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踅身走下丹墀。
迎面是容贵妃抱着大皇子来请安,见到封无疆,她微微福身一礼。
封无疆的目光落在她的花容月貌上,突然道:“娘娘,今日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容贵妃低声:“不牢封大人费心,我觉得尚可。”
二人正欲擦肩,封无疆突然说:“阿柔,你过得还好吗?”
只这一句,容贵妃的眼圈立刻泛红:“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封无疆静静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大皇子在她怀中不安的张望着。
“大殿下长得和你很像。”封无疆平声说。
提到孩子,容贵妃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刚出生时还要更像些。只是还不大会说话。”
“不妨事,看着就是聪明的孩子,大梁江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封无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里头忙着,你也别过去了,小心那群东西脏了你的眼。”
容贵妃闻言顿了顿足:“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听到温兖宠幸旁人,容贵妃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对着封无疆颔首示意后,抱着大皇子向丹墀上走去。
盯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封无疆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温昭明寝房外的窗檐上。
玉兰树和海棠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宋也川熄了一盏灯,将窗户合上。
门外响起了一阵争吵声,片刻之后,霍逐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才自请受罚挨了八十杖,背上的血衣还没来得及换下,走到宋也川面前时一时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宋先生,宫里的人来了。”
说是来探病,宋也川走出门去,站着的人却是大理寺少卿韦孺。
身后跟了几名带着刀的番役,看架势似乎是想来拿人。
见到宋也川,韦孺并不行礼,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今日有人给大理寺递了你的卷宗,说你和长公主殿下遇刺一事有关,现在本官要拿你回大理寺查问。”
众人都愣住了。
萧疏的雨飘飘洒洒,宋也川立在檐下,隔着飘飘洒洒的雨丝,他冷淡开口:“若真是要拿我,请将逮捕文书与我看。”
韦孺似料到他会这么说,冷笑一声:“这是陛下亲自过问的案子,就算没有文书,这一趟堂审也是少不了的。宋御史一向是体面的人,本官不想刑枷你,你且和我们走一趟就是了。”
霍逐风闻言说:“可殿下还没醒来……”
“殿下如今生死一线,本就是他所害,你们还敢将他留在殿下身边,不怕长公主殿下从此……”韦孺话还没说完,宋也川已经冷厉地斥责他:“住口!”
韦孺被训斥并不生气:“宋御史如今仍旧是这般刚正模样,若不是我才看了卷宗只怕也信了宋御史是个好人。”
院中的下人们面面厮觑,冬禧却怯怯地开口:“不论你如何说,都得等殿下先醒来才是。你们这般直接拿人,若真有冤屈,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她模样生得端丽,韦孺便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公主侍女,如今不替你的主子说话,反倒替外男声辩,莫不是你二人有私情,一同合谋殿下?”
冬禧素来是自矜的人,听闻此言气得面红耳赤:“血口喷人!宋先生为何要行刺殿下!”
“不是我要血口喷人。”韦孺环视在场众人,“宋也川此人,你们比本官还要熟悉。他可是当年藏山的罪人!”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秋绥的声音也高了,“且如今,江尘述江大人,也是藏山精舍的人!”
“这可不一样。江大人只是在藏山精舍中求学,这位宋也川宋大人可是宋问峰的亲子。宋也川此人阴险狡诈,蛰伏于公主身边伺机而动,宋也川买/凶/杀/人有数人皆可作证。”大抵是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口舌,韦孺渐渐不耐,“有话去大理寺说吧。锁了他!”
