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似乎已成定局。
大约战至亥初,公主一方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大部队行至德阳宫殿前,公主站在台阶之上俯视下面众人,眼神中看的仿佛不仅仅是他们,更是天下千千万万的臣民,她再一次感受到肩膀上的担子是如此沉重。
公主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对权力没有多大追求的人,走上争权夺位的道路被迫的因素要更多一些。但她不能不能承认,至高的权力摆在面前的这一刻,自己竟真的生出些唯我独尊的豪情来。
“诸位,本宫作为人女,应父皇诏命进宫探视。但父皇身体却……,已于戌时驾崩而去。”众人闻言顿时跪倒哭成一片,公主眼眶中含着泪,继续道,“父皇临走前,写有传位圣旨。田德明,你宣诏吧。”
田德明捧着圣旨上前一步,展开念了一句“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便被另外一声高喊打断。
“田内官且慢!”
德阳宫门外的禁军已被就地诛杀,没有发出预警的声音。
今天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中书领着一队人出现在宫中,他步履轻快,神情自然,甚至带着笑说道:“圣旨真假尚不能定,何必急着宣诏呢?”
随着宁中书的话音落下,德阳宫围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阵阵应和声。
身处其中的许清元判断这些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并不是虚张声势。再一想宁中书能带着这么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这里,一定是摧枯拉朽般的战力才能做到,她的面色难看到极点。
站在她旁边的白鸿朗只扫了宁中书手下的人几眼就确认道:“是大营的人,京郊驻军。”
也就是说,现在她们所有人都被包围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宁中书绝不是傻子, 既然赶到德阳宫并迅速控制场面,那便是孤注一掷, 誓要夺取皇位, 所以她们的处境十分凶险。
短短时间内波澜顿生,而且还是如此要命的反转,有些甚至还有没反应过来的人们在原地木楞着一动不动。
在混乱的局面下, 掌握主导权是活下来的唯一可能。
危急关头,许清元的思维本像一堆散落满地的毛线团,乱的让她不能找出头绪。但在场上千号人的性命和这个国家以后女性的命运都可能系于今晚,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天灵盖激灵灵一冷。
仿佛有神人慢慢挑起了线头, 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将所有繁乱理顺,许清元的脑子里中闪过无数信息, 而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
“哈哈哈, ”许清元扶着额头,声音由小到大, 大笑着直起身, 右手放到背后, 左手顺势放了下来。
人在紧急情况下的潜力真是惊人,即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如此动作,她还能同时注意到宁中书背后的弓箭手们箭指的方向不是公主。
“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许学士是失心疯了吧?”大营里有士兵嘲笑。
“闭嘴。”京郊驻军的总统帅,一头花白的大将军鱼和通制止了手下的无礼言语, 却未再多话。
公主看着鱼和通,想到自己之前几次三番上门游说, 对方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不会偏向任何一边, 架势摆的足足的, 叫她吃了好几回闭门羹。到最后她都不求他出手,只求他能作壁上观,这人满嘴忠君之语一口答应,没想到转头就成了宁中书的走狗。
想到此事,公主也不禁冷眼,但她知道好歹,眼下对方优势颇大,绝不能贸然刺激他们。
她不禁看向做出奇怪举动的许清元,待看清对方背后右手所做的动作后,整颗心顿时提吊起来。公主拼命在心中告诫自己镇定,这才没有在脸上露出端倪。
笑声断在最大的时候,许清元死死盯着宁中书,神情是与现在自身情况极不相符的志得意满:“张闻庭都死了,你难不成是想谋权篡位?”
