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在,我自然是安心的。”温昭明盈盈地一笑。
于山间远眺,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宋也川站在山腰处为温昭明指:“《遐地说》中写过,越过这道山,后面是一条名叫浩川的河,水北之处是大霜山,天气好的日子,可以从大霜山可以看到乌岭的雪山。等世道太平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宋也川的指尖指向的是一片看不清的云雾,温昭明却从他的言语之间,似乎真的看到了冰川的影子。
“好。”温昭明眼中划过一丝向往,“看过冰川之后呢?”
宋也川想了想:“我们去西域,那里有你喜欢吃的瓜果,还有一种褐红色的土壤,可以随着天气而变换颜色。有风吹过山岚会发出回声。还可以骑骆驼,据说大漠的深处,有永远不会干涸的湖水。”
他微微弯起眼睛:“他们说这是神女的眼泪。”
莫名的,温昭明的眼底有些发烫。作为公主、作为女子,她被缚住了双腿,从没有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曾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囿于方寸之地。
她说:“你说的,真的都能实现吗?”
“为什么不能呢?”宋也川替温昭明将风氅的带子系得更紧,“很快的,昭昭。”
“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还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
“真好。”
“你可以好好想想。”宋也川握着温昭明的手继续向山下走去,“选一个,让我们俩为之奋斗一生的事。”
“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
*
下山之后,温昭明叫宋也川一起去集市上逛逛。
京城的市肆颇为繁华,黄昏的余晖洒落于飞檐翘角的楼阁间,投落下一圈晦暗不明的阴影。灯笼摇曳,酒旗招摇,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
温昭明从一个面具摊上拿起一只昆仑奴的面具盖在脸上,回身向宋也川看去:“郎君,我美吗?”
宋也川弯眸:“美。”
温昭明换了一个:“这个呢?”
“也美。”宋也川已经将手向袖中荷包伸去,“喜欢哪一个?”
温昭明还是选择最开始拿的昆仑奴:“这个吧!”
宋也川掏了银子付钱,温昭明喜滋滋地将面具拿在手里:“多谢郎君。”
他们二人十指交握,走于街上,俨然一对璧人,引来路人回顾。
温昭明走到一个捏泥偶的摊位前,选了一对胖娃娃,女娃娃穿红衣,男娃娃穿青衣,一时间又爱不释手。宋也川跟在她身后付了钱。
随后温昭明又买了糖人、糖画还有灯笼和糖葫芦。
宋也川拿了满手,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牵着我,别走散了。”
温昭明点头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远处好像有人惊了马,人群们宛若流水一般涌来,宋也川费力地将温昭明挡在身后,温昭明的眼力很好,惊鸿一瞥间,似乎看到人群中有冷刃的白光闪过,她立刻道:“也川,小心!”
宋也川将温昭明护在身后,人群中有三五人向他们二人冲来。
霍逐风所带的暗卫被流水般的人群冲散,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宋也川没有犹豫,丢了手上的东西,拉住温昭明的手向人群外跑去。
那几人对温昭明并不感兴趣,举起白刃向宋也川刺去。
第81章
一时间, 马嘶声、人群声交杂于一起,两侧重楼明灯,煌煌灯火, 却又似处处藏着玄机。
宋也川躲开一击,见刀剑都是向他身上刺来的,便猛地抬起手,想将温昭明推开, 可那几人却在此时一拥而上,将温昭明团团围住。
温昭明性情冷静, 为首一人举起匕首时,她向右避开, 刀刃擦着她的脖颈,没入她肩头。
“昭昭!”温昭明只觉得胸前微冷,尚来不及感受到痛, 就听到宋也川微颤的呼声。
她踅身看向宋也川的方向,只能看见他泛红的双眸, 还没来得及张口, 便失去了意识。
*
公主府里灯火通明。
那日随温昭明出府的侍卫们每人都领了五十杖, 现下仍跪在门口。
温昭明仰面躺在架子床上, 医者们来来往往, 侍女们将一盆又一盆带血的水端了出去。
秋绥和冬禧两个婢子哭得难以自持。
宋也川静静地站在架子床旁,一言未发。
温昭明垂着眼睛好似在沉睡,只是脸色惨白如纸,胸口的起伏也很微弱。
梅寒将伤药涂在温昭明右肩的伤口处, 血流如注立刻将药粉冲开。
他拿着纱布去堵她的伤处, 鲜血很快便将纱布浸透。
“伤得很重。”梅寒低声说,“脏器必然有损, 至于损了多少还未可知。出了这么多的血,只怕凶多吉少。”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梅寒继续说:“现在血止不住,我马上施针,若能暂缓出血的速度也许还有活路。”
“拜托了。”宋也川终于嘶哑着嗓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梅寒为温昭明施了一套针,肩上的伤口仍旧血流如注,只是比方才看上去和缓了些。
形式仍旧不乐观。
“再这般下去,只怕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梅寒将纱布裹在温昭明的肩头,“这三五日都很是紧要,若这几日有好转便有希望了。”
他佝偻着身子,一套针行下来也伤了他的元气:“老朽去看药。”
房间里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他走到温昭明的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手。
很冷,像冰块一样。
记忆里这个柔软明亮的女子,从没有过这样冷的手。
看着她昏睡苍白的脸,宋也川低声说:“昭昭,今天是我的生辰。”
建业七年的今天,他失去了父母。
武定元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昭明命悬一线。
锦支窗外,秋绥拉着冬禧的手:“你说,何素说得是不是真的?”
