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殓完毕后,大行皇帝的棺木被放置在北宸宫中停灵,公主一日三次按时祭拜。
宫变后的第三日, 日初时分,怀杏坊中一间普通民居外停候着一架形制超规格的马车, 十二个带刀侍卫列阵两旁,威严气派。
昨日窝了一天的胆大百姓出来打探消息的时候看见这一幕还以为风波仍未平息, 吓得又躲了回去。
陈旧的木门传来吱呀的响声, 许清打理着袖口迈出家门,心中算计着时间, 冷不丁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她看着侍卫首领问道。
“大人, 属下等奉公主之命接您入宫。”
她甚至退后一步打量了一眼这架豪华马车, 问:“是公主的命令?”
“回大人,是的。”侍卫又行礼回道。
许清元点点头:“好,走吧。”
坐在马车上往宫中行进,一路上许清元从车窗里看见文武百官正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往皇宫中赶去。虽然今日不用上朝,但却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先皇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灵前即位, 天子以日代年守孝二十七日期满, 再行登基大典。
众官只见一架马车通过皇宫门禁, 纷纷猜测车内所坐何人,聪明人看了一圈到场百官心中便已知晓了车中人的身份。
马车停下,许清元步行至北辰宫殿内,见到了正在举哀的公主。
她顺势跪下,静静等待礼仪的结束。殿外渐次响起脚步声,应该是百官到了。
跟着公主起身,许清元看见对方今日的穿戴打扮仍旧是一身孝服素净为主。
两人相视一笑,纵有千言万语也尽在不言中。
许清元接过一旁王内官递过来的圣旨,缀在公主身后缓步踏出殿阁,眼前百官列队整齐站在地下,低垂着头高喊“参见公主”。
展开手中圣旨,许清元将已经去世的田德明曾经拼死念出的旨意再次宣读出声,与那个时候的混乱场面不同,今天无人敢打断出声,显得她的声音洪亮无比。
旨意宣读完毕,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女官们率先起头跪下对新帝山呼万岁,男官的声音随即跟上,声势浩大得似乎要穿透云霄。
新帝顺利继位,按理来说各个衙门原来该怎么干继续怎么干便可,所以下午许清元就没回府,直接去了文渊阁。
她屁股还没坐热,中书舍人挂着满脸的笑意毕恭毕敬地将这几日积压的奏折拿了上来。
轻车熟路地开始日常工作,许清元拿着奏折翻看,但这第一份奏折就非同一般,她脸上的表情有片刻凝滞。
中书舍人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见情况不对,心中暗自纳闷:这折子可是经过他们精挑细选的,头一份就是新帝对许学士的升官任命,怎么这许大人丝毫看不出来高兴呢?
不错,许清元手上拿的便是皇帝拟任命她为内阁首辅的旨意,但她看了之后却没有像中书舍人想象的那样立刻吩咐他人拟旨,而是将其放到了一边,转而去看其他奏折。
值得玩味的是,现在首辅之位空悬,许多大事的初审权没有交给荀次辅,而是来到了许清元手中。
“大人直接票拟便可,荀大人说身体不适,今日并未上值。”中书舍人提醒道。
他的话让许清元拟写批奏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如对方所说越权票拟,反而连初审工作也搁置下来。
在大体翻阅过一遍奏折发现没有亟待解决的事情之后,许清元将它们推到案桌一边,重新拿出一张宣纸,抬头道:“你先下去吧。”
“是。”中书舍人心中惋惜着没能拍上马屁,悻悻离开。
晚上回到怀杏坊的时候,许清元发现自家门口停着好几辆车轿,她一回来门口便走出来好几个熟面孔围上来。
“晴波,依霜……你们没有没有被连累?”许清元拉着几位关系亲近女官的手问道。
晋晴波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丁依霜说了宫变那天自己的担心和经历,其他人纷纷附和。
将众人请到略显狭窄的正屋后,大家坐下说话。
“公主继位,这下女官总算有靠山了。”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但大部分人都没有接话。
女官中不知谁的消息那么快,已经听说了皇帝有意任许清元为下一任首辅的消息,这下子不知道的也知道了,众人纷纷道贺。
“大人做了首辅,我们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是啊,之前八条令法对女官加征税的举措由您来废除,实在是最合适不过。”
被捧到天上的许清元却未就众人的试探做出回应,她开玩笑地说:“新帝即位必开恩科,各位有学生徒弟的,记得回去敦促劝学一番,没有人数基础,一切都难以行进。”
女官们立刻笑着附和。
众人赶在宵禁前散了,只有晋晴波被许清元留下来暂住一夜。