一语惊起千层浪,双方闻言都乱了阵脚,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许清元的表情太过自信,实在不像演的。
还是宁中书老狐狸狡猾,他恐怕巴不得张闻庭死,而且有那么多人守着,张闻庭绝不可能出事,许清元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休得胡言……”宁中书一句未完便被高声打断。
“我可以直白讲明,内应不是别人,正是首辅大人的女儿宁晗宁大人。”许清元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在看好戏,谁能想到她的右手已经在背后快挥断了呢。
按照现在的站位,公主和宣旨的田德明站在殿前台阶上,前者的身旁早围了一圈禁军护卫,田德明则站在不远处,王镇随侍左右。
所以许清元的动作只有有限的几个人能看见,并且他们都很快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王镇看见在听到许清元的话后,一直一副笑面、稳操胜券模样的宁中书都忍不住露出了一瞬间的犹豫,他知道这就是许清元争取的难得机会。他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勇气,此刻真是将生死都置之于度外,只想着不能功亏一篑让这么多自己人成为对方登上皇位的垫脚石,便扭头一步迈出,想去拿田德明手中的圣旨。
比皇帝年纪还要大的田德明在皇帝死后身体中的精气神像是散走了,唇角一直往下耷拉着,没有从前的半点喜气。不过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看似眼皮都不抬,却将靠过来的王镇一手推下了台阶。
然后动作极快地伸手展开圣旨,用洪亮的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放箭!”宁中书没能继续维持自己的表情,他知道对方是设了套,立刻想要破局抢回主导权。
随着一声令下,方才早已将箭矢瞄准田德明的弓箭手一齐松手,弓弦回弹的声音清晰可闻。
如果许清元说的是别人,宁中书都不会被引走注意力,但偏偏是他自己的女儿。宁晗确实直到现在都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真心认同,这才骗过了他。
方才宁中书甚至真的怀疑过张闻庭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是,那他不得不想办法先把这件事圆过去,稳住军心。他不过走了片刻神,便被对方找到可乘之机,许清元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仍能有此般急智,确实不一般。
“保护田内官!”公主指挥其余禁军前来守卫,但始终比不上弓箭快,不过说话间的功夫,已有几支箭直直射入田德明身上。
赶上来的禁军在田德明身前立起秉甲抵御,而后者分明已经身负重伤却仍撑着一口气,用依旧洪亮有力的声音将圣旨最关键之处念了出来。
“镇国公主尔容,仁孝淳厚,自天生德,熟达机务,必能承继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注]田德明拼力说完,跪在地上将圣旨交给公主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宁首辅,都听到了吧?你敢深夜带兵闯进皇宫,在皇帝寝殿前武力杀害田内官,逼宫公主,冒天下之大不韪,罪当如何?”许清元丝毫没有放松精神,让内官读圣旨为的是占住道德礼法,好叫对方所有人知道他们干的事是要受天下人唾骂的,先搓一搓他们的气势,但这还远远不够。
宫变这种事都做了,无论是许清元还是宁中书,都很明白自己有很大可能会万劫不复。这个时候别说礼法,就算是天规也回不了头的。
“大行皇帝生前卧床不起,久不理政事,这圣旨必是公主伪造。”一旦不装模作样地笑,宁中书面容冷肃眼神锐利,仿佛换了一个人。
“玉轴祥云黄绢,大行皇帝亲制诏书传位于镇国公主!是真是假,想必众位心中有数。”许清元仗着年轻嘴快,在对方开口前又道,“宁首辅自己要这权势,也别拉上这么多无辜的将士。”
“你……”
“你们书读的不多,不知道吧?”许清元绝不肯留出说话的空档给对方,“衍朝跟随开国皇帝谋反的将士的下场是,被成功改朝换代的高/祖皇帝以莫须有之罪斩杀殆尽,连家人都无一幸免。”
“好好想想吧,为了遮掩谋反的罪行,宁首辅以后会放过你们吗?”许清元将最重要的一句话说完,宫外果然响起阵阵嘈杂的声音。
本来是想凑份从龙之功,败北自担风险,但是万一胜了都要赔上所有家底,武将们也不笨,不会干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事。
“许学士好厉害的一张嘴皮子。”鱼和通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打量着她,既轻视又不能轻视,泛出隐隐的气怒之色。
“她是我的得力下属,自然不凡。”出乎意料,宁中书并未对许清元的一番挑拨离间气急跳脚,反而重新端上那副假面具来,“不过事已至此,你再聪明也无用了。”
“将军,将军……”一名小卒从德阳宫外赶来,跑得眼斜嘴歪地顾不上形象,一溜烟来到鱼和通跟前贴耳回禀了几句话便垂手退下。
鱼和通似乎也没料到会发生变故,他只转头用口型跟宁中书说了两个字“宫门”。
宁中书最后看了公主和许清元两人一眼,下令:“退,包围德阳宫。”
将士虽不解,但不敢反抗,掩护着宁中书和鱼和通往外退去。
瞅准对方背身离开的时机,葛高池拿出手铳。
一声枪响,宁中书仍好好的站在那里,看着当了人肉盾牌被一枪毙命的士兵,他只觉可惜至极。
“奇技淫巧。”鱼和通不屑地评价。
“现在不出去,便真如关在瓮中一般了。”公主走下来,站在许清元面前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道带火的箭矢越过宫墙射到殿门上,葛高池接收到许清元的眼神示意朝天鸣枪三下。
众人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火矢从四面八方射入德阳宫内,宫殿开始被引燃。
“灭火,拖时间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注]部分语句出自康熙遗诏及李世民圣旨。
第172章
“这么等下去有什么用……”
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话, 许清元听见了,但她没有立解释作答。
三声枪响过后, 许清元事先安排在德阳宫外的一支军队开始对宁中书等人进行干扰, 但却避免短兵相接作战。
宁中书面不改色下令:“派人防守,其他人继续。”
一捆一捆的柴火被架在德阳宫外点燃,将士们又把提前准备的稻草扔进宫中, 并持续不断地放火矢。
鱼和通问:“宫门口那些人呢?”
