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能捧上“铁饭碗”的活计,素来都是被大多百姓所青睐的。
莫说身契上定的十年了,就是直接定上一辈子,只要能管温饱,也照样有百姓前赴后继。
只是海外工厂毕竟须得背井离乡,若是要定身契,自然也不能同水泥厂一样半月一休沐,直接叫人十数年回不了家。
穆空青道:“如今海外工厂一事初启,所用之人必然还得是我大炎百姓。故土难离,因而微臣提议,身契之事,或可放宽。”
穆空青交予永兴帝的那份文书中所提议的,便是如水泥厂招工一般,令有意出海者,入番邦语讲堂听学,同时签订身契。
只不过出海者的身契并非十年,而是五年一签,同时令立契书,至少续签两次,间隔不得超过一年。
这个时间同现代的劳动合同类似,只是不同的是,身契一定,便没有辞职的说法。
相当于每五年给工人放一次长假,让人回乡探亲。
至于为什么不能直接同人签上十五年,再另立规矩给人放假,而是要绕这么大个弯?
穆空青心想,无奸不商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穆空青自认不是圣人,但也不希望另一个时空中染满血腥的淘金过程,如今要在自己手中拉开序幕。
身契都签了,给不给探亲假,那还不都是凭老板的良心说话。
若是不给探亲假,十五年都回不了家的人,是死是活又有谁能记得。
一次只签五年身契,若是人没能回来,也没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至少他们的家人还能上衙门,朝他们的东家讨个公道。
永兴帝将这份计划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抬头便见穆空青还是那面上带笑的模样,不禁调侃了一句:“你这讲堂的主意倒是不错,但日后总不能办一个工厂,便开一次讲堂吧?你是能请到夫子,旁人却未必。”
教番邦语可不是教水泥工,寻常匠人做不来,必须得是先请夫子教人读书识字,再另请舌人来教番邦语言。
穆空青有这个自信能请到人,一来是他六元及第的名头在士林中着实响亮,二来也是穆空青手下几间工厂为大炎百姓造福不少。
若是纯粹的商户为了买卖请人教书,那还真未必有夫子愿意为银钱折腰。
穆空青摇头:“教人识字罢了,何须请夫子来教?”
在大炎,夫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酒楼的账房教得,衙门的皂隶教得,就算是那街边落难的老乞丐,只要他曾从学堂外偷学过几个字,也同样教得。”
识字不是读书,真让夫子按照传统的方法来教,人家还未必能学得会。
永兴帝失笑:“倒是我想岔了。”
“既如此,那你便去办吧。”
穆空青得了应允,自然俯身告退。
他此次特意将开办讲堂之事提出,本是想试探一下永兴帝,看他对于百姓习传统诗书经义之外的知识是否抵触。
如今看来,永兴帝比穆空青以为的要开明多了。
穆空青这头还寻思着温水煮青蛙呢,永兴帝直接一步登天想到给百姓扫盲的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开设专门的理工学院一事,至少不会遭到上头的反对。
于穆空青而言,上头不反对,那便是已经成功大半了。
盟约签订,工厂之事也有了个章程。
接下来,便是大炎朝廷派遣公使,随两国公使同去大洋彼岸,确认此事落实。
关于这朝廷派遣出海的第一任使团,穆空青还想过兴许自己也能凑上一道。
却不想船队启航时,穆空青正为番邦税收熬油费火,忙得就差睡在户部衙门了。
出海?想都别想。
不过戚子安倒是跟去了。
出发前还特意来同穆空青道了谢。
说是穆空青那个关于开设讲堂的提议,让他手上的学习番邦语的手记卖了好大一笔银子。
穆空青闻言茫然:“银子?”
