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开办理工学院之事,堪称迫在眉睫。
这一点,就连永兴帝都是承认的。
穆空青一边嚼着烤番薯一边在心里头寻思,自己前头搞出免费教学,已经让不少自命清高之辈颇有微词了。
后头再提议开办理工学院,只怕那些迂腐文人们,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谢青云昨日还特意寻了篇抨击讲堂的文章,拎到他跟前读给他听,嘱咐他做事小心些。
想想昨日那篇文章上的言辞,穆空青心说,挨骂我倒是不担心的。
我担心我到时候不小心看到某些人的文章,一个没忍住就提笔骂回去了。
有些人啊,搭理了他,总觉得是给他脸了。
可不搭理他,自己又实在生气。
为了那些人专门写篇文章,这说法听着都晦气。
穆空青嚼着嚼着,手上的番薯便只剩了个皮。
秦以宁又剥了一个,塞进穆空青手里。
穆空青看着手上那只穿了半截衣服的番薯,心里忽然就有了主意。
第136章 一门新课
世人做事, 都讲求师出有名。
正如穆空青手上这个番薯,也都留下半截外皮包着,才不会沾得满手狼狈。
趁着工部精锐尽出忙着改造海船的时候, 穆空青同秦以宁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先头因着海贸的关系, 大炎境内的豪商巨贾们, 多少都同秦以宁有过交集。
秦以宁得了穆空青的收益, 在她有意无意的暗示下,不止是穆家手下的工厂招工会开设讲堂, 有旁的豪商或是为了招工方便,亦或是为了名声好听,也都开始以讲堂的形式进行招工。
领头的大商们都这么办了,后头的小商户们, 也就自然而然地有样学样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但凡尝试过工厂的生产模式的人都知道, 倚靠传统的师徒模式招手工人, 这工厂根本就办不下去。
一时间,讲堂的讲师, 工厂的工人, 都成了民间大热的谋生路子。
尤其是那讲师。
大炎境内的官道多数都换成了水泥路,货物的运输成本也是一降再降,有资本开遍全国的大厂不多,但辐射范围只在周边几地的工厂却不在少数。
这些小工厂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在招工上, 聘讲师的门槛儿自然也就比大工厂要低,只要能认全常用字,那便已经足够了。
而这样的小工厂,恰恰是数量最多的。
只需识得常用的那些字, 便能被人请去讲课,受人尊敬不说,一个月也能有不少月银。
这样一来,民间向学之风更盛。
就连那街上的闲汉游侠,也会时不时溜去讲堂外头听上两句,想着万一学会了,日后的生计也能有个着落。
有那脑子灵活的流民,没了户籍文书,签不成身契,进不了工厂,但却凭借着一日日的偷师,硬是叫他囫囵个儿地认全了字。
最后还真能靠着这点本事,三五不时地去各家工厂开设的讲堂顶上几堂课。
这类人要的银子少,又不用签契书,那一心节省成本的小商户,自然更愿意聘请他们。
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多,那些本以为一生无望的底层人,便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恨不能住在讲堂边上。
眼见着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想着读书识字,街边乞丐都要寻个树枝在街上写写画画。
这下,以青山书院为代表的,那一部分思想传统的读书人们彻底坐不住了!
读书识字何等风雅清高之事,那些污糟之人也配?
原先只有穆空青手下的工厂开办讲堂,这些人便只是作文写诗暗讽。
随着如今讲堂四处开花,读书认字的“下九流”越来越多,于是陆陆续续地,这些人就从暗讽,变成了明火执仗般指着始作俑者的鼻子的骂。
若非他们还顾忌着穆空青身处高位,只怕这个“始作俑者”的代称都不会有了。
穆空青知道自己堵不住这些人的嘴,索性将计就计,不仅不想法子替自己正名,反倒令自己的人手在暗中蹿腾了一把火,让那些跳脚之人坚信自己此举乃是为了文人风骨,应当不畏强权。
渐渐的,穆空青的名字也开始隐晦地出现在部分文章中。
就在事情越闹越大,连谢青云都忍不住又一次皱着眉找上穆空青的时候,穆空青掏出了他特意从永兴帝那儿讨来的一道圣旨。
谢青云是什么人?
正经的世家子弟,大炎朝的第二位□□状元。
他在看见这道圣旨时,瞬间便明了了:“这件事是你故意的?”
穆空青颔首道:“谢兄该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等只一心埋头办事,半点都不在意自个儿身上会否背负骂名的圣人吧?”
