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听她会说英语,而且打扮得体端芳,委婉拒绝道:“虽然很知道你们学生需要打份零工谋生,但我们这招待的多是富贵小姐和太太,更青睐长相清秀的男营业。若你有男同学在找工,可以叫过来试试。”
竟然只收男工,阮蓓失望地出来……
中午买了个馒头,只能直接先去学校那边。
第7章 预邀舞会
女子文理学院通知继续放假半个月,准备了主要学科的材料和习题,让带回去完成,半个月后开课当天要进行考试。
阮蓓在助教那里领了厚厚一叠资料,被辅导员叫到讲台旁。
她们外语系二班和三班的辅导员兼任课教师,是个姓莱的三十多岁女士,叫莱米郦。莱女士高挑身材,骨架和颧骨偏大,喜欢穿棉质的西装长裤,不化妆,皮肤白略带黄,使她有种独特的气质。
她一口标准的伦敦发音,对阮蓓分外喜欢。
阮蓓中学学的刚好也是伦敦音。在广州有各个国家的洋人,稍有学历都容易在中小学找到一份代课工作,阮蓓遇到的是伦敦教师。后面她母亲改嫁的丈夫,也就是她继父,因为铺子扩张,继父所生的妹妹上学也需要花钱,她就辍学了。
莱女士对这个偶有说话冒出粤语的姑娘印象深刻。平时上课很乐意喊阮蓓起来朗读,点名回答问题等等,并没区别她是个旁听生。
阮蓓抱着资料站在讲台前,莱米郦说道:“六月全市组织了青年英语口语演讲赛,每个学校先进行初选和复赛,再参加市里的复赛和决赛。学校已经选了十九名,还有一名我推荐了你,可有问题?”
阮蓓这些天忙兼职零工,对学业难免懈怠,只有不上班时翻翻书念念单词。而她入学才没多久,不免紧张又惊喜道:“可我并非统招,真的可以吗?”
她眼里闪烁的欢欣却是分明的。
莱女士拨了拨头发:“我相信我的判断,你没问题。”
阮蓓立时答道:“那太好了,谢谢辅导员,我一定努力表现!”
莱女士点头:“有不懂的可以问我。当明白你的优势在哪里时,请不防为你的人生去尝试。”在她作业背面写上一串电话号码,额外又多给了她一份材料,让扩大词汇量与语法常识。
阮蓓走出来,花坛边站着三名女生,正手牵手说话。中间一个卷发扎马尾,穿格子马甲裙的是严怡,银行业的千金。白色半身裙、齐耳短发的是云菲菲。秋晶则穿浅蓝色旗袍,戴副眼镜,梳大辫子。
看见她,云菲菲招呼道:“阮蓓,正等你呢。严怡她哥哥下周六组织酒水舞会,请了不少外国青年还有他们同事,你要不要一起来玩,还能锻炼口语!”
