷宫中的王后放出,并大力补偿了现存的秋氏族人,然秋氏族人早在王宙愈加严厉的迫害中东奔西逃,各自离散了,而秋氏,也已名存实亡。
失去秋氏,夏王政权的合理性开始遭到人们质疑,而这质疑在经过几次国君换届后不减反增,国君无能,百姓日子也并不好过,终于,有人提出“天下百姓苦夏久矣,先秋氏葆万民之福禄,而今安在乎?”以此为伐,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四方豪杰闻风而动,终于形成燎原之火,一把火点燃了夏十五代君主打下的江山。
小舅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对面的老头儿却不再讲了,显是有意要吊他胃口。
小舅子就不乐意了,“你刚才说你是秋氏后人,后面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公子莫急,待小老儿喝杯茶水再叙。”老头儿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道。
小舅子催促快喝,老头儿只是笑笑不说话。
过了阵儿,老头才道“当年十八路诸侯起义,你可知有几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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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豁
小舅子不学无术,哪知道这个,忙道“你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