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去,连日赶路的疲惫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穆空青一不留神,脚下甚至被绊了个趔趄。
永兴帝见他这样便调笑道:“病的人是朕,怎的穆卿瞧着要更憔悴些?”
穆空青这些天来近乎风餐露宿。
一路从江南赶到京城, 如今还能站着都得亏他这些年没落下拳脚功夫。
因而他这会儿的面色可真算不上好。
穆空青乍一放松,说起话来也就大胆了许多:“臣是怕御史给臣记上一笔御前失仪,这才被吓成了这般模样。”
永兴帝闻言竟笑出了声,可惜没过几息功夫, 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惊得寝宫内众人一阵忙乱。
永兴帝摆摆手:“别忙了,死不了。”
这话一出,在场便没有一个敢站着的了。
永兴帝微微叹了口气:“朕老了,如今死了也是喜丧,哭丧个脸做什么?”
永兴帝年少登基,如今已在位整整六十三年。
他幼时过得不好,身子本就有亏空。登基之后更未曾有过一日懈怠,为大炎殚精竭虑六十余年,一手将大炎从颓败的边缘拉了回来。
能撑到现在,永兴帝自己都觉得满足了。
五皇子放下了药碗,呼唤父皇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永兴帝有些意兴阑珊地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只转瞬间,殿中便只剩下了穆空青和临公公两人。
待殿门被关上后,永兴帝看了临公公一眼。
临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诏书,送到了穆空青的手上。
穆空青一惊,不知永兴帝这是何意。
永兴帝双目微阖:“这封密诏,在新帝登基之后你再打开。”
穆空青心如鼓擂。
新帝登基?
穆空青握紧了手中的诏书,嗓音略有些干涩:“陛下……”
穆空青与永兴帝或许谈不上深情厚谊,却能称一句君臣相得。
穆空青能有今日,与永兴帝的信任和提拔也是脱不开干系的。
眼见大炎盛世将至,这位一手将大炎从泥潭中拉□□的帝王,却偏偏已经走到了暮年。
永兴帝面上带着疲惫,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未曾开口,只道:“下去吧。”
穆空青沉默半晌,将这封明黄诏书仔细放入怀中,躬身告退。
小黄门为他打开了殿门,穆空青却听身后永兴帝的声音再次传来:“安国公之事,是朕迁怒了。”
帝王寝宫内空空荡荡,让这声音显得有些不真切。
穆空青动作微顿,也顾不得榻上的帝王能否瞧见,只对着永兴帝所在的方向深深施了一礼:“臣替老师谢过陛下恩典。”
久久没有等到永兴帝的应答,穆空青缓缓退出大殿,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永兴帝如今生机尚未断绝是真的,可病危也是真的。
穆空青的身后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殿门被关闭的声音。
直到穆空青去了秦府,才从秦老大人口中得知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
今春三月的一场倒春寒,让永兴帝不慎染了风寒,自那以后,永兴帝的身子便一直都不见大好。
而后陆陆续续治了几个月,前些日子才刚稳定一些。
穆空青点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
秦老大人叹道:“外头都道陛下好了,我也这么以为。”
“约莫半个多月前吧,陛下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毫无预兆地昏死了过去。”
穆空青拧起了眉头:“毫无预兆?太医怎么说?”
此时的大炎官场堪称风平浪静,关于永兴帝晕倒一事,穆空青此前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
也就是秦老大人如今已是首辅之尊,这才对内情知之甚详。
秦老大人知晓穆空青是被永兴帝急诏回京的,这事便也不再瞒他:“太医说……是中风。”
中风是中医上的称呼,后世多称作脑梗。
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
许多人在患病初期没什么征兆,直到中期才会突然出现偏瘫、昏迷、高热等现象。再到后期……便是说没就没了。
难怪会急诏重臣入京。
穆空青想想今日永兴帝提到的新帝,又问道:“陛下近日,可是一直将五皇子带在身边?”