刚说过参加口语演讲赛,阮蓓还挺心动的。只一想到后天就是房租期限,便答道:“我做工的那家店关门了,这两天要尽快找到工作,怕是去不了了。”
她在班上人缘一向尚佳,严怡几个之前也邀请过,阮蓓因为要打工,都没能参加。
严怡喜欢阮蓓的人和性格,她生有一种东方中式的美韵,窈窈窕窕,娇美白嫩,性情却又爽利。若是带个如此漂亮的女伴参加舞会,介绍出去会很有面子。
严怡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哎,我还想把你介绍给我哥和朋友们呢!只好你先找工作了。不过如果没找到,不防事来参加,我哥在银行,认识不少公司经理,兴许也有机会。”
阮蓓应好,说如果去的话我提前电话你。
走出学校,她又沿街找了会儿店铺门口有否广告。不甘心地走去洗脚房再看了看,还是关着。
身后是一间酒吧,偌大的“玛莉卡”招牌,墙上贴着纸片,写招收白天侍酒员,周结四块钱。
阮蓓看得几分心动,她现在有未还给楚勋的一元三角,加上自己剩下的,能凑到两元,先交半个月的房租。
如果能赚到四元钱,将剩下的房租交全,下次遇到楚勋把钱还他。或者这钱不是他的,她就当做老板欠的工资补偿了。
但她并不太想找酒吧的工作,她知道梁笙在申城做的都是赌坊、烟酒娱乐这类生意。在广东的小城都传遍梁泰、梁笙父子的光辉伟绩,说他们在申城开大酒店,认识了官贵洋佬,出门都轿车坐着,还拍拖女明星。
阮蓓姥爷是粤戏班子的,当年她妈过得优越,梁泰是班里的小武,得喊声“师姐”,皮相骨骼招人喜欢。戏班子随姥爷故去一倒,没多久梁泰就跟富婆跑了。阮雪青气不过,转头嫁了个开作坊的,生下了阮蓓她妹。
梁泰发达后,带儿子回来见她,说给阮雪青买个房子,让跟作坊老板离了自己住,还要把阮蓓接走。阮雪青看着梳着油头的儿子梁笙,抽雪茄,风流荡气,把女儿送去必然被利用,发誓死不来往,还把阮蓓送去了广州念中学。
阮蓓更不希望遇到梁泰和她哥梁笙,她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工作,回头叫梁笙碰见了。
几分踟蹰地站了站,然后收起眼神,路上买了个馒头和一份报纸回去。
就着昨天打包回来的菜,边吃边筛选招聘广告。
其中一个是报社找半夜临时工的,从23点半干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半个月结一次工资,七块钱。
刚好阮蓓学校还要停课两星期。
这种非正式工岗,一般是为了次日早早上新的报纸。
阮蓓之前心动过,但怕影响第二天的课,就没去应聘。
她打了个勾。
然后又扫到一家招喂饭保姆的,家主太太要找个保姆喂三个孩子的三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只管负责喂饭,每月十元,可以提供一个很小的杂物间让免费住。
阮蓓看了下标明的地址,离她学校走路只要半小时,若能应聘上,房租和电车都能省下来。
她画上重点号。
还有个是计件女工,每周结算,说只要勤快的话,能有八块钱。一个月就能赚三十二了,这么高,还有谁计件不勤快的?
也打勾。
第二天早早起来,换了件米白色斜襟修身的旗袍,两侧腰有浅水蓝荷花刺绣。她除了学校发的文明新装女生裙,只有一白一青两套旗袍换穿。再有就是广东家里带来的,半旧不新,不需要见朋友的时候穿穿。
把长发挽起辫子,盘成简单小髻,看起来成熟些。她今天最大的目标就是喂饭保姆,保姆一般喜欢找成熟点。
坐电车过去,到那栋别墅里,先和管家简要介绍了下,说自己是外语学生,也可以辅导作业。太太听得挺好,女学生还能当免费家教,让领来看看。在看见阮蓓的刹那,目光上下把她一扫,停在两三处,却顿地隔阂了。
两个大点的孩子已经欢喜地倚在阮蓓身边,太太如临大敌地抓过来,应道:“哎怎么说呢,就已经找到了,找到了,老家亲戚给找了个阿姨。刚才忘记说。”
让阮蓓想起洗脚店老板娘的表现,她像是明白,便告辞出来。
说不沮丧是没可能,何况她本身就是个来点希望就遐想的人。
