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可是在当初根基未稳时,就敢冒天下文人之大不讳,公开在书院开办武学课的杨老山长。
若非此次永兴帝的旨意中言明理工科学子亦可入仕,说不准杨老山长都用不着前头那些铺垫。
瞧他老人家言辞之犀利,就差指着青山书院……啊,是酸腐之人的鼻子,骂他们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山长还怪记仇的。
穆空青想想杨老山长此次发文的目的,在心底呸了几声。
什么记仇,这回带头蹦跶的也是青山书院那群人,老山长就事论事罢了。
穆空青挥挥手,将家中的管事招来嘱咐了几句。
而后,大炎各地便有不少茶楼里的说书人,将《兴国》一文用白话转述了出来,好叫那听不懂之乎者也的百姓们,也能知晓其中的观点。
原本百姓们也不会写文章,听那些读书人指桑骂槐,即便有意辩驳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有一位杨老山长站出来了,那百姓们自然也就无需再忍着了。
在百姓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再有人说什么:“老山长所书并非全然无过。”之类的话,只怕就要被人当做瞧不起布衣百姓的酸儒了。
而将这一团火烧得更旺的,便是永兴帝的那一道圣旨。
将圣旨送往书院的不是旁人,正是谢青云。
顶了宣旨太监活计的谢青云,随身还带着工部匠人们总结出的手记,并且在将圣旨送到永嘉书院之后,还不得不留在书院中,继续同那帮文人们打嘴仗,可谓身兼多职。
谁叫杨老山长一把年纪又德高望重,真同小辈斗嘴也不是个事呢。
于是这出去同人唇枪舌战的活,自然就落在谢青云身上了。
有大炎唯二的两位□□坐镇,任是哪位读书人到他们跟前谈科举,气势都得先矮上三分。
而唯一能在这二位跟前直起腰板的穆空青,却正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毕竟这里是江南,大炎四大书院,其三都在江南,真正的文风鼎盛之地,。
只要江南这群以青山书院为首的士子们服了,其他人自然也就认了。
谢青云也只能甘当这个马前卒。
江南茶楼。
“我家有十六口人,全靠陛下和穆大人才没饿死,哪来的银子去科举?”
“后来我受了穆大人的恩,进了厂子里做活,家里才喘过气来。”
茶楼里,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满脸通红,指着对面身着蓝衫士子服的青年叫骂。
“你们有银子的去科举,我们没银子的去念理工科,日后照样能为百姓做事儿!怎的就成了辱……什么不斯文了!”
有人高声和道:“说得好!”
“那书上的字人人都能学,凭什么你们读书是好事,我们读书就不成?”
“就是!”
“书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我明儿就把我家幺儿送去永嘉书院。”
“我也送!”
那蓝衫学子气得说不出话,又不知该怎么同众人分辩,为何理工科也能入仕却是外道,而科举入仕便是正道,只能口中不停念着:“愚民!一群愚民!”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永嘉书院这几日也是人来人往。
自打来了江南,谢青云一天少说也要喝上八壶茶水。
送走了青山书院的夫子,谢青云在心里将穆空青骂了无数遍。
我说那小子怎么同我将事情的原委交代得这般细致!
好在谢青云的茶水没有白喝,穆空青的骂也没有白挨。
这些日子以来,去各地讲堂外蹭课的百姓明显增多,民间甚至出现了专门教人识字的讲堂。
无需科举也能入仕,这于家中银钱不丰的底层百姓而言,便是又多了一条青云大道。
在第一届理工科学子正式入学时,工部的新式海船也已改造完毕。
此时的蒸汽机经由大炎工匠们改造之后,同穆空青记忆中的蒸汽机的模样已经全然不同。
就算是提供了初始版本的穆空青,都有些认不出它了。
但是根据穆空青从张华阳那儿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改造之后的版本,似乎比穆空青前世所知的蒸汽机动力更足一些。
第一批被装上大炎版蒸汽机的海船,自然是留守大炎的水师战船。
战船改造完成之后,便要开始对商船动手了。
有早早便得了消息的商户们,近些日子不仅没有趁盟约尚未落到实处时出海,反倒是不顾冬季港口冻结的风险,直接将海船停到了津沽口岸一心等候着什么。
这些时日一来,工部除却改进蒸汽机与海船之外,旁的事情几乎都被放置了下来。
到了改造商船之时,工部在人手上的捉襟见肘便更甚了。
穆空青算算大炎使团出海的时间,再算算改造后的商船出海所需的时间,只觉得时间紧迫。
穆空青在户部翻了一天的账簿,回府后又同秦以宁来了场彻夜长谈。
第二日一早穆空青便到了户部衙门,而后他户部衙门里坐了一整天,拉出了一长列的各项明细,到散值时都不忘将这份明细揣在身上带走。
今日在文渊阁当值的钱大人蓦地眼皮一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坐在钱大人对面的工部尚书关切问道:“怎的了?”
