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是他这辈子对他娘说过的最狠的话。
金阿花先是悻悻,再之后是委屈。她想哭想闹,想撒泼想大声吵嚷,可想着儿子的话。
这时,老大两口子回来了。
谢庆余的媳妇杨氏,好奇地看了婆婆一眼,问:“娘,你怎么了?”
金阿花没有说话,绷着脸进了厨房。
见此,杨氏忙放下孩子,让男人领着两个小的回屋,她则跟进了厨房。
“娘,到底怎么了?”
杨氏是个嘴甜会哄人的,嫁过来后三年抱俩,还都是孙子,所以金阿花挺看重这个媳妇的,并未瞒她。
她将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哭道:“你说我说错了?我好好一个秀才儿子给人当赘婿,我还没发火,他倒怒上了,也不知颜家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
杨氏心想,这不就是上桌吃饭,下桌骂娘?也不想想自己到底得了人家多少恩惠,现在却想拿乔?
怎么着,还想让人上门来求你?
还有,是谁跟她说后悔上次颜家提招赘时,没把事情往外宣扬,谁知后来无疾而终。
这次再提,婆婆转头就把事宣扬了出去,就是为了坐实,免得颜家再反悔。
现在怎么又成了人家颜家要来求你了,怎么什么都有你说的?
不过杨氏多机灵的人,自然不会故意去惹婆婆不开心,而是顺着她的话同仇敌忾了几句,这事就暂时算过去了。
次日上午,谢庆成正打算去义学,颜家来人了。
来人并没有披红挂彩,十多个家丁穿着一水的蓝衫,抬着几个黑漆大箱子,仅打头的一个箱子上扎了红绸。
张管事恭敬地拱了拱手。
“少东家命我等前来送聘财。”
聘财?
虽没有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但甜水巷就这么大的地方,如此大张旗鼓来了一队人,还抬着这么多东西,自然惹得街坊邻居都来围观。
此时听说是送聘财,才想起若是招赘,女方真要给男方聘礼,规矩如同男子娶亲。只是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家,即使招赘,又哪能给出这么多聘礼。
“快进,快进来!”
金阿花双目放光,态度殷勤至极。
箱子鱼贯抬进院中,被关上的院门隔绝了外面围观的目光。
张管事解释道:“考虑家中有丧,不易太过张扬,少东家说一切从简。这是补小礼,之后还有中礼大礼,择吉日送来。”
“客气,实在太客气了!”金阿花笑得像朵花儿。
谢庆成强忍羞涩,拱手道:“皆从之。”
张管事没有多留,带着人离开了。而谢家这,被前来打听和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谢庆成无从招架,借着要去义学仓皇而逃。金阿花和杨氏则忙着应付这些人,其中种种,就不细述。
终于,等所有人都走了,婆媳二人将大门紧锁,回头翻看颜家送来的聘财。
看着这么多好东西,两人激动得面红耳赤,双手发抖。
“这只是小礼,据说还有中礼和大礼。小礼都这么多,大礼该是啥样?”杨氏喃喃道。
金阿花回答不出。
杨氏又道:“娘,你现在还气不?你看看这么多好东西!颜家那是什么人家?手指缝里流点儿出来,就够咱家吃喝享用一辈子了。你只想到小叔要去入赘,就没想想颜家这么多家产,等她和小叔成亲后,这些家产也是小叔的。”
“日后小叔和她有了孩子,孩子有谢家的血脉,指不定她是个长寿还是个短命的,到那时候,小叔带着孩子家产还宗认祖,一切就全都姓谢了!”
“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颜青棠打算出去一趟。
由于她正处于守孝期,穿戴自然诸多讲究。乌发随意挽了随云髻,只以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发髻鬓角上簪了一朵小白花。
一件暗青素衣,配一条白色褶裙。她最近本就瘦了不少,这么穿更显得腰肢细伶伶的,只剩了一把。
鸳鸯正埋怨她还是吃得少了,听说张管事去谢家送聘财回来了,颜青棠便先去见了他。
“都送过去了?”
“都送到了。”
张管事欲言又止。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让他有话就说。
张管事将去谢家后大致情形描述了一下,又道:“那位谢秀才倒是知礼,但其母……”
看到那么聘财,金阿花简直两眼发光,格外谄媚。
张管事什么人,自然看在眼里。
“期间,在人群中听见几句耳语,似乎附近的人早就知道颜家要招赘谢家之子。”
怕生变,颜青棠并未让人向外透露赘婿人选,知道的只有她身边几个丫鬟,以及陈伯和张管事,连今天跟去抬聘财的家丁,也是到了地方才知晓。
这些人不可能向外透露,那外人又是从何得知?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谢家人自己透露出去的。
颜青棠微蹙下眉,想了想道:“他是爹挑选的人,人品应该没有问题,之前我找他重提招赘之事,他也没有借机拿乔。大概是家人没读过书见识短,虚荣心作祟又或是怕事有反转,才动了小心思想坐实此事,倒也无伤大雅。”
不得不说,颜青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既然少东家都说无伤大雅,那就是无伤大雅了,张管事也没多说什么。
“少东家这是打算去各处分号巡视?”
