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身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转过头来发现殿中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正殿中放有一个燃着的黄铜火盆,与此时此景极不相称。
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走到东暖阁看了一圈,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正当她在犹豫要不要过穿堂去后殿的时候,前殿西面传来皇帝老态毕现的声音:“尔容,父皇在这。”
尔容,正是清珑公主的名讳。自她出生有记忆以来顶的都是清珑的封号,连至亲之人都是如此唤她,更遑论其他人。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差点忘记了这个名字。
“是,父皇。”清珑走到西面书房,看见自己的父皇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虽然他的头发已近全白,但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的精神却根本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差,看起来起码再撑个几年没有问题。
要知道现在许清元等人很可能正在南门厮杀,想要以武力控制皇宫,而宁中书那边,自然也是相似的做法。
她心中突地慌了一瞬,不禁猜想之前所有传闻父皇快要驾崩的消息是不是都是假的,他把她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最后要借机将她们一网打尽?
不对。清珑很快找到了这种想法的不妥之处,父皇没道理做这样于国于社稷无益的打算。他应当深知自己年岁已大,迟早有驾鹤西去的一天。如果把她和张闻庭都废了,又要上哪里再寻一个合适的新继承人呢?
想到这一点,清珑便又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对方的神色。
父皇的眼睛虽称得上有神,但面颊凹陷,皮肤在灯烛火光的映照下有几分遮掩不住的苍白,双手都得微微撑在案桌上维持现在的姿势,这样的形容,让她很难不想到那四个字。
回光返照。
难道这才是他让自己在偏殿等那么久的原因?清珑猜测。
再往下看,父皇面前的案桌上并不是空无一物,他两臂中间放着两份明黄锦布,上面布满了祥云纹,分明是圣旨的模样。
清珑艰难地将视线从圣旨上移开,看向自己的父皇。
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的视线和神态变化,他难得露出一个笑,说道:“你来了,父皇甚是欣慰。”
“父皇传诏,儿臣自然要来。”公主小心答道。
“可是张闻庭却没到。”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失望,“朕予他那么多方便,可他还是斗不过宁中书,始终成不了器。”
这话让清珑公主不知道怎么接,只能沉默。
“好在还有你,尔容不愧是朕的女儿,身上流淌着朕的血,今天这个时候敢入宫来,便证明你比张闻庭要有胆识的多。”眼神看着右手边的圣旨,皇帝道,“朕知道许清元未必就真的被你拿捏住,但哪怕是装样子,也总能骗过那些糊涂人。至少现在许清元的声望已远不如她推行摊丁入亩法那个时候了。”
清珑神情一震,原来她们的计算根本没有逃过父皇的法眼。
皇帝拿起茶杯灌了一口茶水,嘴角却留下了点点水渍:“你现在倚重她,或许把她看的比父皇还要重,这没什么可稀奇的,想当初朕对待申国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等到你坐到父皇如今的位子上,自然也会做跟父皇做过的一样的事。”
“女儿不敢。”前半句话可不能承认,清珑立刻跪地叩辩,但同时她的内心也为对方话尾透露出的意思激荡不已,自己原本以为要费上许多功夫才能得到的认可,竟来得如此顺利。
“从前或许不敢,但是以后你做了君王,便是俾睨天下,一言九鼎,莫要如父皇当初一般再被臣子掣肘。”皇帝身体一抖,皱着眉缓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口,“路已铺好,不要辜负父皇的托……”
一句未完,皇帝再也支撑不住般仰靠在椅背上,双目放大,瞳孔散失,显露出临死之人的模样。
或许曾经真切地怨恨过父皇对她的种种不公,但到了这一刻,公主心下却难免地泛出深刻的悲凉。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父皇……父皇……”清珑用衣袖擦干眼泪,冒着不敬走到对方身侧。
皇帝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到了生命的末尾,他曾无比希望寻仙访药真能长生不老,但结果不言而喻,迷信过一阵此道的他不但没能延寿反而伤了根本,即便此后再细心调理,终究不是年轻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似乎在看着公主,但又像是在透过她看自己这作为九五至尊的一生。如果能重活一世,如果能再活一世……直到现在他都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人无再少年,他永远也回不到意气风发的时候,只能将这份曾经拥有过的对未来的雄心壮志交给下一个人了。
用最后的力气牵起女儿,他将一枚钥匙送入她的掌心,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父皇,女儿在。”清珑公主将耳朵贴近他,努力辨认着他的话。
“老师,若以后本王能登基称帝,必封您做丞相,尊为帝师……”皇帝喃喃说着,搭着清珑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
清珑闭眼眨掉眼中所有热泪,她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父皇已是一丝鼻息也无。
死了?死了!
