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乍一听到矿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铜铁等矿产。
这些资源一旦被人私下开采,那可就是等同于谋反的大罪。
可穆空青也知晓,他所在的这片地方,看气候和饮食习惯,应当属于前世的中原地区,又是黄河流域。
这里煤炭资源倒是举世闻名,可却没听过有什么铜铁矿脉。
但就算只是煤炭,这样藏着掖着偷摸开采,确实能叫人联想到些什么。
例如……冶铁。
穆空青直接将此事问出了口。
周秀才却冷冷道:“起初,秦家也信誓旦旦地说,是一座煤矿。”
应当说,这些皇子手下分布在清江府的势力,没有几个不是为了煤矿的。
可周秀才既然说,秦家起初以为是煤矿,那么也就是说,实际上并不是?
可不是煤矿,又能是什么?
能让李家,或者说李家背后的人,这么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甚至不惜在钦差的眼皮子底下杀应试学子的,只能是一旦查出,便罪无可赦的东西。
铜?铁?还是金银?
可这些……不!
穆空青忽然想到了!
他怎么忘了这茬!
“李家手上的莫不是……铁矿?”穆空青在说出铁矿二字时,甚至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黄河流域,还是有铁矿的!
只不过那里的煤炭资源过于丰富,这才叫人下意识地忽视了,那相对与煤炭而言,储量不算多的铁矿而已!
难怪。
在这个铁匠收徒都要去官府登记造册的年代,私自开采铁矿。
这件事一旦被查出,李家、清溪县令、甚至他们背后的大皇子,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留不住脑袋了。
不,以当今对皇家名声的看重,大皇子可能留得住吧。
周秀才不知道穆空青是怎么猜出来的。
不过他这弟子向来记性好,又好看各类书,在哪本地志上瞧见过也不奇怪。
周秀才叹道:“原以为,即使李家知晓你与秦家有联系,也不会这么直接就报到上头去。只凭李家,手自然也伸不到府城来。”
穆空青顺着周秀才的话接了下去:“可秦家却没想到,李家手上握着的是铁矿,所以他们半点纰漏也不敢出。察觉到不对后,便毫不犹豫地上报了,府城自然也就不安全了。是这样吗,老师?”
周秀才点头,面上却带着无奈之色:“秦家现下自顾不暇,正忙着收拾尾巴,将自己的痕迹从此事中抹去。因而也不便出面保你。”
所以周秀才先前才会说,他是到府城替人收拾烂摊子来了。穆空青了然。
随后,穆空青便不安起来:“秦家收手了,那我家里人?”
周秀才道:“周家的人在盯着。”
周秀才伸手摸了摸穆空青的头,难得带出了几分温和:“周家同安国公府同属一脉,这事在上头看来不是什么秘密。我原是想着等你过了院试,再将你我的干系显露人前,届时你也算有几分自保之力。现下看来,是不成了。”
过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才算是踏入士族阶层,不至于任人揉捏。
“当初将你拖进秦家这档子事里,是我轻忽了。”周秀才道。
穆空青却摇头笑道:“无论有没有秦家,我都是要同李家对上的。”
若是没有秦家,没有周秀才,也不知晓背后的这些事,穆空青,或者说整个老穆家,都可能会懵懵懂懂地同李家对上,再懵懵懂懂地被李家背后的人捏死。
其实早在秦家找上门时,孙氏便说过不愿他掺和进此事中。
可穆空青的想法也一直都未曾变过。
先不提穆老头等人的期盼,只看他穆空青本人。
若不是穆梅花的惨死做了那个推手,后头即便是赚到了银子,穆老头、包括他爹娘,都未必能狠下心用银子去填科举这个无底洞。
等到他自己赚到足够读书的银子,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从他踏进学堂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欠穆梅花良多,也注定他绝不能同李家善罢甘休。
这是穆空青在做出选择之后,就必须要担负起的责任。
虽然他现在才发现,这份责任原比他想得要重。
秦家的出现,于穆空青而言,其实是利大于弊。
况且。
“说来我的运道实在不错,还有老师愿意护着我,总归不会叫我出事。”
穆空青看出周秀才为此事烦闷,刻意做出厚脸皮的姿态卖乖。
周秀才失笑。
只是他从未告诉过穆空青的是,周家祖上流民出身,向来人丁不旺。
到了他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了他一个嫡支子弟。
他开设私塾,本意就是要挑选弟子继承衣钵。
同时也未必没有借这个弟子,将周家重新带入朝堂的意思。
无论周家在朝堂上有多少人脉,外人总归是外人。
周秀才正欲要开口,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接着便是福伯的声音传来:“老爷,行李可要现在收拾?”