不怪穆空青不解,如今的文人,可没几个敢将银子挂在嘴边的。
或许户部的大人们除外。
戚子安还是那腼腆的模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般低声道:“我家中境况不好,即便是后头去了鸿胪寺,俸禄也仅够我在京城租个宅院安家的。若非这笔银子,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叫我父母妻儿住上自家宅子。”
穆空青原还以为以他的性子去了鸿胪寺,八成是招了旁人排挤呢。
没想到竟是这个因由。
戚子安主动调去鸿胪寺这样的冷衙门,而非留在翰林院或是六部,为的便是能升些品级,俸禄拿得多些。
眼前之人的身影,逐渐同八年前考场中那个衣衫单薄的青年重合。
官场八年,他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过。
穆空青便当做没有听见他自揭短的话:“以戚兄的才干,在鸿胪寺应如游鱼入水,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戚子安苦笑:“我哪里能有什么才干。”
当真有才干的,应当是他面前这人才是。
穆空青的手搭上戚子安肩头,他认真道:“戚兄此言差矣,使团此行有舌人一十八人,能讲番邦语言三种。可这一十八人加在一起,却都及不上戚兄你。”
戚子安在语言上的天分,那当真是让穆空青瞠目结舌。
先前戚子安学会的西语、英语自不必说,后头朝廷有意同西方大陆互通有无,鸿胪寺中便又多了说德、法等语言的舌人。
结果不出一年,戚子安又将德、法等国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
穆空青见过他与舌人交谈,兴许戚子安用旁的语言书写文章还有困难,但日常交流已经没有问题了。
使团此次带上的舌人加在一起,会的语言都没有戚子安一人多。
穆空青想了想,又提醒道:“番邦小国众多,使团此行怕是也能碰到不少别国之人。届时若是殿下有意,戚兄不妨助殿下同人聊上几句。”
穆空青口中的殿下,说的就是此行的带队者,永兴帝的五皇子。
这位五皇子穆空青也曾见过。
当时土豆和番薯收获,永兴帝连带六部阁老出城,当时永兴帝身边便跟了个青年人。
也是到使团人选敲定后穆空青方才知晓,那人便是传闻中幼年失恃的五皇子。
以戚子安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去做那出头的事。
但既然穆空青说了,他心下犹豫片刻,便也点头应了。
三日后,朝廷的海船自津沽码头南下广粤,同番邦海船汇合。
朝廷的船队出海,随行护卫的自然是大炎水师。
大炎公使初次拜访邻国,大炎南北水师精锐尽出,只余半数船只留守大炎边岸。
堪称巍峨的海船扬帆,将几国公使所乘船只围拢在当中。
如今水师的战船虽未装上蒸汽机,但船身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只只钢铁巨兽。
其模样之狰狞,规模之浩荡,让只见过大炎商船船队的公使面色铁青。
即便是数年前曾同大炎水师有过短暂交火的西国公使,此刻心中也只剩一阵后怕。
当年若非他见势不妙走得及时,只怕如今等不到隔壁那位崛起,西国的舰队就要沉在这片海域了。
船队出海了,穆空青的活却半点都没少。
这次的盟约给了永兴帝新的灵感,准备依葫芦画瓢,同南洋诸国也签一个。
南洋诸国的利润虽不及大洋彼岸,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尤其如今永兴帝吃到了商税的甜头,大炎百姓也不再为粮食发愁,正是发展商业的好时机。
让豪商们去大洋彼岸抢利润,次一些的便去南洋诸国分一分,这样一来,大炎境内的小商户们不就有了生长空间吗?
永兴帝一纸令下,底下人便得从年末忙到年初。
好在秦以宁对海贸知之甚深,许多资料穆空青都能直接从自家的路子拿到,办起事来能轻松不少。
要说穆空青今日还有什么烦心事,那便是往他府门前塞东西的百姓又多了起来。
秦以宁围着火炉烤番薯,看穆空青那无奈的模样安慰道:“百姓们感激你,这东西也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你且收下便是了。”
穆空青在她身边坐下,叹道:“这架势,未免太张扬了一些。”
秦以宁摇头:“还不是你自己心软。又是什么讲堂不设门墙,又是什么一个月内后悔了,那便离开讲堂、契书作废。如此一来,不就是叫人去白听几堂课?百姓自然感激。”
穆空青笑道:“到底是背井离乡的事,总得给人反悔的机会。况且讲堂又无功课需要批改,教一人是教,教百人也是教。有百姓愿意来听便听吧。”
这进入纱厂讲堂的头一个月里,讲堂会开设在无高墙坚门之处,便是站在屋外也能听见里头在说什么。
而一月内可以反悔的规矩,也是穆空青故意定下的。
说给人一个反悔的机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想趁这个机会,让没有银钱,却有意读书的百姓识得几个字。
秦以宁将烤好的番薯递给他:“别想了,横竖你都同陛下通过气儿了,陛下也不至于为这事为难你。”
说起来,穆空青会生出这个想法,还是永兴帝给的灵感。
虽然谈不上全民扫盲,但多少也能帮到一些百姓。
穆空青将此事报上去之后,永兴帝非但没有反对,反而起了今后让其他工厂的讲堂,也都依纱厂讲堂的模式来办的想法。
穆空青觉得永兴帝这是图他们办讲堂花的不是朝廷的银子,但他不敢说。
不仅不敢说,还得带头向永兴帝表忠心,麻利地将水泥厂的讲堂,也改成了先公开教认字,再私下教手艺的模式。
听了秦以宁的话,穆空青叹道:“我倒不是担心陛下。”
秦以宁挑眉:“那你是担心?”
秦以宁用手比了个写字的姿势,方才道:“担心……旁人?”
穆空青没说话,低头咬了一口烤番薯。
前几日张华阳同他说,工部那边对于蒸汽机用于海船的试验,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
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新式海船能赶在大炎使团之前,抵达大洋彼岸。
新式海船改造完毕,那么蒸汽机在别处的应用,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想要开发蒸汽机的用途,仅凭工部现有的匠人肯定是不够的,凭他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更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