第二个报社也说只招男工,长期熬夜怕女的吃不消。
阮蓓去到第三家,说的计件女工,到那儿原是一排屋子,门口放个清洁的小盆,客人时间越短、计件越多,结算越高。
高壮的打手在巷口维持秩序,看见她白嫩的模样,眼睛都移不动,她仓皇跑走。
……
再次站在“玛莉卡”酒吧外,看着“周结四块”的卡牌。阮蓓昨晚在报纸上也看到招聘了,是个连锁的洋酒吧,老板意大利人,梁笙应该不会光顾。
这种酒吧通常晚上生意火热,给的小费也痛快;白天生意少,就只能赚基本工资。在这行干久了的都不太愿意,只能招零工。
阮蓓稍作犹豫,便干脆走了进去。
面试很顺利,大堂经理听她会几句英语,再看盘靓条顺,二话不说。阮蓓提出能够上两天班先预支一周工资,他也爽快同意了。教了她更衣室的位置,让隔天就来上班。
上班倒是轻松,换上白领衬衣西裙,站在吧台里负责倒酒。白天客人比晚上少,醉汉也不多。偶尔有醉眼迷离试图抓阮蓓小手的,阮蓓反手一掌盖过去,高兴了说:“先生您要的酒。”不高兴了直接用英语或者粤语骂句鬼佬,滚。也没人会生气。
不像在洗脚房,时时刻刻被老板娘盯梢。大堂经理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相反认为她这样更适合岗位,姑娘直率利落果敢点,总比哭哭啼啼省事儿。
这也是阮蓓几次打零工练出来的,在洗脚房更是练得刀枪不入,两眼只瞅牌子算账。
干满两天,果然给阮蓓支了一周工资。她把房租一交,再次打消了房东郝太太计划她做儿媳妇的心。
阮蓓心胸舒畅,五点下班后,她便到旁边的邮电所换了币,给严怡打去电话。
还是想碰碰运气,若能刚好遇上个需要招长期兼职的公司经理,那之后就能稳定下来了。
接电话的是管家,问了句找谁,便去请三小姐下来。
一会儿严怡接起,听阮蓓在这边说:“严怡,我找到工作了,是周六晚上的舞会吗?五点下班,过去可能要一个钟头,来不来得及?
严怡高兴得跳脚,应道:“那可太好了!我一直和我哥哥说,有个韵味顶不同的校友,他们非不信,除非我把你带来给他们看看。那天刚好七点开始,你过来完全及时,什么也不用带,我把我的衣服和首饰给你准备好!”
她的欢喜带动了阮蓓,阮蓓不由期许又踌躇:“但我还没参加过,不会跳舞。”
严怡生怕她犹豫,忙道:“不碍事,我哥有很多朋友,要多英俊多绅士的都有,带着走几步就会了。”
挂完电话,阮蓓对着门口的天空吁口气。一缕微风拂面,有种卸载重担的轻快。
第8章 莫名热切
佰虹门后面的靖萧武馆,幽深大堂里熏着龙涎香,枫帮施老爷子背靠厅堂门,端坐在黝黑檀木靠椅上。六十来岁仍精神矍铄,令人望而生畏,手中的金管水烟悠慢吞吐,冒着水汽儿。
楚勋身穿藏青棉麻料禅服,宽松的练功长裤勾出修挺弧线,敞开领坐在右侧首沙发。面前的茶几摆着他送给施老爷子的顶级云南普洱和烟叶,产自拉祜族寨子的百年老茶树。
男人眉宇浓凛,侧脸庞清逸,浮现恭敬沉冷之意。
几名弟子垂手立在角落,充当着不说话的木头桩子。
施老爷子吐了口烟,久久的,余光瞥向年轻后生的规矩本分,原有几分威戾在消淡。
说道:“我对你器重,但这申城十里洋场,有才有心的就如同那蜂窝旁蚂蚁,多得是想往里爬。如果惹麻烦,也会成为弃子,谁都要好自为之。”
老爷子一统枫帮,整个申城连租界头脑都得看他薄面。话虽温和,可内里的恩威并重,打交道的如履薄冰却也不遮不掩。
“您教训得是,晚辈领教!”楚勋颔首,随笑。
楚氏已作旧门,空有书香清朗,刘氏二公子有股无权,楚勋有他自己需要把握和谋利之事。好言附和,皆信手拈来。
施尝践见话带到,脸上也稍霁,便又宽抚:“关就让关一次也好,给他们查,把他们好奇的想查的都查完了,今后倒是干脆利落,没什么好遮掩妨碍。你吃一堑长一智,这件事过去就算了。”
楚勋轻弹指间未点燃的香烟,却噙起嘴角,愠冷地应道:“老爷子字句良言,我都记在心里。只是这被关上几天,再禁营业十天,每天哗哗的流水戛然截断,是个人都消不了火!原本看中的南滩一块地,打算买来作跑马场,又得停搁一阵子!”