谢青云将圣旨归还给他,笑骂道:“你算个劳什子圣人,如今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穆空青穆大人心里头压根不好读书,如今才会推崇君子论迹不论心。”
黑历史又一次被提起,穆空青痛苦地捂住了半边脑袋。
要说这回穆空青拿自己当靶子挨骂,最叫他心梗的远远不是什么有辱斯文之类的酸词儿。
是那帮缺德鬼,他们知道穆空青入仕之后的所作所为,堪称桩桩件件功在社稷,这点没什么能诟病的,于是便将穆空青入仕传出的诗文都给翻了出来,对着它们挨个儿挑刺。
这样一来,穆空青当初在江南文会上一着不慎,作出的那篇自揭自短的黑历史杂文,自然也就躲不过被人审视的命运了。
原本穆空青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如今可好,叫这帮人这么一嚷嚷,那可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谢青云幸灾乐祸:“自作孽。”
私下里窜火这事儿说着不好听,也怕说多了走漏风声,所以穆空青便没有主动同人提起过。
若是张华阳、杨思典等好友来问了,穆空青也不会瞒着他们。
谢青云平日里与他算不得有多亲近,先前提醒过他一次便是交情了,所以后头穆空青故意令人拱火的事,谢青云也一直都不知晓。
穆空青笑着写过了谢青云,复又问道:“谢兄觉得,我讨来的这封圣旨效用如何?”
谢青云在永嘉书院待的时间可比穆空青久,他只是顿了顿,便笃定道:“山长会答应的,书院同窗们也不会抵触。”
谢青云说着说着又笑出了声:“先前春闱之时,你穆大人为人不近人情,却唯独对书院同窗留三分情面的消息,可在考生中间传了个遍。我听说那年报考书院的学子都多了三成,演武场险些坐不下。”
穆空青权当没听见他的调侃,面色不变道:“我自是知道山长必会答应,我说的是——”
穆空青晃了晃手上明黄色的锦帛。
“这道圣旨一旦送到书院,那书院可就代替我成了那个靶子了。”
穆空青手上这封永兴帝亲笔所书的圣旨,写的内容不是旁的,正是令永嘉书院在工部名匠的指导下,开办理工科,招收专研理工的学子,为工部储才。
谢青云完全不上钩:“你既能想出这招,那必定留有后手。你同杨思典走得近,怕是早就从他哪儿给山长递过信了吧?”
此时那群文人们正是群情激奋,要维护正统的时候。
若是这个时候把永嘉书院推出来,说书院要另开理工科,那不是明晃晃地让书院替穆空青堵枪眼么?
把那些讲堂全部都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永嘉书院在文人士子们心中的地位。
这事一出,只怕发声的就不止是那些酸儒了。
谢青云相信穆空青的为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穆空青笑道:“瞒不过谢兄。”
穆空青当然不可能把书院推出去替自己挡枪。
或者说,穆空青特意将讲堂的事闹大,为的是用他自己,替书院挡枪。
这些文人们骂得再凶,文章写得再多,念不起书的百姓们大多都是不关心这个的。
但事情涉及穆空青可就不同了。
他丰乐伯的名声,在大炎百姓之间可是无人不知的。
穆空青受大炎百姓的爱戴程度,从穆府门口三五不时就会出现点儿新鲜果蔬上就能看出来。
眼下这些酸腐文人们屡屡对穆空青出言不逊,又一口一个“不配读书的污糟之人”,直接将底层的穷苦百姓也给骂了进去,叫人怎能不对其生出厌憎之意?
若是这个时候,永嘉书院能够出面,高呼圣人之言,推崇开卷有益、有教无类,必然会得到其余正常读书人与大炎百姓的支持。
之后书院再顺势“以身作则”,开办理工一科,后接陛下圣旨盖棺定论,于情、于理、于,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穆空青认真道:“非是我行事手段繁琐,只是若不闹上这一回,那么即便书院设此课业,兴许也无人来学。”
能入书院学习正经理工科知识的,至少是得识字的。
穆空青带着各路商户办讲堂,令底层百姓有机会识字,也是为了给日后潜在的理工科学子铺路。
穆空青也清楚,最初会来研习理工科的,必然还是普通百姓居多。
如今的普通百姓们连县官的姓名都未必知晓,哪里能懂那么多国家大事,有什么高瞻远瞩。
不过是大家都说科举好,那么便冲着科举去。
若是有人说识字之人研习理工一科也是条路子,那么也自然有那觉得科举无望者,转而投向理工科。
要是穆空青不将舆论炒起来,百姓们识了字之后,还是一心一意只能看得见科举,那书院开办理工科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穆空青耐心细致地同谢青云讲解了这个计划,听得谢青云连连点头。
穆空青问道:“谢兄可能理解此事?”
谢青云应道:“用心良苦,我自明白。”
穆空青微笑:“如此便好。”
谢青云看着穆空青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很快,他便知晓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就在谢青云同穆空青的这场谈话结束十日后,永嘉书院发声了。
杨老山长多年未有文章外传,此时却高调传出《兴国》一文,并在文中振臂高呼“有教无类”,并直言“民智启则国智启”、“巫医百工非贱业,数理匠艺亦兴国”,所以书院要开办理工科,头一年招生不限年龄身份,只要识字皆可入学。
《兴国》一文在此时出现,便如同往那热油锅里泼了一桶开水。
就连穆空青,都为杨老山长行文之大胆而咋舌。
穆空青对着手下人抄录来的《兴国》叹道:“不愧是杨老山长。”
是他穆空青小瞧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