钱大人摸着眼皮沉思半晌,盯着工部尚书道:“方才莫不是又有人在算计国库的银子?”
工部尚书面上的笑容一僵,不留痕迹地将手下一封奏折往边上挪了挪:“瞎说什么呢!国库如何不是你户部的事吗?怎的要往我工部身上赖。”
第137章 一颗大树
钱大人那不祥的预感, 在他第二日来到户部衙门时应验了。
这些身上兼着六部堂官的阁老们,平日里如无意外,都是文渊阁和衙门两头轮着值守的。
钱大人今日一进户部衙门的大门, 就见他的麾下爱将冲他笑得如沐春风。
穆空青真诚道:“大人今日来得好早, 近些日子公务可还繁忙?”
钱大人斟酌了片刻, 谨慎答道:“烦心事倒是有, 可繁忙也谈不上。”
穆空青闻言笑意愈盛,将钱大人迎入了堂厅中。
但钱大人的眼皮却跳得更厉害了。
“不知大人近日在为何事烦忧?下官或可为大人排解一二。”穆空青接过小吏送来的茶水, 摆出欲要同钱大人促膝长谈的架势。
钱大人警惕:“还能是为何事?工部和兵部那儿讨去的银子,就同个无底洞似的,没边儿地往里砸,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先前只是改进蒸汽机的花费, 便已经叫钱大人看着便痛心了。
好容易等成品出来了,钱大人欢欣鼓舞地就等着回本了,却忘了在改造商船之前, 还有战船这么个大坑要填。
亏得那铁矿素来都是捏在朝廷手中的, 不然要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造出数量足够的蒸汽机,还当真是困难不小。
穆空青安慰他道:“这些也都过去了, 大人不若想想津沽码头停着的那些商船?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改造战船是朝廷出银子, 改造商船可就不是了。
装载了蒸汽机的新式海船不提旁的,只速度这一项,就足够让海商们为得改造机会而不惜成本了。
钱大人哼了一声:“若非如此,当初我哪儿能批得那么痛快。”
钱大人掌管户部多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他自然懂。
改造商船所获利润不过九牛一毛。
他真正看中的,是新式海船在今后的海贸中将会起到的作用,以及为大炎带来的税收。
不过知道归知道,该心痛的时候也还是会心痛。
若是放在十年前, 有人说要花费这么大一笔银子造船,他非得拿对方当卖1国1贼来骂不成。
只改造战船所用的花销,就能抵得上十年前大炎一整年的税收了。
更何况这还只改了一半。
另一半如今还在海上飘着呢。
穆空青见钱大人又露出了心痛的表情,适时地给他递上一杯茶水,又温声安抚道:“我知晓大人忧国忧民,故而心中焦急。可工部人手不足,商船一时无法出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话可说到钱大人心坎儿里去了。
他理智上清楚,待到商船改造完成,所得利润必然会是如今的数倍。
哪怕不算商船在西方大陆的商贸所得,只盯着番邦大陆上的金矿做几笔短期买卖,也足以填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花销。
可现在,商船不是还没有改造完吗?
大炎水师的规模再大,也比不上海贸开放之后民间的商船数量多。
一些小商户如今甚至没能知晓新式海船的消息,可以暂且不提。
但如范家、覃家这样的人家,是宁愿憋几个月不出海,也要让手下的海船,成为第一批被改造的商船。
只这些大海商的商船数量,便足够让工部头痛了。
也足够让钱大人头痛了。
钱大人轻叹一声:“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事儿又非是普通人能帮得上手的,急也急不得。”
蒸汽机的结构或许算不上是最精巧的,但它的价格却一定是最昂贵的。
若是对蒸汽机没有一定的了解,即便是搭手打杂,都可能会导致安装出现错误,带来巨额损失。
穆空青也跟着叹了句:“不错。若是工部之外,也有人能对蒸汽机有所了解就好了。即便是他们造不出来,至少也能帮忙安装。”
钱大人看看穆空青,穆空青无辜回望。
钱大人“嘶”了一声:“你莫不是想?”
穆空青将袖中叠得规规整整的纸推到钱大人跟前:“我也就是想想。”
算一算,永嘉书院新招的理工科学子,如今入学也有一个多月了。
就连被他诓去做打手的谢青云,都已经将诉苦的书信从永嘉寄到京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