他的语气里不离生意算计和钱,清俊脸庞写着冷狠与决绝。祖上皆贵胄高门,祖父这位是四品的内阁侍讲,被派到留洋交流学问,也是最后的一代文官了。
眉眼和鼻梁,有他们那一汉旗的立挺和犀锐。一些刻在骨子里的气宇是旁人没有的,轮到他这,又在书卷气中增添了营生算计,更狠更果决。
施尝践正是看中了方方面面,好貌相,好(四声)做生意,擅敛钱财,又没别的什么兴致嗜好。
他越是不甘冷狠,老爷子暗中愈首肯。语气便缓和道:“梁笙寻你麻烦,你不也把他弄进去了?一码换一码。他寻你事,表面看如此,实际则是他背后咏乐门的徐爵兴在和我对峙,在争持公董局的首董位置。所以我刚才说,你让抓便抓了,正好给局子查查咱们的干净,让他们心里有底数,干起事儿来脚踏实地靠谱。至于你那几间场所,择日开个张,我让人疏通下就过去。”
听及能开张,楚勋这才释然道:“总归老爷子考虑得周到,如此一来,晚辈心里松快许多。对了,弄了几匹绸缎,送给大姐和妍馨裁几身新款,在外面买这么好的料子也不怎容易。”
说这话时,眉目间浮现温柔。
提起小千金妍馨,施老爷子登时难掩宠溺又气怒,叩一叩烟杆子啧叹道:“早叫她别留洋,想读书在哪里不能读?就非要去,结交一大堆洋朋友,办舞会喝洋酒学洋话,哪里还看得上这些旗袍穿着。也就是阿勋你脾气好,耐烦,愿意这么枯燥惦记,我是想想就来气!”
楚勋越发和顺道:“妍馨是老爷子掌上明珠,得百般宠爱,出去长长见识,以后回来也能为老爷子分担,这都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施尝践听得舒坦,他膝下就两个女儿,在他心里,并不希望女婿把女儿当附属品看,而是他施家产业的左右臂膀。小子,守得住,还懂得护。外头灯红酒绿里的传言,老爷子眼睛都在盯着,做没做离谱心里都清楚。
一时欣然,还是没选错人,遂闭上眼睛休息。
楚勋起身默站片刻,见老爷子已入假寐,便退了出来。
他身高颀挺,藏青禅服排扣敞开,里面是白色对襟唐衫。寻常的衣裳,被他衬出一抹风流蕴藉。
外面院子里,大小姐的丈夫龚彧在练太极桩柱子。看见他,便停下动作,拍拍他肩膀道:“辛苦了,老爷子这波心里都有数,多说几句也是器重。”
龚彧是个踏实稳沉的,和大小姐瑗馨结婚以后,夯实地帮老爷子打理着事务。对于这个并没有明言,但人人在心里都清楚默认的楚二公子,龚彧对楚勋一向热络关照。
楚勋深表赞同,应道:“彧哥说的是,我心里都明白。对了,从云南弄来几个石头,听说里头藏着好料,这种开玉的事儿既须技巧更须缘分,交给彧哥自己开。我让人搁去大小姐客厅桌上了,彧哥得闲瞅瞅!”
龚彧听得眉毛扬展,撸下卷起的袖管:“哎,这,这怎么好让你又破费!上次拿的那块和田玉,我听人说是难得的水种,阿勋别每次来都这啊那的,一家人甭见外!”
迫不及待就去了。样子像个见了糖葫芦串的小孩,完全记不起抽人脚筋时的绝戾。
楚勋勾唇浅笑,出了靖萧武馆坐回车里。
小董等候在前面驾驶座,在镜子中瞥见勋哥眉宇凝蹙。从督查署出来这几天,勋哥就没一夜好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