秦老大人点头:“不错。”
秦老大人指指上头:“先太子册封那日陛下曾言,我大炎永兴朝只会有这一位太子。如今陛下虽心结未消,但瞧这架势,新帝人选应当是已经定下了。”
好在如今这个新帝的人选是五皇子。
永兴帝膝下活着的孩子不多,得用的也就只有他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培养的五皇子。
五皇子从前失恃,在宫中能安稳长大,也是受了先皇后庇佑,是以五皇子对安国公府也很有几分感情。
这样一来,周家重回朝堂之事,只要不直接摆在明面上,五皇子也应当不会特意去计较,那个日后从丰乐侯府出来的孩子,究竟是姓穆还是姓周。
穆空青回府后给周秀才去了封信,将永兴帝的那句话带给了他,并道若是老师有了合适的孩子,直接送来穆府便是。
周秀才的回信只有一个简单的“可”。
秦以宁带着孩子抵达京城的第二日,便是永兴帝的寿宴。
考虑到永兴帝的病情,这寿宴上多是些调子平和清丽的歌舞管弦,整个寿宴办得热闹,偏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静谧之意。
转眼歌舞声褪了,永兴帝身边的小太监捧出了两封明黄卷轴。
宴上众人霎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穆空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
他本以为寿宴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大事,总得到大朝会上宣布才是。
可如今……竟连大朝会都等不及了吗?
不仅穆空青被吓到了,在场诸人皆是面面相觑,直到临公公拿起一支卷轴展开,众人才想起起身听旨。
这第一道圣旨,便让众人暗自心惊。
令秦老大人、文大人、兵部尚书领三公之位。
准工部尚书告老,调穆空青继任入阁,同钱大人、刑部尚书三人共领三孤之位。
后又有诸封疆大吏、在外掌兵的将领,或调或升,林林总总共数十人。
听了这第一道圣旨的内容,在场众人对于临公公手中的第二道圣旨,便都有了猜测了。
果不其然。
临公公刚念了个开头,殿内便被众人的劝阻声给淹没了。
永兴帝微微向后,斜靠在龙椅上借力,胸膛起伏:“朕老了,如今连走到大朝会上,听这纸禅位诏书读完的力气,都没有了。”
永兴帝说话的声音不大,听着有些疲惫。
英雄暮年。穆空青心中酸涩。
五皇子还欲再劝,却被永兴帝打断:“朕是什么病,朕自己心里清楚,你们心里也清楚。如今禅位好好养着,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登时便将自己含在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穆空青垂下了眼。
从古至今,尤其是如永兴帝这般的长寿帝王,没有几个是能甘愿禅位的。
愈是大权在握多年,到了晚年时,反而更加容易执着于手中的权力。
可永兴帝偏偏做到了。
永兴帝没有再给朝臣开口的机会,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怅然若失:“朕幼时便想过,若帝王已无心处理朝政,如何不能退位让贤?这满朝文武,又为何偏要将天下百姓送到他手中,任他作践?”
这话就差指着先帝的鼻子骂他昏君了,在场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都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去。
“朕想了一辈子也没能想明白。”
“如今不理朝政的成了朕,朕不指着你们,朕自己退位。”
永兴帝说着便忽然来了气一般,在临公公的搀扶下挣扎着直起了上半身,指着一旁连握笔的手都在发颤的史官道:“今日这些话都给朕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落!”
那史官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落,已经濡湿了衣襟,颤颤巍巍地应了声:“是……是。”
永兴帝得了应,又靠回了龙椅上,微微阖眸:“朕一生,惟愿大炎盛世……”
这氛围太浓,眼见着殿中众人便要哭起来了,穆空青急忙出声打断:“既如此,还望陛下好生休养,静候万国来朝。”
大殿中愈发浓厚的悲戚,一下就散了三分。
五皇子拭泪的手都抬到一半了,被穆空青这么一打断,整个人都有些发愣。
而后众人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们这会儿哭什么?永兴帝是要退位了,可这中风之症若是好生调养着,也未必是会立时要人性命的。
正如永兴帝所言,他如今处理朝政已是力不从心,但若是就此禅位好生将养,那还有得好活呢。
还是先前发病太急,将众人连带着永兴帝自己都吓得不轻,是以这会儿都还没能缓过神来。
殿内压抑的气氛散尽,文大人老泪纵横间也忍不住露了三分笑意。
寿宴过后,朝中便开始为新帝的登基大典而忙碌了起来。
永兴帝如今受不得累,朝政已经尽数转到了五皇子手中。
只是永兴帝似是在同什么人较劲一般,五皇子即便登基在即,也还是大炎的五皇子。
凡是经历过安国公府落败之事的老臣们,没有一个敢提立太子三个字的。
横竖再等几个月新帝就要登基了,这会儿上赶着给永兴帝找不痛快,万一将永兴帝气出个好歹来,他们全家老小的命加一块都不够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