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几番寒暄过后,未等何知府谈兴再起,便有一小厮俯身于何知府耳边道了句什么。
何知府闻言即刻起身,向着院外的方向迎去。
上首之人起身,底下这些学子自然没有原地坐着的道理。
一时间,乌泱泱一群人便跟着何知府身后,迎来了两位贵客。
一位不出所料,乃是考试当日同样出现在主考席上的提督学政。
而另一位,众人却都有几分陌生。
只是瞧着学政与那人交谈时的模样,便知应当也是位位高权重之人。
果不其然,待这二人落座之时,还因座次之事推拒了一番,最后方才由那陌生官员坐上首位。
这下堂下的诸位学子便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需知提督学院总理科举取仕,各地学政亦是地位超然。
在这清江府中,便是知府大人见了学政,也须得口称一句下官。
能让学政让出主位,可见此人身份不凡。
而主位上那人落座之后,第一句话便映证了在场诸学子的猜想。
“老夫此次受皇命来往清江府办案,忽闻有此佳宴,亦是心向往之。此番蒙文大人与何大人谦逊,老夫也便厚颜坐上了主位。”
此话一出,穆空青便是瞳孔微缩。
竟是那位传闻中的钦差大人!
穆空青就是脑子再不清醒也应当知晓,他们这群小童生能得知府大人宴请,便已经算得荣幸,哪里来的本事惊动钦差大人!
直到上首三人彼此寒暄了几句,穆空青方才隐隐听出,似乎钦差大人会出现在这宴席上,还是受了提督学政文大人的邀约。
穆空青直觉不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现在应当身在清江府衙大牢中的那个考生。
穆空青不禁抬眸望向了坐在左位的那位提督学政。
却没想到他这番动作,视线竟与那位提督学政文大人对了个正着。
文大人面上古井无波,也并未因他的莽撞行径露出愠色,只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像是未曾发觉过一般。
落在穆空青眼中,只觉得这位文大人的目光,颇是意味深长。
穆空青下意识地抚上了怀中的信件。
穆空青垂眸。
只怕自己当初的推测并未出错。
哪有人会为着些许龃龉,便拿自己的前程作注,执意报复他人?
思及府试最后一日,这位文大人监考时的脸色,现下他会将钦差大人请来宴席上,是否也有……那么几分意味在?
上首三人寒暄过后,也抽出空档同底下的学子们浅谈了两句。
能得这样的人物问话,学子们自是喜不自胜。
除了沈墨还算端得住仪态,旁人多少有露出些许紧促。
那位疑似受邀前来的钦差大人见诸人如此行状,也隐隐有了百无聊赖之感。
穆空青倒是因着心中有事,面上也是一派沉稳,得了何知府连赞几句“少年英才”,甚至与穆空青谈起了求学之事。
何知府递来了这个话头,穆空青便心道一声,是时候了。
微微瞌目,压下心中躁意,穆空青起身,来到正中的位置,向上首的三人行了一个大礼。
“还请三位大人恕罪。”
穆空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在场的人都惊到了。
这好端端的,还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怎就忽地开始请罪了?
唯独沈墨见穆空青的动作,浅浅呼出了一口气,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连钦差大人都被他这番动作惊了一瞬,提督学政文大人却似是早有所觉一般,接了一句:“何出此言?”
穆空青将怀中信件取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主位钦差大人的手中,复又退回原地,俯身叩拜道:“学生有冤情要诉。”
第45章 一个报应
穆空青此言一出, 院内登时一片寂静。
主位上的钦差大人看着面前的信封,更是不明所以。
在这等场合,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案首, 忽然呈上一封书信, 言明自己有冤要诉。
很难不让人去想, 这冤是否同科考之事有关。
尤其他今夜来此, 还是受主管科考之事的提督学政之邀。
因此这位钦差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向文大人望去。
文大人依旧是一派淡然姿态, 不仅未见异色,还顺势问了一句:“何冤之有?”
见文大人这般行状,钦差还有何不明?