两人对坐的时候,许清元歉意地说:“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
“我明白。”晋晴波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许清元很欣慰她能理解自己,现在皇位一事尘埃落定后,摆在她面前的困难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从一个难以翻越的高山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高原。
事实上,自从公主坐上皇位开始,多数女官们便已明白,她们必须要从之前与公主相处建立的亲密互助关系中迅速脱离出来,适应君臣的新关系模式。如果她们不能迅速调整好心态摆正位置,那将要迎接的可能是灭顶之灾。
许清元觉得她与公主陷入了一种循环的怪圈之中,就像申国公与先帝之间曾经也是为人称道的君臣关系,但在先帝即位后,他们之间的矛盾几乎是瞬间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现在,或者不久的将来,她们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而这样的结果却与她原本的目的背道而驰。
要想破局的话,历史上来看似乎也有成功的先例,不过其中一方必然要做极大的退让。
好消息是,之前许清元几乎负担了公主的全部教育工作,许多事情她早就已经潜移默化地灌输到了公主的脑海中。加上其本身性格也比较温和善良,采用暴力手段收拢权力的可能性比较小,但钝刀割肉也疼啊,许清元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走向先帝和申国公的结局。
这种局面不用宁康百般暗示她也早有预料,并且已经有了一个应对方法的雏形,但这完全是一次新的尝试,没有旧例可循。她没有完全的把握能不能最大程度地缓和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对别人又不能完全放心,只好跟晋晴波聊聊。
在听过她的叙述后,晋晴波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久久没有开口。
“如何?你觉得不可行?”许清元蹙着眉头问。
“倒也不是。只是闻所未闻,着实新奇。你拿不准,我更拿不准。但……”晋晴波补充道,“听起来倒像是能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能过了皇上这一关,我认为可以一试。”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自古以来, 丞相这个职位就承受了与它重要性相匹配的波折经历,如同皇位会被皇室后代竞相追逐一般, 文官一生奋斗的目的便是丞相之位。
归根结底, 皇位和相位都是掌握了极大权力的职位,所以才会引得众人虎视眈眈,而隐忍多年终于登上此位的人一定会对骤然得到的权力产生深度的贪图和迷恋, 继而想要用这柄权力的利刃扫清一切障碍。
而这个时候皇帝和丞相就会发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真正令自己不痛快的人还得是对方。
某一方的绝对让步是实现双方和平共处的最简单的方式,但这也是许清元绝对不能选择的一种解决方法。
因为如此行事将会令皇权更加集中, 社会的进程不进反退。
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另外一种应对之策——丞相轮席制。
详细来说就是, 将内阁和丞相化为一体, 内阁成员轮流担任丞相一职,在该成员任职期间, 重要决策和制度仍必须经过内阁商议, 但丞相具有一票否决权。
这个权力是皇帝也要遵从的, 内阁不通过的事项皇帝可以查阅但不能推行。而如果内阁通过某件事项,所有内阁成员集体负责,皇帝再对该事项进行审查。意见一致,由内阁拟诏下发,意见不一致, 皇帝有权要求内阁更改意见,内阁必须进行实质更改, 之后皇帝必须从两种方案中选择一种实行。
这样明面上内阁的权力可谓是空前壮大, 从皇帝的秘书处变成了制衡皇权的机构, 所以为了各方利益,还要进行平衡调整。
一是要求内阁需要周期性地在上朝时向文武百官及皇帝汇报工作,皇帝可以在丞相轮值期间对其进行撤换,但该权力只能在同一周期内行使一次。
第二,扩大内阁人数,从七人扩至十三人,此举看上去是增加了轮席的周期时间,但许清元打算的是从各个衙门提拔女官填充入内阁,以达到势力平衡。况且制度真的实行起来估计撤换丞相的情况会频繁出现,人太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不利于解决矛盾和问题。
这应该算是她初步成型的构想。
在新皇召见她询问其为何不接受首辅一职时,许清元将自己的上述想法和盘托出。
皇帝看她的表情足可以称得上是震惊,她扶着额头沉默许久后,道:“让朕想想。”
没有一口果断拒绝就好,看来清珑的接受能力还是挺强的。