一时间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头晕耳鸣,脑子里仿佛有几百台纺机在动。
等她稍缓片刻反应过来,立刻将桌上的圣旨展开。
果不其然,这个时候还要亲自守着的除了传位圣旨还能是什么?只是这第一份上面写的已是传位于自己,那这里为何会有第二份圣旨呢?
她没有浪费也浪费不起时间,果断伸手将另一份圣旨展开,上面的内容赫然与方才那份相反,写的竟是传位于张闻庭!
“原来如此。”清珑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忍不住悲笑出声,“父皇,看来你不是想传位于我,只是想传位于我们之中更有魄力的那个。”
正殿传来“吱呀”一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公主警惕地将两份圣旨收好,藏起来观察来人。
一名身量颇高的穿着内官服饰的人正站在当中不知该往哪边走,清珑公主认出对方,她从帘帐后头走出来,激动道:“你这么快就进宫来了?”
来人迎着声音走过来,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正是许清元,她面色沉重:“只保了我们三个人进来,伤亡惨重。”
“那宁中书是不是也快来了?”公主想到这一点,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等着坐收渔利呢,放心吧。”
“不对,”公主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是怎么进门的,没有看见门外的田德明和侍卫吗?”
“本想武力控制,但是他没有阻拦我,只是让我进来把这个给你。”许清元说着,将一枚兵符放到公主手上,“北衙禁军的。”
这可堪比及时雨了。
许清元看见公主怀中抱着的圣旨,公主便将方才的经过长话短说讲了一遍。
听完,许清元伸手索要过传位张闻庭的那份圣旨,随即将之丢进了那几乎是刻意准备的火盆之中。
“你这是……”公主先是惊骇,然后便闭口不言,默许了她的此种行为。
不过片刻,齐朝的另一种命运便在火焰的吞噬下化作了灰烬。
“眼下兵力好说,若是再有武器装备该多好。”许清元皱眉低语。
一把钥匙出现在她面前,公主眼睛发亮:“武库在德阳宫和芳宣宫中间隔墙内,我把北衙军抽调一部分先叫过去。”
“好。”许清元神情振奋,接过钥匙道,“我叫葛高池带上手铳和门口那些北衙兵保护您,千万注意安全。”
公主慎重地点了点头,两人快步出了殿门。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许清元带着曲介跑出德阳宫, 明明是离皇帝住所这么近的地方,但只要一抬眼望去就能看到无数宫人四处逃亡的身影。
地上散乱着被撞倒的宫廷装饰和各人无意中遗落的大小物品, 许清元眯着眼睛看往南门方向, 那边的夜空已经被火光映照成红色,战斗愈演愈烈了。
用钥匙把武库大门打开,许清元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冷兵器时代的装备武器整齐地一一陈列在墙上和架子上, 在烛火的照耀下泛出金属的色泽,这种观感又加深了它们威武的印象,光用看就知道每一件皆是真材实料制作而成, 绝不是糊弄事儿的。
如果跟装备这些东西的士兵作战,没有相等同的硬件条件, 无异于以卵击石。
方才被白鸿朗带到南门的时候,许清元躲在禁军身后, 装作内官混迹其中, 不与敌军正面冲突,一心往宫内移动。虽然如此, 但到底后来被眼尖的人发现端倪, 要不是禁军们拼死保护许清元, 或许她这会儿已经是别人的刀下亡魂了。
之前陶夫人的情报确实可信,宁中书不但拉拢到了能够在御前行走的梁统领一班人马,而且与部分监门卫达成合作。其余十二卫没有上面的命令本不敢擅自行动,可在兵部尚书也就是公主公爹秦大人的劝说下态度已经有所偏向,而公主又让其中两卫的首领去京外见了从陪都嘉宜赶回来的皇后一面。当他们得知皇后在温泉行宫遇刺一事后大为震惊, 转瞬之间就联系到了此举最大的受益者是张闻庭一边。
劫持皇后的目的无非是宁中书害怕在控制皇宫后,万一皇帝不肯下诏书传位于张闻庭, 还可以让手上的皇后——到时便是太后, 下懿旨肯定张闻庭继位的合法性。
宁中书此举野心昭然若揭, 这二位首领师出有名,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公主登基,摆在眼前的从龙之功,又有谁能真正拒绝的了呢?