今夜之事,怕不仅与文大人无甚干系, 甚至还可能是文大人乐见其成的。
钦差为官多年,又能得当今信任,权衡利弊的本事自然一流, 于为官之道上, 也是颇有心得。
他此来清江府,本就是为震慑宵小、杀鸡儆猴。
这整个清江府内, 除了这位提督学政惹不得, 旁人他还当真不放在心上。
既然非是要紧人物,那也就不必堵嘴了。
虽然场合不大对,但钦差大人还是接道:“有本官在此,你有何冤情, 且直说就是。”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其间染上桃色的部分淡去,再将李家与清溪县令之间的联系,换成了李家横行数十年, 清溪县内只知有清溪酒楼,不知县令为何人。
他手上毕竟没有清溪县令同李家勾结的证据,没有实证就要连父母官一块儿告,实在容易招人口舌。
再者说,就凭李家同清溪县令这些年的来往,把李家揪扯出来,清溪县令一样逃不脱,完全不需他此时多费唇舌。
其实,堂上三人,包括在座诸位学子,泰半皆是出身优渥。
若说谁家没曾处置过几个下人,说出来都无人肯信。
只是此时说话的人是穆空青。
听者所代入的,自然也是穆空青的角度。
亲人受辱冤死,小辈苦读得□□名,一朝扬眉为亲人伸冤,这桥段听着便叫人热血沸腾。
穆空青的面上还带着几分尚未褪去的稚气,此刻满面冷肃,不见悲戚,唯有眼眶微红。
只叫人心疼他小小年纪便有这番坚韧心性,其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大人手上的这封信,便是当时处理尸身的家丁的口供。”
多年心愿一朝达成,穆空青此刻的嗓音,也禁不住有些微微发颤。
“可惜,在学子奔赴府城参加科考之时,家中传来消息,此人……怕是已被灭口了。”
“不过区区一商贾,竟当真能如此肆意妄为,欺瞒当地父母官,行草菅人命之事!”
穆空青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叹道。
转头望去,竟是素来礼数周全的沈墨。
见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沈墨这才从容起身,向上首三位告罪:“大人见谅,沈墨冒失。平日里只是听闻,言道商贾多为富不仁,却未曾亲眼所见。此时当真得见深受其害者,不禁有感而发。”
这沈墨家世不凡,自然也无人会因这些小事同他计较。
不过沈墨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世家子,比穆空青更清楚怎样挑起这位钦差大人的怒气。
原本只是一平民受辱身亡,不过她运气好,家中恰好出了出息的子侄罢了。
现下叫沈墨这么一说,瞬间就成了低贱商贾藐视士族、横行乡里。
蚊子再小也是肉。
这位钦差久居京城,此行说是要查贪腐,实际上三年前的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其中猫腻,八成也是查不出个结果的。
当今将他派来,这么多日没个结果,也未见有问责,可见本就只是要给在这清江府中动作不断的人一个警告。
眼下这位钦差已经在清江府耽搁了不少时日,从那滑不溜手的何知府手下摸出来的,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连将人下狱都未必能够。
这会儿穆空青出来伸冤,虽然只是一个偏远县城的商贾,即便是处置了,也没有多少立威效果,但好歹也能给自己养一养声望,不至无功而返。
于是这钦差也给了几分专注,将手中的信封展开。
这份口供不仅按了手印,还因着那家丁识字,又在口供末尾画押签字。
人虽死了,但他同穆梅花那样签活契的下人不同,这人确确实实是曾卖身为奴的,因此官府也应留有他变更户籍的存档,想要确认这份口供的真实性并不难。
那钦差看完口供之后便放到了一边,复又问道:“你所言之事,可还有旁的证据?”
穆空青方才听了沈墨的一番话,算是摸到了些门道,索性现学现卖:“学生手上还有当初令人毙命的凶器可做物证。只是此次前来府城应试的途中,学生屡屡遭人截杀,因而便将物证藏匿在家中,并未随身携带。”
这话一出,穆空青可以清楚地听见,院中有人吸气的声音。
杀个把平民,和截杀应考的学子,这可就是两码子事了。
若是穆空青落榜也就罢了,可他如今不仅取中,还是榜首。
在场的学子自然也就忽视了,他也就是前几日才成了个童生这件事。
沈墨闻言又是叹道:“这李姓人家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连下场应考的学子也敢截杀?当真这般无法无天了吗?”
即便现在正值紧要关头,穆空青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位沈墨拱火的功夫,当真是炉火纯青。
不过沈墨几番恰到好处的应声,倒是叫穆空青想起了他究竟是在何处听过沈墨的声音。
当日府试第三场,他夜间拉铃时,第一时间出声应和,说要将贼人搜出来的,可不就是沈墨吗?
虽不知这沈墨究竟为何屡次出言相助,但左不过也就那几个因由。
再联系那些有关他身世背景的传言,八成也是立场派系所致。
然现下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