“多是女官家的家丁护卫,人多却不足为惧,叫百十个人控住宫门, 不计死伤。”
表面上看宁中书胸有成竹,但鱼和通却隐隐察觉到了对方平静表情下的紧张。
一墙之隔的德阳宫内, 许清元叫人清点了容器和水量、工具,然后发现以德阳宫目前的水源与马上肆虐起来的火灾相比可谓杯水车薪。
好在德阳宫占地比较大, 许清元迅速放弃了给宫殿灭火的想法, 而是号召所有人用工具清理稻草,隔离出防火圈, 将最安全的中心位置留给公主。
墙外生起了滚滚浓烟, 许清元让大家把手帕打湿捂住口鼻, 自己身先士卒地抢在前面清理隔火带。
这样应该能撑一阵时间。
许清元心里正计算着,墙外传来宁中书的声音:“公主,你有驸马女儿,又是先皇唯一的子息,本可以荣华富贵地度过一生, 为什么非要掺和到这上面来,搭上你的命不说, 或许连景生都要一辈子受此困囿。”
被白鸿朗带领的一队禁军保护着, 公主目前算是比较安全, 只是难免受烟尘影响,她声音嘶哑地问:“你想干什么?”
“张闻庭宗室出身,他对您一定是拉拢多过敌视。”宁中书道,“做个地位稳固的清闲长公主要比战战兢兢坐在皇位上更适合您。”
清珑公主忍不住发笑:“都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了,宁首辅你还在哄骗我,是因为觉得我是女子便会愚笨至此吗?”
“您该庆幸,正因为身为女子您才会有这么多退路。”宁中书声音冷冷。
许清元与公主对视一眼,前者大声问:“宁大人,有话直说。”
“哈哈哈,倒是忘了你。”宁中书道,“公主让位张闻庭,我保证她性命无虞。”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信:“即便不相信我的承诺,但只要换到我们这方想一下,许大人便能明白,保住公主的性命对我们来说利远大于弊。”
没错,宁中书的话没有一句是虚的。
只要公主放弃皇位,张闻庭名正言顺登基后,他身为男性的身份天然会得到势力更为庞大的男官的支持,公主彻底失去翻盘的机会。
面对一个没有威胁的人,又是先皇唯一的血脉,留着公主绝对比杀了她更有用。
甚至许清元都能想象到张闻庭会如何一边声势浩大地操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一边给公主极度优厚的待遇,好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孝心。
但是……
“宁首辅,不是退位,是让位?”公主更觉荒谬,“连一时一刻的名头都不肯让,你真是……本宫从前怎么会觉得你是男官中难得的好人,就连景生的名字都是让你取的,你却这么算计本宫。”
对面有一时间的沉默。
接着响起宁中书的叹气声:“公主的意思便是不肯了?”
“你说呢?”公主答。
清理出来足够面积的防火圈后,外面扔进来的易燃物和火矢越来越多,有很多正在清理的人不幸被火舌舔上,但为了保存水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景,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许清元不是心软的人,但面对同类活活烧死的惨状,人很难能保持平静。她看见第一个人被烧死后,给自己做了好一阵自我建设才恢复镇定。
人深刻地明白生命的贵重,正因如此,人会思考这样的牺牲是不是真的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