许清元没有退下,而是将那天与宁康见面后与对方的交谈说了出来,皇帝想到大行皇帝临死前说的话,心中亦有震动。
两人谁都没有刻意隐瞒消息,许清元的构想在几天之内便传遍了朝堂内外。
出乎她的预料,反对最激烈的人反而是内阁成员,不过他们也不是对扩大自身权力不满,而是不愿意向百官低头汇报工作,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在自降身份。
他们不同意这样的做法但又惹不起现在权势如日中天的许清元,只能恳求她看在大家同在内阁任职的份上把这一条蠲除。
这一套新的制度就是为了在皇帝、内阁及其他官员之间形成监督制约的关系,所以许清元硬是油盐不进一点儿没有妥协,把同僚得罪得干干净净。
得知此事后,皇帝也叹道:“这样不给自己留退路,朕也不能不顾老师的颜面地位。”
王镇将冷掉的茶盏撤下换上一杯新茶,静静站在一旁。
守孝期间,皇帝多次私下召见许清元,两人就新制度“先兵后礼”地扯皮了许久,在将更改意见和撤换丞相的次数修改为三次后,新制度得到了皇帝的初步同意。
礼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登基大典事宜,最终将吉日定在七月廿日举办。
登基大典当日,清珑身着十二章衮冕,在百官山呼万岁声中于含元殿中正式登基为帝。同时册生母为孝敬皇太后,长女张景生为皇太女,还有一连串的先皇嫔妃也按照品阶册立为太妃。
即位当日扆崋,皇帝通过内阁颁布诏书列举宁康及其党羽的十条重罪和三十条其他罪名,下令即刻斩杀,宗室张闻庭因谋反罪被终生囚禁。
宫变当晚其他后来倒戈的京郊驻军被发配至边疆充军,能留得性命他们已然十分感激。
有功者自然也得到了晋升或者赏赐等诸多好处,许多女官都凭借从龙之功连升二级、三级,成为自己衙门的头几把交椅。
此外,皇帝同时下诏开三年恩科并大赦天下,废除女子必须赶回原籍贯科考及对女科生和女官加征税收的令法,大力鼓励女子科举。
为了稳定局势,其他重大改革的政策制度都未施行,要延等一年,在此期间内阁由许清元暂任首辅,照常处理政务。
一年的时间好像不能轻易软化这些老顽固的思想,但是当内阁第一次迎来改革,人数增加至十三人,而加进来的六人全是女官后,他们自知再反对也无用处。毕竟加上上峰许首辅,内阁俨然已经是女子占大多数,识时务者为俊杰,内阁其他成员态度开始转变,制度的推行阻力减小。
新增进来的内阁成员有邓如玉、晋晴波及其他几个位高权重的女官们,也包括如今变得沉默寡言的宁晗。虽然她们不是翰林院出身,不过为了先占住坑,皇帝是顶着压力打破了规则,如果放在轮席制施行后很可能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而位高权重的许清元呢,日子跟以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跟以前的生活实质上也并无什么不同。
她照常每天早起晚归地往内阁跑,只不过摞在案头的奏折多到令人绝望,而她还增加了一项票拟之权,更是忙得分身乏术。不过像是晋晴波等新人的适应期她也没有忽视,等这些人渐渐上手后,案牍工作大大缓解,她也有空在休沐之日偶尔约上三五好友出去逛逛。
随着时间的推移,倪慧凝跟她讲百姓们传说她是文曲星下凡,因为从没见过她这么年轻的首辅。如果能带动女子科举繁荣起来,许清元倒是并不介意这样的传言。
某天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上朝时许清元看见皇帝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散朝后,对方果然有事留下了她。
“许爱卿,朕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皇上做的什么梦?”许清元问。
皇帝闭着眼睛说道:“梦见先皇将朕的政令批的一无是处,说朕不配坐上皇位。”
“您是说哪一项政令?”
“是……”皇帝犹豫地说,“丞相轮席制和出海贸易。”
许清元听后故意笑着叹了一口气:“看来先皇对微臣意见颇大,这状都告到陛下您那边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今天散朝早,走出含元殿的时候许清元被阳光耀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适应之后又慢慢将手移开,原本刺眼的阳光竟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直视。
莫名其妙地,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上辈子的,这辈子的,现在的和将来的。虽然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但无论是回忆或畅想,她的心中总是怀着完满和期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