除了温昭明,在场中人都已经习惯了听宋也川的话,今日骤然有变,所有人面面厮觑,都像没了主心骨一般。
韦孺不愧是言官出身,一开口便叫人说不出话来,但凡是有人为宋也川声辩,都会被他打作同谋。
他身后的数人都抖开锁链,想要缚住宋也川的手腕。
“韦孺。”一个声音低弱地响起。
宋也川猛地转过身去。
室内一派幽晦,架子床上,温昭明撑着身子想要坐起。
宋也川向房内走去,步子太急被绊了一下,几乎是摔在了温昭明的面前。
他顾不得自己,仓促起身扶她。
韦孺跟在宋也川身后进了内室,温昭明脸色惨白地靠在宋也川肩头,低声说:“不许枷他。”
不过是方才几个动作,她额间已经全是涔涔冷汗,就连说话也已是极为勉强。
韦孺行礼道:“殿下。此人与殿下遇刺一事有关,传他入大理寺过话也是不得已,若宋也川当真清白,很快就会将他放回来。”
温昭明说:“你将我说的话回给大理寺便是。”
韦孺无奈,只好行礼答是。
雨声未歇,温昭明柔柔地向宋也川的方向,对着他伸出手。
宋也川轻轻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
“我没事儿。”她笑,“我只是还有些困。”
“那你再睡一会。”宋也川吻了吻她的额,“早点睡醒。”
待她闭目沉沉睡去,宋也川叫梅寒上前来。
梅寒诊脉后答:“殿下还凶险着,情形倒是比昨日好了些。血也止住了。但殿下一直在发热,人也不甚清醒,还得再观望一二,不能掉以轻心。”
宋也川嗯了一声,梅寒行了个礼,去带下人开方抓药。
温昭明脸上不再是惨淡的苍白色,两颊泛红,不用摸便知道必然滚烫。
哪怕昏睡着,她的一只手仍握得很紧,抓着他腰间带子的一角。
宋也川半跪下来,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昭昭,松手。”
她没有反应。
宋也川不忍去掰她的手,便在她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势发呆。
雨打芭蕉,细雨如织。温昭明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还都响彻在耳边。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他再回过头,发现温昭明的手已经松了。
双手骤然冰冷,宋也川苍白着脸用手去摸温昭明的脖子。
还有脉搏。
宋也川慢慢扶着架子床站起身,又立在她旁边看了许久,转过身时发现墙角博山炉里的紫述香已经烧尽了。这是温昭明最喜欢的香料,每日都燃着。
于是他走到博古架旁拿了一个装香料的盒子,取出香饵重新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线稀薄的烟萧瑟地缭绕在白墙之上,宋也川觉得这道烟看起来太过孱弱,又取了更多的香饵,一颗又一颗的投进去。
一连投了四五颗,紫述香终于安静地燃烧起来。
宋也川缓缓蹲下来,背对着床榻,他垂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昏晦稀薄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瘦骨清癯,仿若要随风而散。
*
温昭明再睁开眼睛时,窗外正疾风雨骤,看样子至少又过了一日。
肩上痛得厉害,连呼吸都会带有撕扯的尖锐疼痛。她拧着眉吸气,身子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指尖动了一下,才发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脉搏。
一个人伏在她床边,正因着她的动作,猛地站起身来。
宋也川站得有些急,眼前骤然一片晕黑,他单手扶着床沿,目光却一眨不眨地落在温昭明脸上。
“怎么……这样看着我。”温昭明的嗓音有些哑,说话也带着几分虚浮和无力。
“昭昭。”他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声。
门外的梅寒听到屋里的声音,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先是摸了摸温昭明的脉搏,随后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脸上迸发出喜色:“如此便是大安了。”他喜不自胜,忙不迭道:“药在温着,我去拿。”
胡子花白的人了,如今也健步如飞起来。
温昭明看着梅寒的背影,牵动着嘴角微微弯起:“真是……难为他了。”
说罢,她微微转头看向宋也川的方向。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那个男人青衫乌发,正安静立于床畔。
他温和地对着她笑,眼泪却早已无声地流淌至下颌,眼下一片濡湿。
温昭明没见过宋也川落泪。
再痛苦难捱的日子,他都会笑着同她说话。
此时此刻,宋也川抿着唇一言未发,漆黑的眼眸潮湿如水洗。
“哎,你……”
宋也川缓缓半跪下来,拉起温昭明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了温昭明的掌心。
他不开口,也不看她,只有灼热滚烫的泪一点一点溢满温昭明的掌心。
他有愧有悔,也有无边的喜悦和感激。
看着他无声饮泣,温昭明的眼睛也渐渐泛红,她声音有些虚浮无力,唯有只言片语能落入宋也川的耳中:“我不能死,我不能……离开你。”
那一天是他的生辰,是他曾经跌落高台,走向深渊的日子。
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起来,看着他重新立于众生面前。
温昭明不想做那个再一次抛弃他的那个人。
宋也川安静地听着她说完,过了许久,他终于哽咽道:“好。”
“上来陪我。”温昭明低声说。
她身上有伤很难挪动,宋也川默默躺到她里侧,自背后松松搂住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