“正值多事之秋,难免下面人心思浮动,我去各处看看,就当安安他们的心。”
“少东家睿智。”
马车已经备好,由于守孝期间,马车的挂帘和配饰都换了个遍,一律换成了素净颜色。
六子在车辕上坐好,银屏陪坐在车厢里,另有七八个护卫随从,都是惯跟着颜青棠四处行走的。
“少东家,我们先去哪儿?”
“先去近处走走。”
不得不说,颜青棠出现得很及时。
东家走了,少东家不见人影,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多亏了管事掌柜们都得力,各处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到了后,颜青棠也无需多说,就足够安稳众人心。
不同于这边,这些日子主枝一脉的日子十分难过,颜世海一家子的到来,把火一下全引到了主枝身上。
外人的谩骂,自己人也不理解,这几天有好多普通族人结伴而来,话里话外都在说主枝不地道。
最后是颜族长气急发了怒,让人紧闭门户,不再见客。
到底也算官家,族长又积威已久,自然无人再敢冒犯。
可人总不能一直不出门,这么大一家子吃喝嚼用,每日都需采买。下人出去一趟,灌了一耳朵子杂话回来,不敢说给主家听,下人之间偷偷议论,以至于人心浮动,是非四起。
家里知道内情的人,都在盼着四老爷的回信,可信到底何时才能到?
是夜。
赶在水关闭合之际,一条不起眼的私船从城西的水栅进了城。船至码头,四五个人下了船,一路辗转来到主枝一脉的宅子外,悄悄从偏门进去了。
“这位是方先生,老爷的幕僚。老爷无暇抽身,又怕信上说不明白,特派小的和方先生回家一趟。颜家的事之后由方先生接手,不过还需老太爷和二老爷的配合。”颜忠言简意赅道。
他是颜瀚海的长随,跟了颜瀚海十几年,一直忠心耿耿,颜族长和颜翰河见他话里话外对都以这位方先生为主,自然颇为客气。
至于这位方先生,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发色灰白,体格干瘦,留一把山羊胡,身穿一件黑色文士衫,言谈之间含笑自若,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
“不知要我们怎么配合?”颜翰河好奇问道。
方先生抚了抚胡子,含笑道:“按大梁律例,户绝之家必须立嗣,若无子招赘,仍需立同宗嗣子,家产均分。”
颜翰河心里一惊:“这是不管如何,也要分颜家一半家产?”
“此言差矣。”方先生含笑道,“家产不是目的,而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愿再继续说下去,只道,“莫慌莫慌,此乃后招,方某另有一法,因牵扯过多,恕暂不能对二老爷直言。”
颜翰河看出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事,但方先生不愿说,他自然不好强迫。
之后数日,他冷眼旁观,见方先生时而找他爹说话,时而让颜忠带着人进进出出办事,不禁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震泽镇东大街上,坐落着一家‘颜氏商行’,其主体有两层,临街有四五间门脸,端得是十分气派。
正是四月三,阳光明媚,前来商行买货的人络绎不绝。
里间,颜青棠正和这家分号的掌柜说话。
“少东家,前些日子吴家的张东家来了两趟,话里话外都是打听家里境况,之后又听下面伙计说,吴家织坊比市价高出两厘到处收生丝。”
碍于颜吴两家关系,即使有人知道点什么也噤若寒蝉,倒是胡掌柜因为分号坐落在震泽,知道不少内情。
“正逢多事之秋,有些人心思浮动难免的,不用理会他。”端着茶的颜青棠,神色淡淡道。
就不说苏松两地,只说苏州这一带,颜家在丝织纺染上是毫无疑问的巨无霸。
当然不是说所有生意都被颜家做完了,而是早在多年前颜家便联合各个商号组成了商会。
每年生丝产出多少,定价几何,都是收丝前商会便定好的,各个商号都是这么遵行。
高出两厘确实不少,可各家商号本就有自己的桑园,自家产的生丝要占其所用一半以上,剩下的才是收那些零散丝户的丝。
而这些丝户和各家商号工坊常年有来往,不会轻易将生丝卖给他人,即使有些丝户见钱眼开,也要考虑做这一次生意,把其他人都得罪了划不划算。
把这些都除过,市面上还能剩下多少东西?
一个大饼上掉下来的几颗小芝麻罢了,若张瑾真看中了这点,尽管去拾便是。
“今年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去冬无雪,夏季干旱,今年打春起又闹虫灾,很多桑园都受了灾,现在正是收春蚕之际,若这一季蚕丝不够,上半年的派织可如何完成。”
胡掌柜不光只管着这一个分号,震泽这边有数座颜家的桑园,都是他管着。他在颜家也算老资历了,自然知道的比别人要多。
“年景不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