但是他们还是没想到宫变来的如此之快。今天上一批值班禁军刚刚将铠甲武器交回武库,值守官员又将钥匙上交皇帝心腹,自己下值回家去。新上值的禁军来领取装备时却迟迟等不到接班的卫尉寺何大人,没办法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布衣上阵。
这个时候哪怕是紫金蟒袍也不如一柄长矛带来的安全感充足,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关键时刻。但他们接收到长官的命令,务必守好南门,实在是不得不去。
虽然内心无比期盼发动之日不要选在今天,但种种异常恰恰证明它们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制造的结果。
刚值上班没多久,监门卫内部的人便先争斗起来,往常的上下属、亲戚、兄弟全都翻脸不认人,一个比一个打的凶,目的自然是宫门的控制权。
紧接着就有其他几卫的人趁乱加入,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分清敌我,只晓得控制在自己手上的才是最可靠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赤手空拳,所以这样拳脚互殴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公主护卫等人的到来才被打破。护卫全副武装,以一当十,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但没过多久便有另一支装备齐全的私兵从外面赶来加入队伍。
只要看见这些人身上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是京兆府及其下属县衙的铺兵。
形势再次逆转,由白鸿朗带领的禁军及公主府护卫顶在前面且战且退,溃不成军。
这个时候的白鸿朗虽然心中焦急,但他跟着许清元处理过黄嘉年的案子,当时许清元的所作所为他全部看在眼里,知道她是个有章法、能担事的人,绝不会把他们这么多人抛在这里不管。所以他并未绝望,只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周旋,拖延时间。
他们现在已经闯进第一道宫门,处在一条狭长的道路上,与前后两波敌军对峙,这样的情形对他们而言可谓十分不利。
经年伫立着的红色宫墙在霜雪雨水的冲刷下散发出难闻的霉味,白鸿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神一凝,霎那间抽刀将铺兵中射来的一支暗箭劈开。
“敢放冷箭?”他冷笑一声,“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出身!”
白家也是武将世家,祖上随开国女帝上过战场,尤其以射术闻名。
“出身好有什么了不起,如今被瓮中捉鳖,看你还怎么翻得了身。”京兆府铺兵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嘲笑声,隐匿在人群中,白鸿朗分不清说话的是何人。
他剑眉立起,一边装出被对方激怒的样子怒骂回去,一边细心观察。铺兵已经暗中将弓手调派到前排,看样子是准备先通过远程方式折损他们的兵力。
“准备好防御。”白鸿朗小声对身边下属们说道。
果然没过几息,那边瞬间发出几十只弓箭射向他们。但显然不是人人都有刀劈箭的本领在,即便有所防备,有几名禁军和护卫还是被不幸射中,成了伤员。
白鸿朗指挥着将他们换下,顶替上新人来,那边箭早已又在弦上,几轮下来对方毫发无损,而自己这边却是损失惨重。
“哈哈哈哈,看看,这些权贵世家的子弟,也不过如此。”方才那道挑衅的声音再次出现,白鸿朗看过去,这次对方倒是没有躲避。
那人一露面白鸿朗就认出对方是某一年的武状元,看来他是觉得自己混的不得志,所以才对世家子弟如此怨恨。
刚想开口骂骂他拖延一下时间,白鸿朗便惊讶地听到一道声音携着风势而去,转瞬之间就在对方脑袋上开了个洞。
“这是怎么回事?”不止铺兵,就连白鸿朗这边也有不少人在问,一时之间敌我阵营都乱哄哄的。
一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公主府护卫手里正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那玩意儿头上还隐约冒着烟,方才的变故似乎是出自他的手笔。
那人趁着对方摸不着头脑乱作一团,又连开两枪,枪枪毙命。铺兵那边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急忙往后撤去。边撤仍边继续放箭,只是这次的重点针对对象从白鸿朗转移到了那名护卫身上,准头虽不高,但意在干扰对方。
期间那护卫又放了一枪,应声放倒一人,随后便蹲下身缩在后面,不再冒头。
周围人急着推他起来让他继续,这人却摇摇头:“太远,打不到了。”
退到一定距离后,铺兵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弓箭的射程更远,他们便守在有利的距离,准备战术的同时继续放箭消耗。
在场众人无不是神情高度紧张,不是关注着对方的举动就是自己的处境,一时间竟少有人分心察觉到远处的动静。
还得是白鸿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头一个看见那边行来一队装备齐整的人,凭着多年在宫中混迹的经验,他敢肯定那批人就是北衙禁军。
怎么会这样?难道连北衙禁军也是张闻庭和宁中书的人吗?
对比双方人数、行头,他心头一凉,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直到北衙禁军那帮子人冲着南衙中投靠宁中书的人和京兆府铺兵们杀过去,他心中一松,这才想过来肯定是公主和许大人在宫中进展顺利,拿到了北衙的控制权。
北衙又一直在皇帝手中,既然如此,那便是说明公主得到了皇上的认可,是确认无疑的下一任皇帝了!
“兄弟们,公主承皇上之命号令北衙保护皇宫,大家一起上,杀了这帮谋反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