“去收拾吧。”周秀才应道。
“老师?你是要留下吗?”穆空青不明所以。
周秀才也要在这儿住下吗?现在形势不妙,周秀才住下不会被带累吗?
周秀才睨他一眼:“收拾的是你的行李。”
“这地方不能住了。”周秀才说道。
“清江都司的一位都指挥佥事与周家有旧,我出面借他一处私宅予你暂住,大皇子的人也不敢在都指挥佥事的私宅动手。”
都指挥佥事乃是正三品武职。
虽说现下久无战事以致朝中重文轻武之风再起,但到底是正三品大员。
强闯正三品大员的私宅,这事儿可比一届平民暴//毙严重多了。
要是大皇子真追去都指挥佥事私宅杀人,这同谋反也没两样了。
穆空青叹气。
又要搬家。
考个府试,过得如同逃难一般。
青天白日里,一行人就这么大咧咧地带着行李,搬进了清江府城东城的中心。
那大摇大摆的姿态,简直叫暗中窥视的人恨得咬碎了牙。
临行前,周秀才见穆空青似是还有些心不在焉,直接给了他脑门一下:“眼下这些纷杂,统统与你无甚干系。清江知府会在府试之后宴请得中前十的学子。你若要伸冤,也只有在那时才有可能,也最安全。”
尤其现下钦差就在清江府,府试之后知府宴请学子,虽远远及不上鹿鸣宴,但也算是一桩佳事,总能得人一二关注。
不然以当前的形势来看,清江知府若是个敏锐人,遇到他私下递拜帖说要伸冤,清江知府未必会愿意趟这浑水。
穆空青抱着周秀才来带他逃难、不,是搬家,还不忘捎上的策论题,认认真真应下了这句话。
周秀才说得没错。
清水镇内的那些事,自有他们去处置。
而穆空青的目标从未变过。
一是读书科举,改换门庭。
二是扳倒李家,为穆梅花复仇。
至于李家倒了之后的事,他现在发愁也没用。
以他一介平头百姓的身份,再多谋算也抵不过人家一力降十会。
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好好读书。
现成的康庄大道摆在面前,但凡他有如晏殊、杨廷和这等人杰的本事,现在哪儿还用得着为了保命四处搬家。
无怪乎有人为科举痴狂疯癫。
当世平民若要自己的性命不比草芥,可不就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
穆空青搬了家,当真再没有碰到过什么“半夜进贼”的荒唐事。
经此一遭,穆空青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现下就是只微末小虾。
想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朝堂百官,什么利国利民福泽后世,都是空谈。
写策论就老老实实地写。
让治永兴一年的水患,就老老实实治永兴一年的水患。
让镇永兴五年的蝗灾,就老老实实镇永兴五年的蝗灾。
最后姿态谦逊一点,自夸一句“如此方为长久之道”也就罢了,别瞎升华什么“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真叫你一个尚未入仕的小孩长治久安了,岂不是指着朝堂上诸位大人的鼻子叫嚷“衮衮诸公”?
升斗小民穆空青认清了自己的位置,终于不再试图写出治世良策,也好容易在赶在府试前,于策论一道上,得了自己老师一句“尚可”。
眼看着府试将近,穆空青进步飞速,时不时还借着佥事家的演武场,跟着周勤周武活动两下,心情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却不知有些地方已经闹翻了天。
先是清溪县辖区内忽然陆续有店铺关门,主家不是去寻亲了,便是家人重病了。
再是清水镇里遭了一伙飞贼的惦记,已经有不少人家夜里听到动静,说是有人在翻箱倒柜。
最后也不知怎么了,城外竟连着几天都能发现尸首,还都是些尸骨不全又衣衫褴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