她眼睛红肿着:“是不是宋先生……”
“秋绥。”冬禧吸了吸鼻子,“别乱说。”
“可若不然,殿下待他这样好,为何宋先生丝毫不见难过?”
冬禧拉着她走到廊下:“不要想这么多,当务之急是让殿下早点醒过来。若真是宋先生所为,自有陛下来诛他。”
自那一日起,宋也川半步不曾踏出过温昭明的房间。
喂水换药,事事躬亲。
到了第三日,都察院的张淮序走进了院子里,隔着一帘屏风,他见到了宋也川。
宋也川数日未曾濯沐,只换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比张淮序想象得还要平静,张淮序一瞬间还在心中腹诽,难怪有人怀疑长公主遇刺是宋也川所为,他此刻冷静得异于常人。
走至桌边,宋也川递给他一叠纸,眸色沉沉:“这事都察院几件未了的事情,你拿回去和副都御史一同商议,卷宗放在哪里我也一一标注好了。另外,刑部中关着的几个人还没有审讯,应该在中旬时与大理寺同审,待到那时你去便是。翰林院送来的卷宗,还有三个人没有定罪,这三个人都和江尘述有旧,你听审时不要被蒙蔽。另外,江尘述的卷宗我已经整理完了,就在我直房的桌上。”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张淮序怕自己记不住,连忙找笔墨来抄写。
待他写完时,看到宋也川桌上放着一张素白的官纸,上头写了两行字。
风辛秋起,花香春作,唯有朱华,时鸣白鹤。
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他有些怔忪:“宋大人这是……”
宋也川的目光轻轻落在了这张纸上:“这是我写给她的墓志。”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这件事一并交代给你吧。不然我怕来不及。”
“淮序,若殿下殒身,翰林院或南薰殿要拟墓志,请替我将此文添入其中。”
张淮序闻言,怔忪道:“你为何不亲自……”
宋也川浅浅一笑:“届时请将我尸身焚毁,撒于她茔前,不必立碑。”
这一刻,张淮序终于明白了宋也川的平静。
他已决心自毁,根本不在意别人会如何设想他。
宋也川把这张纸折叠两次,一并夹入交给张淮序的卷宗之中:“拜托你了。”
张淮序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宋御史,这……”
宋也川站起身,缓缓对着他长揖:“不必再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淮序出了门,房间里有只余下一派寂静,宋也川绕过屏风,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
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描金的玉瓶,轻轻放入枕下,而后除去鞋履,和衣躺在温昭明的身边。从始至终,他的眼中看不出太多绝望与哀戚。
只有近乎死寂的凋敝。
选择这一条路,宋也川没有存在过哪怕一秒钟的犹豫。
他甚至没有报仇的欲望,只希望自己也能速死。
宋也川握住了温昭明冰凉的手,低声说:“昭昭,能安排的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做不到的就随他去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若你殒身,我来殉你。”
*
三希堂外灯火煊赫 ,还没走到门口,封无疆已经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
他沉声问何素:“陛下近来都是如此么?”
“回封首辅,自从您敬献仙丹之后,陛下龙马精神更胜以往。这几个贵人主子都是前阵子选进来的,陛下喜欢她们,也多亏了封首辅,才不至于力不从心。”
封无疆在门口站了片刻:“罢了,陛下在忙,我过阵子再来。”